书城文学邢澍诗文笺疏及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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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序(1)

赵逵夫

邢澍、张澍是清代甘肃最著名的两位学者。邢澍生于乾隆二十四年农历六月二十八(1759年7月22日),张澍生于乾隆四十一年农历十月初一日(1776年11月11日),邢澍长张澍十七岁。张澍在嘉庆十年(1805年)南游,曾在长兴拜访了邢澍,作《留长兴官署三日,将返吴门,录别邢佺山(澍)明府》五律二首。其第一首当中两联云:“逢君天下士,数我眼中人。观象追甘德(佺山著有《十三经释天》),寻源说库钧(又著有《两汉希姓录》)。”可见对邢澍学术成就评价之高。张又有《题邢佺山(澍)明府桓上草堂图》五古一首,大约也是此次相会所作。时张澍三十岁。其后张澍勤于著述,在文献辑佚和金石学、姓氏学方面有突出的建树,与邢澍的影响不无关系。邢澍、张澍重文献、重考订,倡导实事求是的学风,又重视金石等出土材料和正史之外原始文献的收辑和运用,治学中讲究融会贯通,由微知著,可以说奠定了陇右近代的学术传统。

邢澍字雨民,一字自轩,号佺山。阶州(今陇南市武都县)人,算是我们陇南的先贤。1952年,我姐姐由西和调武都后,我二哥去看望,在地区干校一个房顶上同姐夫、姐姐有一个合影(当时我姐夫在地区干校任副校长)。照片上有两棵树从屋顶穿出,其中一棵主干斜出,我姐夫就坐在那个树干上。武都的很多屋顶是平的,用一种软土铺成;捶打结实,可以在屋顶晒粮食、柴草,也可以放上凳子、躺椅坐着晒太阳,夏天可以在屋顶睡觉。甚至可以从这个院的屋顶走到另一个院的屋顶。1955年我同父亲到武都,住西关(西城外)苗家店,我常在房上看书。有一次走过好几家院落,看到一院庙一样的房子,十多年后才知道那是“家佛殿”,即邢澍写过碑文的“罗氏家佛殿”。1955年我和父亲到武都去看我姐姐。我对那房顶上的树很感兴趣,和父亲一起到干校去看。武都城北面是山,干校在城外西北角大路边的山上,正当北山棱角处。由西向东沿台阶而上,高处有大门。干校里面有的房子飞檐如殿阁。我父亲说这里先前是龙山寺,也叫龙兴寺,清朝阶州一位很著名的大学者邢澍曾经在这里读过书,解放前武都中学就设在这里。还说到有关邢澍的学问著书之类,当时也不能理解。这算是我第一次听到武都有这么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有的事确实是十分偶然。我于1967年大学毕业后,被分配武都一中工作。当时我姐夫作为食品公司的领导被“揪出”,搬到西城外的“家佛殿”,正当原地区干校(此时已改为“工路总段”)的斜对面。家佛殿的正殿坐北向南,地基较高,大殿的正中、两头和两侧的堂屋都住着食品厂的干部、工人。我姐家住的是南房。正殿的西侧有一个巷道,可以通到大殿背后的园子里。就在这巷道里,靠墙倒着一块碑,半截埋在土中,而上部文字可以辨认,正是邢澍所写《罗氏家佛殿记》。当时扫荡传统文化之风正劲,对文物古迹不声张,是最好的办法。我姐家住的屋里就有一尊佛像,她便用纸糊起来,人神共处。她倒不是希望得到神的保护,而是看到面临灭顶之灾的佛爷,觉得可怜,把它保护起来。

七十年代初的“评法批儒”中,我借机读了些诸子的书。读了唐晓文的《柳下跖痛骂孔老二》一书,很有些看法,想写文章驳一下,因为孔子与跖时代并不相及。要找一部《庄子集释》,但一中图书馆、县图书馆都没有,便拜访了郭巨廷先生等,希望在老读书人家中借一部,结果都没有。我也趁此了解有关邢澍的著作、遗迹等。有几个人提到,邢澍从南方回乡时,有四十驮子书(有的说二十驮)。因路途困难,曾沿途赠人,到西安后,将不少书赠送朋友,其中给曾资助他参加乡试的一位商人赠了不少。在天水等地也赠出一些。到武都时有三十几驮(有的说十二驮)。驮回的东西也有他的书稿。武都地势低,比较潮湿,这些书籍文稿均藏于邢澍婶母娘家蹇家的楼上。

蹇家在明清时代为武都大族,蹇来亨为嘉靖甲子举人,先后在四川峨眉、绵竹、渠县有政声,蜀民为之立牌坊。蹇逢泰,善文辞,通天文、地理、医术,曾为汉南教授。民国19(1930年)年,川军邓锡侯部与马廷贤部回军作战,马希贤于五月攻占武都,城里人都逃走,蹇家院里驻入军队。因院内潮湿,马军将楼上的书从窗中甩下来垫院卧马,书箱作马槽。等军队撤走,书籍纸张与马粪、马溺和成了泥浆。蹇家怕地方上人骂,便堆起来烧掉了。这样,不但邢澍所藏珍贵图书灰飞烟灭,他的未曾刻印的书稿、文稿,也一并化为乌有。一中的老教师陈友新说,他小时曾跟着贾师傅到五凤山等处拓过碑,同邢澍的著作有关。安化好象有邢澍写的匾额对联,但具体便说不上了。1973年,父亲到武都来,闲谈中说到“家佛殿”的那块碑,说到了佺山先生,也感慨系之。

“****”结束后我考为母校的研究生,又回到兰州。我大学时古代文学课的老师李鼎文先生向我询及有关佺山先生的资料,并委托我回家时对其卒年和遗著情况作一了解,因为佺山先生的著作多未刻印,返乡之后是否还有著述,也不了解。当时已雨过天晴,一片艳阳,同三年前人们在惊恐中生活,无暇顾及古人、古籍的情形已完全不同。1980年初,我寒假回家拜访了当地一些老先生,并多次拜访佺山先生七世孙邢子仪先生。当时了解到以下几件事:

一、邢子仪先生说,有一幅生前的画像,但是在安化同族人家里(佺山先生祖籍武都安化驼子湾,大约是从南方回乡之后,才搬至县城,居竹集巷,邢子仪所居即其故居)。

二、据邢子仪先生说,邢澍卒于道光三年八月八日。

三、樊执敬先生说,邢澍曾在安化驼子湾宗泽庙书匾额一幅,楷书“雨管长调”四字。对联书文天祥两句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安化的戏台也写有对联,具体内容记不清。

四、关振华先生说,邢澍赴西安参加乡试时,因家中穷困,没有路费,曾摆了一桌酒席,请了地方上一些有名望的绅士,希望资助,但结果吃完都嘴一抹走了。还是一位富商资助了他盘缠。

经我接洽,李鼎文先生同邢子仪先生也通过信。1985年,我的家属调到兰州以后,只到武都去过一次,有关佺山先生的文献,也再未能进行了解。

兰州大学的赵俪生教授1958年曾到西和县参加“大炼钢铁”。那时我还在上中学,全校到青羊峡页水河炼铁。常有人指着赵俪生先生说:“那是兰州大学历史系的教授。”我们都是第一次见到教授,自然从心底有一种崇敬之情(赵先生在青羊峡还写过一些诗,后来由我转到县上,在《仇池》杂志上刊出)。80年代初我拜访赵先生时,赵先生也曾询及邢澍的有关事情。我觉得佺山先生真是甘肃人的骄傲。

1980年李鼎文先生撰成《邢澍》一文,刊于《甘肃文艺》1980年第4期,后收入《甘肃古代作家》一书(甘肃人民出版社1982年2月);赵俪生先生撰《邢澍的生平及其著述》(《甘肃社会科学》1982年第3 期),罗楚南先生撰《滚滚源流万斛才——简介乾嘉国学大师邢澍》(《西北史地》1982 年第3 期),一时邢澍作为甘肃古代杰出的学者与作家,引起更多人的关注。但因邢澍著作流传甚少,真正读其诗文者不多,所以对邢澍的关注热很快也就降下来了。

1990年前后,漆子扬、王锷二同志着手点校冯国瑞先生编的《守雅堂稿辑存》,将其卷二《文集》、卷三《诗集》列为卷一、卷二,于《文集》部分增辑了《金石文字辨异序》和由《长兴县志》辑出之《重建丰乐桥记》等8篇记,共增辑文9篇;将原卷一的《事迹考》、《著述考》和卷四《杂俎》作为附录之一;又从《清史稿·文苑传》等辑录7条有关资料,作为附录二,对书中征引文字,也据校好的版本加以核对,改正了明显的错字和俗字,异体字也改为正体,避讳之字也改回为正字。该书经李鼎文先生审订后,列入西北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主编的“陇右文献丛书”,由甘肃人民出版社于1992年10月出版。这部书的出版,使更多的人读到佺山先生的诗文作品,接触到有关他生平与学术活动的原始资料,为人们阅读和研究邢澍的作品提供了一个较好的文本,进一步扩大了邢澍的影响。

十多年来,漆子扬同志一直致力于邢澍有关资料的搜集工作。1994至1997年间,他攻读硕士学位,即以《邢澍研究》为学位论文。新世纪开始,他一面进行邢澍著作的笺疏工作,一面继续搜集有关资料,至武都寻访其故居遗迹,专程到浙江嘉兴,访问市县志办公室和博物馆、档案馆等方面人士,真可说是不遗余力。虽然收获甚微,但也还是有所收获,而且也引起有关方面对邢澍有关资料的重视。今完成《笺疏》,对其《邢澍研究》也作了一些修改增订,合为一书出版。

就佺山先生诗文集而言,本书较冯国瑞先生《守雅堂稿辑存》原书及漆子扬、王锷点校本均有所不同。

第一、将《南旋诗草》七十首并单独作一卷(卷一)。这更合作者原意。因为《南旋诗草》本为专集,不当与其他诗合为一卷。冯国瑞先生辑本于《南旋诗草》之后附“诗补”,录诗八首,而在其《杂俎》部分并他人的和诗一起,存佺山先生诗《谒谢文靖公墓》等三题八首。子扬同志将此八首从附录部分抽出,又从他处辑得二首,并“诗补”中八首,共十八首,合为一卷(卷二)。因佺山先生之诗除《南旋诗草》外均未刊印,应还有佚诗,设此一卷为将来增辑搭好框架。

第二,将文分为两卷:卷三为考订文字和序跋、书信,属论学术的文字。1992年印本所收之外,又从吴文英编《清代名人手札》甲集辑得《与同年好友书》一篇。卷四为记传之文,也增辑四篇前书未收的文字。

佺山先生在南方二十多年,不仅为官清正,获得很多赞誉,而且学术上取得相当突出的成就,得到钱大昕、章学诚这些国学大师的高度评价和当时很多一流学者的倾慕,然而回阶州之后默默无闻,后代很多人竟不之知,以至于连其藏书、遗稿也弄得片纸无存。我想这主要由于以下四个方面的原因:

一、当时陇南文化相对落后,无人可与论学,“曲高和寡”,知之者少。佺山先生在《武阶备志序》中说:“余尝谓学问之道,博与通相资,而固与陋相踵。吾乡人士患在沿习俗说而不遵信谠论。州城外万寿山有南宋人所撰碑,读之可知宋时城郭界址,及河渠迁徙情形。与众人言之,多疑而不信,信者为一二人。”由此可知当时阶州的文化环境。不然,即使藏在蹇家的佺山先生的书稿、手稿烧完了,总还会有其遗著的抄本传世。

二、陇南之地交通不便,一回乡基本上与外地学人联系中断,他的著作难以流通,书也少有人借抄、借阅。

三、当时阶州刻印不便,而且因为缺少知音,大约佺山先生也缺乏刻印的热情,只是希望藏之高阁,以待盛世,以俟知者。

四、陇南当川甘交界处,是军阀、地方势力争夺之处,土匪也多,所以佺山先生的藏书遗稿等一并长期封存,未能流传。而不想竟被和于污泥溷水,最后又付之一炬,即使想从中洗认一字一句,也已完全没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