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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储福金(1)

1.生活体验与艺术追求

储福金

伟大的作品几乎都是反映作家的现实生活。文学反映生活现实,是基本的。作家把自己亲见亲闻表现出来,相对虚构来说,应该是容易的。然而,在表现上,往往又会有着另一种倾向,即是虚构容易,而真实难,所谓画鬼容易画人难。曾经有一段时间,模仿西方的作品在评论中是主潮,那一类生活对于中国读者来说,乃是虚构的,非现实的。这类虚构的作品会被评论界津津乐道,乃是见多了太实在的作品,于是认为这一类的作品具有文学性,而认为表现现实生活的作品是低层次的。

禅宗有一句话头:初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再而山不是山,水不是水;进而山依然是山,水依然是水。这是很有思想深度的一段话,同辩证法的否定之否定。山不是山水不是水的境界看起来比第一层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要高,非现实的境界也许比第一层太具体的山水观要高,但终不是至境。真正文学的最高境界要回到山依然是山水依然是水。但这不是简单的回复,是高层次前进,用哲学的语言来说是扬弃,是涵盖了前两个境界的。而我们却往往在否定山不是山水不是水的境界时,在批评第二层面弱点时,便会强求简单回复到初见的低层次中。不是进化论,而是退化论。强调现实生活的作品时,便把文学从第二层面拉到第一层低层面上来。而出现的这类作品一般缺乏深层的思考,只是简单地表现表层的现实生活,看起来山水面貌清晰,而在具体与实在的现实临摹中,缺乏了高层次的文学性,缺乏了文学艺术真正的独特性和创造性,结果只能一时红火,没有文学性、缺乏内涵的东西永远无法具有超越的力量。

落在第一层面上的作品往往靠的就是生活,不需要太多的思想学养,一般文化水平的人也能写出来,有时也可能合一时的需要,写得对路,也写得生动。本来文学就是表现生活的嘛。而在第二层面上的作品往往会显出一种才气来,毕竟要把山写成不是山,水写成不是水,本身就容易显出才气。但文学是反映和表现生活的艺术,用虚构和象征等各种文学手段,也只是能更本质地表现生活、表现对人生的深度理解。作家对生活的现实关注是少不了的。西方优秀作品所表现的也正是西方社会的现实生活。

把表现现实生活为第一层面,把虚构的文学性视为第二层面,这只是一种简单的方便说法。生活与文学表现,生活是根本的,而文学表现则必须是作家个性的,是创造和独特的,那是艺术的“天命”。充分展示个性的独特而创造性地表现生活,才可能出现精品。

对作家来说,本体是内,生活在外。艺术要求作家表现出内在的独特而创造性的个性来。作家要朝向自己的内,这是根本的。因为作家一旦是对外的,一旦他为钱、为名或为任何的外在需要而作,而不是出于他内在的独特个性进行创造性地写作时,这样的创作便偏离了艺术的特殊规律,只能出一般的平庸之作。可能会产生一时有影响的作品,那只是其适应了哪一方面而在哪一方面获得的影响。其终究违背了文学的“天命”,离精品是远了。

文学是表现人生的,一连串的人的生活构成了人生。所以作家的“内”必须更多地接受生活的“外”。虽然人生于世,时时都在生活,任何的生活也都有其意义,但艺术是要日见其新的,那种重复的狭隘的生活,会使作家的眼光缺乏宽度与深度。作家应该更多地去接受新的生活以获得更宽更广的感受与理解,这也是不言而喻的,古人便有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说法。知与行,见与解,是相通的。需要更多的转化为“内”的“外”,使“内”得到丰富,得到拓宽,就如需要知识来拓宽“内”,就如需要学养来丰富“内”。作家要表现出来的“内”,正是外在的生活感受,外和内在这一点上是融合在一起的。作家使自己的内融合了更多的外,融合了更宽的人生,更丰富的人生,于是在书房创作时,在握笔静止地对着自己的“内”时,这个“内”便展现出一个宽广的天地。

这里再借用一下富有哲学意味的禅宗说法,禅宗是讲境界的,“在那边悟了,到这边来行履。”悟是个人的,各人悟的方式与契机都是不同的,因此外在的包括佛理都是虚的,都只能合者而用,但高层的境界需要把整个的人类都融到自己的内在之中,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就需要把整个外在都融于自己的“内”,成为一个大“内”,一个宽“内”,一个无限境界的“内”。内是表现外的,内是融合外的,内外是转化的,只有更宽更深的内,才能表现出更宽更深的外来。具有内在的大境界,而不是小聪明,从来都是伟大作家所必需的。

然而,当一个作家完全强调外在的需要,哪怕那需要是多么的“神圣”,如果不经过一个内,一个合乎文学表现的内,一个经过融合的内,也就是没有了独特的他自己。没有了作家独特创造的个性的内,于是那一切外在的便都显虚假甚至虚伪,起码是不合实际的。因为它背离了文学的“天命”。可以由一句口号,可以由一个大话,而构思出一篇一时红火的东西来,但那绝不能成为精品。除非你有这种境界,否则你无法真正表现出这个境界来。

作家也许一生坚持要积累的,就是将那更宽的外融合于内,这“外”包括生活也包括知识,丰富自己,使自己的内变得更宽。从这一点来说,生活具有无可比拟的重要性。所以,往往灾难性的生活使人感受之深,而使他的内变得更充实,更多彩。深入生活是有意义的,但这种深入并不是单纯的对外的接受,而必须合乎内的需要,合乎内的感受。每个“内”都不同,每个作家的兴趣与兴奋点都不一样,这种接受也是异乎人的,不应该是强加的,不应该是浮光掠影的,不应该与内相冲突的,必须合乎独特感受的,合乎创造需要的,合乎个性渴望的。

不表现“我”、也就是没有个性的作家称不上一个真正的作家,但个性并非是让作家回到内里去,表现自己的身体或者是表现那一点点个人生活的杯水风波。那么区别作家大小的根本便是作家心的大小。作家的心要大,便要融更丰厚的生活,融更丰厚的文化素养与思想修养。

在浮躁的文学时代中,那背景便是急功近利的潮头,人生于社会,要不受背景的影响是极不容易的。创作者,评论者,还有能左右文学背景者,都容易由惯性旋进急功近利中。这种急功近利的直接表现便是趋同趋时趋潮趋外,就是谈独特也是模仿的“独特”,就是谈创造也是借鉴来的“创造”,就是谈个性也是潮中的所谓“个性”。独特,创造,个性,应该属于个体的,只属于“我”,只属于“这一个”。精品只存在于某一个作家某一篇作品,绝不会出现在某一类某一潮的代表作中。不管那一时一潮合着什么理论,不管是学术状的,深刻状的,新潮状的,只要能用来概括一类作品,便都背离了文学的“天命”,都只是受了浮躁的背景影响,并浮躁地影响着背景。而在这种背景下,真正的作家只有自个儿沉静下来,甘心寂寞地去接近喧嚣之底处那如如不动的“天命”。

创作是个人的艺术表现。

这道理简单,便如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我坐在写字台前,我想在作品中表现出“我”来,这个“我”应该是独特的,应该是有别于其他作家的。

然而,我们写出的作品却往往是一个调子的,往往是一种语境的,往往是雷同的。

这是受外在的影响所致。写作总是要接受外在影响的。

我们的社会是飞速发展的社会,我们的时代是千变万化的时代。

还记得儿时生活的大城市,响着叮叮铃声的有轨电车在街上穿行。铺着青石的小街小巷里,排列着青瓦的平房与阁楼。多户人家合居一个院落。夏日的夜晚,街巷两边摆着竹凳与躺椅,坐着和躺着摇着蒲扇的人们。冬天的夜晚,从玻璃窗看出去,高高的工厂烟囱梦魇般地耸立在夜空中……

而今身居的大城市,无数座大厦高楼如同积木般堆立着。街道上,汽车排着长长的队,有时很缓慢地移动着。夜晚,五彩的霓虹灯跳闪着,夜空一片片地染着深玫瑰色光晕。

中华民族已有几千年文明史,传统文化渗透在我们的血液中,积淀在我们的精神中,那是我们心灵的根脉。以儒释道为主流的中国传统文化,深邃而广博,唐诗宋词元曲与明清小说为代表的中国文学,伟大而具有高度。

而我们走上了现代,科学的发展,使我们的一切与世界接轨,西方的思想潮流,现代的文学潮流,裹挟着形形式式的理论汹涌而来,变形、荒诞、魔幻……正合着现代人内心的纷杂。

那么丰富的世界,那么丰富的文化遗产,那么丰富的社会变化,如何不影响着我们的创作?

而作为我的具体创作,如何将这外在的影响,艺术地表现在一个文本之中?

文学创作的世界是宽广的,应该能供任何的创作者走出一条路来。然而一旦你走出去,便发现你要走的路前面总有先行者,无数的路上有着无数的先行者。行走的“我”迷失了,写出来的作品总有着别人的色彩,总有着别人的形式,总有着别人的调子,总有着别人的思想。

似乎眼前山不再是山,水不再是水。

前面的路,有的路是热闹的。热闹的路是大路,是人走得多的路。每一段时期都有这样的路。正因为走的人多,得到的赞叹和击掌声也多,走的人也就走得兴高采烈,走得手舞足蹈。没有寂寞,没有孤独,没有漂泊感,没有忍受感。那是合乎时尚的路,那是合乎机缘的路。走上那一条路是容易的,不用猜谜,不用选择。拣人多的地方去涌,找声音大的地方去奔,寻眼光集中的地方去走。

在那条路上走,很难寻找到自我。一切是流行而时尚的。

流行和时尚的根本是从别人那儿借来的,是和别人共通的。

也许你一时走得很顺,但你会发现你行走的力量,乃是借着了别人的力量,而凭你自己的力量你寸步也难行。你只能安慰自己说,似乎没有人是全新的,似乎没有人能具有绝对的自我,似乎一切人都在别人的阴影里。

其实文学作品只要是你写出来的,只要有着你的生活,只要有着你的经验,只要有着你的东西,就能算是你的。每一篇作品从某一点来说,都是独特的,除了抄袭。而从另一点来说,每一种作品,哪怕是再伟大的作品,也都有前人之迹可寻。然而,独特和模仿还是可辨的。

只有你把自己的所悟所感都投入到作品中,把你感悟的一切都化入到自我中,你从模仿到绕开,从绕开到化解,你立定你自己的中心,你心无旁骛,你视独创为根本,用你的方式,注入你的经验,反映你的情感,表现你的思想,是你对人生的认识,是你对人生的体悟,是你化生活内容归于朴素归于自然的形式。这形式不管是繁还是简,不管是柔还是刚,不管是大还是小,不管是尖锐还是平缓,不管是高歌还是低吟,你才能有了独特的自我。如此说着是容易的,其实是多么的难,你从许许多多的路中追寻一条自己的路,也许只有大幸运者,才能达到,才能显露,才能真正地表现出来。即便是卡夫卡,生前也对自己的作品产生怀疑,直到去世后他那独特的作品才被人们接受,并成为经典。这太艰难了,也太幸运了。

无数个作家中,也许只有一两个真正创新了;也许无数创新的作家中,只有一两个才完全显现了自我。也许无数个显现了自我的作品中,只有一两篇才得到了成功。

如何寻找到那个“我”?我自然会受各种影响,我是一个各种影响生成的我。我又如何表现出艺术的自我来?

艺术创作的一切都可以变化的,手法,形式,主题,人物,虚构,写实,语言,一切的一切都可以随时而变。但有一点最基本的,是无法变的,那就是独特性,独创性。一旦模仿而共通,不管相通于最大的作家,不管相近于最大的作品,不管披上了多么炫目的色彩,那都摆脱不了平庸。外来的资本能衍生出经济的繁荣,外来的制度能改变社会的结构,但借来的艺术创作,不管如何的赞叹和拍掌,总含着根本上的嘲讽。

追寻自我的路是孤独的。只能是孤独的。

站在孤独的路边,为孤独的行人赞叹和拍掌,本身的心境也是孤独的,也需要耐得住寂寞。也需要耐得住热闹的诱惑。

真正确立了自我的作家并不多,乃是大天分者,乃是大幸运者。走完那一步需要更多的学问,更多的知识,更多的感悟,更多的思想,更多的哲学,更多的经验,更多的技巧,更多的生活。根本的是能化一切为自我,化得干净,化得完全,化得精粹。根本的是需要有一种自我的力量,自我独特的人生建造起独特自我的力量,自我独特的人生体悟,自我独特的哲学乃至宗教的中心思想。这样才有力量化那一切外来的影,外来的技,外来的气,外来的形。才能真正化魔为我,才能真正确立自我。回复一个完完全全的我,一个透透明明的我,一个自自在在的我。而通向这一个目的,乃是长长的,深深的过程。这其间,你自己必须是宽泛了,你自己必须是博大了,你自己必须是深刻了。你自己有了真正的力量,才能采百家之神,融百家之长,才能体人生之博大,悟人生之根本,皆化为自我。

你必须达到超越。

重要的是,孤独的路未必是真正通向本我的路。寂寞身后事。永远不停下来看一看,犹豫一下的,可能是天才,也可能是傻子。可能是最大的成功者,但更多是无望的失败者。

时时拓宽自我追寻的那条路。避开所有的诱惑。一直往前走,永不停步。哲人常常是这样说着话。有一天,我突然看到一盘录像,那盘录像上有着我的形象。我活动着的形象。同乎镜子又异乎镜子里的形象。一瞬间中,我觉得陌生。我觉得那作为自我形象的陌生。那就是我吗?在那录像中,我周围的友人都显得真,显得熟。唯独那个我,却显得假,显得陌生。我只是凭习惯凭常识认得那便是自己,那便是我。

偶尔读自己的作品时,也往往会有一个念头浮起来:那便是我写的吗?那便表现了我吗?于是对整个自己追寻自我的路生出了一种疑惑,我究竟在哪里?那称之为本我的也许永远只是一种跳闪着的诱惑,同样是一种虚幻的诱惑。在我追寻的时候,它永远会如星星一般在远处闪着亮。

也许在我不再追不再寻的时候,它就在我的身边。它便成了我自己。于是山依然是山,水依然是水。

也许那完完全全的自我只在一种理想中,只在一种想象中,在一种追寻的过程中。然而你还是可以对每一篇你写出来的作品问一声:从本质上来看,它是属于你的吗?真正是属于你的吗?你一生中有一篇完全属于你自己的作品吗?有一篇真正表现了你自我的作品吗?

我只有永远走下去的一条路。

2.储福金的“黑”与“白”

子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