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这些故事和笼罩着这些故事的气息,传达的是纯洁之美,那么启动客观存在之美的力量,迟子建的艺术世界所透露的主观精神,无疑乃是美之本源。她表白过:“对辛酸生活的温情表达却是永远不会放弃的。”谈何放弃呢?她的艺术使命之核心,不就在这里吗?她的心地,她的情操,葆有赤子天真,满怀女性柔情,真诚慈善,纯净美好。她把芸芸众生的苦难,拥进自己博爱的胸怀,给伤痛以抚慰,使良知得苏醒。仅以人性中之性与情为例,也可见她品格之纯与真。在她笔下,性写得那么干净,情写得那么深沉。干净到不宜举例,要说明就难免亵渎;深沉到欲哭无泪,有泪只能往心里流。在《青草如歌的正午》里,痴人之情,爱得彻底;在《观彗记》里,情人之爱,梦魂难觅。我不知道那个“周方庐”是不是就是“周瑜”,她在散文《与周瑜相遇》里透露了她爱的追求,但我知道这种发自生命本源的爱,多么美好纯真……
四
1997年3月9日那天,我是通过电视“观彗”的。曾在荧屏上寻觅过迟子建的身影,我想她这一刻一定会在家乡。虽然在荧屏上没有能见到她,但我相信她一定会写一篇《观彗记》的。于是,我便设想,这样的小说该怎么写,写出来会是什么样子。纪实吗,岂不成了报告文学?虚构吗,总离不开特定情景。要想写好,真不容易。及至看到作品,不禁佩服赞赏——她的精明灵巧,总是出人意料。“为了看一颗未曾露面的彗星,却错过了与我最魂牵梦系的朋友相聚的机会”,这是何等美妙的构思!以一缕虚拟的人间情愫,贯串起纷繁实在的世态情景,真假虚实融于一体,愈发显得真实无疑。这就是用理想关照生活的结果,这就是化生活为艺术的功力所在了。
而这点本领,她信手拈来。她的那些虚构篇章,想象更是奇异惊人。以情节取胜的小说,事件的不可知性为引力。她的小说以情感之纽结取胜,氛围的不可知性就成为一种魅力。当她像天女散花般播撒好小说的氛围,你便如坠雾霭,如进梦境,由不得要跟着她走,去探究人生、人性与人情的奥秘。她在你眼前展示的,多半是些使你惊奇骇怪的景,令你回肠荡气的情。并且,在寻幽探秘的路上,时不时又会有让你拍案称奇的比喻和细节,像热锅里的豆子那样突兀地蹦出来。用什么来形容她的智慧呢?唯有精灵。《辞海》里的“精灵”条目,有两个义项:一是“神思敏捷”;一是“神仙鬼怪”。她和她的作品,占尽了这两项的综合含义。实践证明,十多年前,我对她的最初感受,是正确的,是准确的:“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迟子建就是那纯美的精灵。
这称呼不完全是我的发明,《小说选刊》的编辑崔艾真也曾这样称呼过她。而之所以这样称呼她,又是因为她的那篇《逆行精灵》。我没有读过迟子建的长篇,在我读过的这几个中短篇里,我以为最能体现迟子建之精灵的,就是这篇《逆行精灵》。那内容本可以拓展为长篇的,她却把众多性格与命运迥异的人物,会聚在同一旅途上,凝缩于边塞密林的风雨驿站,让他们碰撞、融合、对比、映衬,演绎出了现实人生离合悲欢的偶然与必然、常规与畸变。小说结尾,石破天惊——她的曲终奏雅,多有变徵之声,常能形成冲击波、强刺激,教人回味无穷——老哑巴以无言的控诉,直刺现实的世故无情。艾真的评点相当到位:“读迟子建的小说,总会有这样一种感觉:遥远的她,在一个遥远的地方,面对一张古典的小木窗,伏在一张古典的小木桌前,娓娓编织着遥远乡间的一个个淡若岚烟浓若雾霭的童话和传说。”确实如此,“迟子建是一个小说的精灵”。
“许许多多认识或不认识的朋友问我:你为什么写作?我常常告诉人家,我说不明白为什么要写作,也许是为了活得更有滋味一些,也许是因为生活演绎出的那许多欲哭无泪的悲哀。”关于写作,迟子建是这样回答的。
“因为我爱文学,正因为爱之深切,我不愿对它说三道四,而且说出之后那种索然无味的感觉会使我感到格外空虚,我只愿意静静地永久地傍依在它身旁,理解它,悟它。所以,即使是现在,我下决心要对它稍稍说点什么的时候,仍然心怀恐惧,唯恐我的浅薄玷污了它的神圣。”关于评论,迟子建是这样看待的。
是的,是的,没有必要去问一个以小说使读者欲哭无泪的作家为什么写作,也不应该去对一个以小说使我们活得更有滋味的作家说三道四。有些艺术成果,全靠心领神会。若不是应邀参与迟子建“侧影”的描画,我不会轻易地说出我对她的感受的。对这一类型的作家的作品,我总是引为一种私密的美感享受而独自品味的。如今尽管写下这些,却总觉得言未尽意。或许言未尽意,也就是那意味所在。
“一人弹奏,众人赏乐,而最为琵琶女情感、身世所动、流泪最多的知音,却只有江州司马一人。我以为琵琶女拥有了一位真正的知音,她也就死而无憾了。所以,我将来若能写出一篇令一人悄然动容、泣泪不止的作品,我也就满足了。”迟子建曾这样要求自己。
作为一种个人心愿,这样要求无可厚非。但在寻找“泣下最多”的知音同时,迟子建你不可疏隔更不该忘记了广大的读者。事实上早已有众多的读者,为你这纯美的精灵而悄然动容。“江州司马”,何止一人。这个“侧影”,就是证明。
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的评选即将进行,我相信在中篇小说的展台上,《逆行精灵》将吸引来相当多的爱怜目光。我知道,你更知道,文无定法,文无第一。即便美如《雾月牛栏》,也还是有人不肯投票的。我虽未敢预言你将连贯获奖,况且你对获奖与否并不在意。但我如能及早得知评奖和你有关的信息,我还会及时通报给你。
3.迎灯
毕淑敏
迎灯是迟子建的小名。我很佩服迟子建的父亲,给他的小女儿,起了一双如此明亮绚丽的名字,并蕴涵着殷殷的文化气息。于是在她诞生的那个傍晚,迎来的不单是灯,还有那位曹子建曾经拥有的才华。在这位父亲的恳切召唤下,一缕诗神在长空飘荡,降临到了北国的白雪之上。
我和迟子建是读研究生时的同学。由于我当时深陷工作和学习的两难之中,终日行色匆匆,很少和她有机会交谈。但人的了解,有时,是和结交的时间成反比例的。殊不见同床异梦的夫妻,一辈子隔膜的不计其数。而一个异邦的相遇,却在心的海底遗下铁锚。
那时我就认定她是一位卓越的作家。不单单是她发表的那些带着冻土气息的小说,不单单是她身上所洋溢的那种机敏和生命力,更重要的,是我在她的背后,看到了辽阔的自然力和苍莽的绿色。
我总固执地认为,伟大的作家必要有宏大的背景,那是一种广博的宇宙能量的积聚。它们将源源不断地将一种代言人的期待和责任,灌注到这个作家的体内,由他或她发表出来。承认这一点,不是恭维这位作家,而是让他或她不要骄傲,不要贪天之功据为己有。如果没有这种支撑和后备,那么,无论这位作家的才华如何横溢,也是杯水车薪。在短暂的喷涌之后,就枯竭和沉寂了。
在迟子建的背后,有一片原始大森林,有皎皎的白雪和冰清玉洁的空气,有温暖的爱和辽远醇厚的人情……有了这些蓬勃的羽毛,子建就有了不断飞越的天翼。
读书之后,在很长的时间内,我们只有在各种会议上相见。所以我觉得繁多的会议,在使人乏味之外,也有一个好处,就是能让思念的朋友聚会。
有一天晚上,子建打来电话,谈到她的长篇小说,被书商践踏合同,肆意篡改,封面沦为三级片样的招贴广告……我听到她的怒火和孤苦,还有隐约的哽咽。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对于一个勤恳写作庄严做人正派朴素的作家来说,有什么比自己辛劳完成的作品,被人宰割和侮辱,更令人痛楚和愤怒的呢?
她说她要打官司。我知道这个决定,对于她意味着怎样的生疏和繁难,我也知道到了怒火填膺忍无可忍,子建定会拔剑而起。我所能做的,只是同仇敌忾地安慰和鼓励。
但那一天,我睡得很不安,屡屡被一种深深的忧郁惊扰。虽然我知道子建是坚强的,但我还是第二天一早就打了电话过去询问。她说自己几乎彻夜未眠,幸好听到她语气还算平静,才稍稍放下心来。其后几天,我总在挂念她。
她说到需要搜集证据,于是我就到街上的书摊儿,四处打探,可有这本《晨钟响彻黄昏》?老板答道,这本书前些日子流行过,现在已经卖完了。我便给不止一个书摊儿老板留了电话号码,要他们帮我寻找,如果找到了,就打电话给我,我会迅速来买。但不知是老板们不守信用,还是确实没找到,始终没有人搭理我。因为我唠叨不止,我先生和孩子都开始帮我寻找此书。有一天,先生下班后很高兴地告诉我,说你要的迟子建的那本书,我给你买到了。我接过书,一边说,那太好了,一边还向他伸着巴掌。他说书已经给你了,还要什么?我说,要发票啊。他说,怎么着,你还想让迟子建给你报销啊?我说,不是这个意思。而是作为证据,你得出具是在哪里购买的原始记载……先生连连拍着脑门说,我就没想起这个步骤。看我失望的样子,他说,这样吧,明天我再去找那个书摊儿,让老板补开一张吧。
第二天他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伸着手,把发票递给我。我说,顺利吗?他说,那个老板很警觉,一听说要发票,还得写明具体的书名,就不干了,一个劲儿地问为什么?还说要不您把书拿回来,我退您钱得了,这书我不卖了。我先生还算急中生智,说是单位报销书费,什么文艺书都行,但不得买成孩子用的教学参考资料,所以得写明书名,报销时一本本地验明正身。那个贩子半信半疑,但看我先生一脸忠厚相,总算开了发票。
还多要了我一块钱,说是手续费。我先生补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