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文坛点将录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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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迟子建(1)

1.我说我

迟子建

我生来是个丑小鸭,因为生于冰天雪地的北极村,因此不惧寒冷。小时候喜欢犟嘴,挨过母亲的打。挨打时,咬紧牙关不哭,以示坚强。气得母亲骂我:“让你学刘胡兰哪?”

我幼时淘气,爱往山里钻,爱往草滩钻,捉蝴蝶和蝈蝈,捅马蜂窝,钓小鱼,采山货,摘野花,贪吃贪玩。那时曾有一些问题令我想不明白:树木吃什么东西能生长?树木为什么不像人屙出肮脏的屎尿来?鱼为什么能在水里游?鸟儿为什么能在天空中飞?野花如何开出姹紫嫣红的色彩?如今看来,这些问题我仍旧没想明白,可见是童心未泯,长进不大。

父亲是小学校长,在哈尔滨读的中学,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人烟稀少的大兴安岭,他就是秀才了。他吹拉弹唱样样都行,喜欢喝酒,顶撞上司,清高自负,极其善良。因为喜欢曹子建的《洛神赋》,就想当然地把我的名字冠以“子建”二字,幸而我还能写点文章,否则迟家若是出了个叫“子建”的农夫,他起的名字就是一个笑话了。父亲毛笔字写得好,在永安小镇时,每逢春节他都要铺开红纸,饱蘸笔墨书写对联。他鼓励已上初中的我编写对联,我欣然从命,有一些被他采纳后龙飞凤舞地写在纸上,贴在寒风凛冽的户外。看到门楣上贴着的对联内容是由我胡诌的,我便沾沾自喜了。那算是我最早的作品,编辑和发表者是父亲,我没有一文的报酬,读者只限于家人和左邻右舍。

我喜欢小动物,养过一只毛色发灰的野猫,将它的腿缚在椅子腿上,否则它就乱窜乱跳,比老虎还要威风。我还养过狗。当然,这是些有兴趣的收养。最无聊的是养猪养鸡,这些家禽家家户户都养,没什么特点,尤其是猪,它食量惊人,放学后不得不出去给它采菜回来烀食,把人累得头晕眼花的目的无非是让猪长膘,之后把它杀掉当成美餐分食,而食物又化成了田地的肥料,这样循环往复地一想,便觉无趣,觉得人是世界上最无聊的动物。

大自然亲切的触摸使我渐渐对文字有了兴趣。我写作的动力往往来自于它们给我的感动。比如满月之夜的月光照着山林,你站在户外,看着远山蓝幽幽的剪影,感受着如丝绸般光滑涌动的月光,内心会有一种湿漉漉的感觉,这时候你就特别想用文字去表达这种情感。我爱飞雪,爱细雨,爱红霞漫卷的黄昏,爱冰封的河流,爱漫漫长冬的温存炉火。直到如今,大自然给了我意外的感动后,我仍会怦然心动,文思泉涌。

我出身的家庭清贫,但充满暖意;我出生之地文化底蕴不深厚,但大自然却积蓄了足够的能量给予我遐想的空间;我的祖父和父亲早逝,亲人的离去让我过早感觉到人世间的沧桑和无常。我明白一朵云聚了会散,一朵花儿开了会谢,河水总是向前流,春夏秋冬,日月更迭,周而复始。大自然的四季轮回,令我们每时每刻能感受到,让我们明白它们是万古长青的,而人生的四季戛然而止后,我们还看不到人的轮回,只能用心灵去体悟、发现和领会。我渴望着年事已高时能做到“不说人间陈俗事,声声只赞白莲花”,能够在老眼昏花时看到人生真正的绚烂境界,那将是一种大喜悦、大感动。

对于生活,我觉得庸常的就是美好的。平常的日子浸润着人世间的酸甜苦辣的情感,让你能尽情品咂。对于文学,我觉得应持有朴素的情感,因为生活是变幻莫测的,朴素的情感能使文学中的生活焕发出某种诗意,能使作家葆有一颗平常心和永不褪色的童心,而这些在我看来都是一个作家最应具备的素质。

画自己很难,因为人是渴望完美的动物,画自己难免要不由自主地美化。作家在自述中描述自己,表达自己的情感,也难免会沾染上某种虚荣习气,因此还是不多说为好,免得骄纵了自己。

记得1997年我迁入新居后,曾站在阳台看楼下空场上的那一排排死寂的仓棚,心想若是把它们拆了,建一座花园该有多好。天遂人愿,去年果然是将那些仓棚一扫而空,修了花坛和凉亭。然而它带给人的并不是赏心悦目的感觉,而是持之以恒的喧闹。孩子们在花坛四围奔跑嬉闹,凉亭常有打牌的吆喝声。最近,一个精神病患者又看上了这块风水宝地,每日拣了垃圾箱的破布,披挂在肩上,坐在凉亭的石凳上,吃着随便捡来的剩饭,满面尘垢地望着往来的居民,心无旁骛地笑。楼下的小花园倒不如先前的那些仓棚能给人带来安宁和遐想了。理想与现实究竟有多远?我想要多远就有多远。

2.她是一个纯美的精灵

崔道怡

最近一次和迟子建联系,已经是一年半以前的事了。

1997年12月20日晚,首届鲁迅文学奖之短篇小说奖评委会后,我打电话给她,通报她的《雾月牛栏》获奖。虽然,她已得过这样那样诸多种奖项,同时,她的中篇小说《日落碗窑》也已进入备选提名,但我还是想把短篇获奖的喜讯,及时通报给她。

这是因为,作为短篇小说奖的评委,我认为这个奖自有其特殊的意义。

全国文学评奖活动,始于短篇小说。自1978年首次评奖以来,新时期一大批作家,都曾在这一领奖台上崭露头角。尽管迟子建早已知名,但能列名短篇获奖金榜,仍不失为一项荣誉。况且,此次评奖分外严格:从各地推荐的数百篇佳作中,只遴选了二十二篇供评委定夺。原拟选出十五篇获奖作品,孰料评委三次投票,都只有六篇票数超过三分之二。迟子建始终名列其间,并且一直没有争议。此情虽在意中,却也来之不易。这一次的短篇奖,是具有充足含金量的。

之所以把信息先通报给迟子建,则是因为,我和她有着一种特殊的情谊。

自从迷路的艺术找回自己的家园,我个人的审美意愿开始得到相应的满足。20世纪80年代以来,在那些令我惊喜的新人与佳作中,迟子建以她的《北极村童话》脱颖而出——那是经由我手发于《人民文学》的。1987年她到鲁迅文学院就读,校方安排我担任她和几位同学的辅导教师——这使得我和她在编辑与作家之外,又多了一层“师生”的关系。因而从那以后,她的文学脚步,就时刻牵动我期望的目光;她创作上的每一次成就,都会带给我如同本人也获得收成似的欣慰。但我没有想到,在我通报之前,早已有人给她打过电话。评奖结果揭晓当天,内部消息不胫而走。迟子建不仅得知自己获奖,而且知道《雾月牛栏》所得票数。原无任何争议之作,且有评委称其“无可挑剔”,却并没有获得全票。这正是我要作为“机密”透露给她,想跟她一起探讨其中“奥秘”的,却不料她比我还清楚,甚至能够猜出是哪一位评委可能会不愿意投她的票。这让我未免有些“失落”,不禁生发一些“感慨”:新一代作家群,自有其新境界;我已落伍,该退休了。

颁奖大会前夕,我被宣布退休。没有兴致与会,跟迟子建也就中断了联系。

这一次,鲁迅文学院的老朋友何镇邦,又以曾有“师生”之谊为由,让我也来参加描画迟子建的“侧影”。这是不好推却的,当即答应了下来。可是,过后沉心细想,又觉得很难写。按照“侧影”历来笔法,主要是写名家其人,而我对迟子建,了解得太少了。所谓“师生”,纯属名义,实际上我对她从没有过任何辅导。如她所说:“把一种个体的纯粹的精神体验当成一种经验灌输给别人,没有比这更自私和矫情的了。”对此我有自知之明,但又不善谈论其他。那么,面对“侧影”这一命题,我就只能说一说我读迟子建作品的一些感受了。

读者的个体的纯粹的感受,是不是也可以映衬出一个作家的侧影呢?

最先看到的是《北极村童话》。

1986年初我作为执行副主编主持发稿,收到小说编辑室提供的一篇新人新作。于是,一个刘海上濡着银色霜花的小姑娘,从谜也似的北极村走出来,从梦一样的童话里走出来,略带几分稚气,却又充满自信,给人们讲了个玉洁冰清的故事。那故事的新鲜别致倒在其次,展示在读者眼前的生活情景则如画如诗。这使我又一次在终审稿件时,领受到了一袭美感的享受。我仿佛回到了童年,来到了北极村,沉浸在一片清冷又温馨、纯净而真诚的氛围里。

1995年迟子建第一部散文集出版,在给她所写的代序中,我曾借用普希金的诗句,来形容我读这一类作品时的感受:“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你,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能够产生这样的感受,源于我对文学的个人需求。在各样风格小说之中,我特别喜爱那种“花非花,雾非雾,是花又是雾”的作品。而过去多年所读,大都理念当先。“许多年代过去了,狂暴的激情驱散了往日的幻想”,直到“灵魂已开始觉醒,在我的眼前又重新出现了你”。迟子建就是这样,以我格外看好的身姿步态,走进了我的审美视野。

半年之后,我见到了她。那一次我组稿到哈尔滨,与她邂逅于黑龙江省作家协会的大门口。若非经人引见,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眼前这个小姑娘,就是那篇小说的作者。一见之下,未免惊诧:她实在太小了,只像个初中生,竟然能有如此文笔,简直有点不可思议。但她那端庄的面容、精明的神情,则又印证着我想象中她的容颜、气质,果然人如其文:清纯秀美,俊雅聪慧。她是那种人虽小心却大的女孩儿,难怪她敢于在开篇时就宣称:“假如没有真纯,就没有童年。假如没有童年,就不会有成熟的今天。”而她是否成熟,我还未能认定。

她或许就只是那一类型的神童作家?生有天赋文曲,又生逢其时,生当其地,从而成为一定时期、特定地区艺术的佼佼者。虽然有些生命历程,也能化作传世力作,但其光环毕竟有限,不似河汉那样璀璨。若只惊世而不能传世,便化作流星了。迟子建这颗星,一旦把她的北极和童年写至穷尽,会不会也陨落呢?两年过后,她的又一篇更成熟的新作,翩然来到我的眼前。再次享受真纯之美,我的那点疑虑,随即一扫而光;我的那种观点,随之得以校正。无论在哪里,心灵与人际,都会交织出一道原始的风景,那是永远不会写穷尽的。

《原始风景》是我第二次审读她的作品。

这部中篇小说原是作为学员作业,交给我这个辅导教师来评议的。但不像对待其他学员那样,作业几经交换意见和多次修改,最后我才点头认可。迟子建的这一篇,直接就进入了发稿程序,成为《人民文学》“新人佳作”里的厚重篇章。从那时起,我便认定,在60年代出生的这一批年轻作家之中,这个因生于元宵节而得乳名“迎灯”、因父亲喜读曹植《洛神赋》而得学名“子建”的文学新人,是最有特色又最有潜力的一名。此后十年,她写了两百万字。她的创作犹如旺盛的清泉,喷金漱玉不断;她的小说仿佛瑰丽的花环,荟萃色彩斑斓。她在文学路上的历程与丰采,已经充分表明:她能够持续地进行全方位的创造,应该归入那种以艺术为生命的作家行列之中。她并非一现的昙花,她乃是长明的北极星。

鲁迅文学院毕业,许多学员“考研”,拿到硕士学位,有些硕士“下海”,在京另展宏图。她却回到家乡,一心专事创作。本可轻易到手的硕士学位,被她轻易地随手放弃。我曾为之惋惜,却又暗自欣喜。此时不图虚名,他日当更清醒,想来即便桂冠当顶,她也不至于背弃真纯了。那么,我作为编辑推举新人的使命,就已完成。今后,我便作为她的一名“追星”读者,从她那源源不断的新作中,汲取真纯之美的滋润。确实如此,她自己和她所创造的真纯之美,常能令我叹服与沉醉。前不久竟然看到,她还写推理小说。其创造功力,也超凡脱俗,让我想到英国侦探小说家克里斯蒂。她若专攻此道,定会成为中国之克里斯蒂。幸而她只是“玩票”,万变未离其宗。她毕竟是北极的“迎灯”,当代的“子建”,以她自己独特的光焰,闪亮于中国的文坛。

大凡成熟的作家,都有自己独特的领地。迟子建的领地,就在那童年的北极。

她所创造的主要成果,无不焕发着北极的光辉,蕴含着童话的意味。那是她的特长、她的专利,那是别人无法模仿、不可企及的。

因为,她的主人公,常常是孩子。她通过孩子的视角来看取人情事理,展示的景物风光,便都带有稚气的童趣。

因为,她的生活面,总在黑土地。她所编织的故事融汇着特定的气息,她的笔不是跟着故事而是浸泡在气息里。

因为,她的落脚点,多半在悲剧……

她曾说过:跟“十年前那个独自走在进城路上的小姑娘”相比,“现在的她,平静、淡泊、疲惫而忧郁,那完全是一个走在文学之路上的人的心态和生活。我想不会有真正的作家会站起来大声反对我说:‘我很快乐!’”,她还说过:“神圣的不可侵犯的忧伤之美,是一个帝国的所有黄金和宝石都难以取代的。”正是这样啊,“伤怀”正是艺术的根基。喜剧只能牵动脸皮,悲剧才能撞击心扉。唯其悲剧,成真艺术。即便在那“充满幻想与激情”的年纪,她的心也“忧郁”。她在文学之路上起步时,就是跟真艺术并行一起的。

且不说她笔下的许多人物,都带有这样那样摧肝断肠的生理心理的病痛伤残;且不说那一篇被称为短篇经典的获奖小说《雾月牛栏》,雾一样弥漫于字里行间的是隐秘哀怜,“阳光给踩黯淡了”,死亡成为中心事件。就看她近几年的另外几个中短篇——1996年的《白银那》,化解人际间之“你死我活、剑拔弩张”的,是隆重的葬礼;1997年的《逆行精灵》,路过那“平庸和灿烂”的人生驿站,便走进了自尽的结局;1998年初,她呼唤《朋友们来看雪吧》,而让人们看到的却是“一个有光彩的人物”离去;随后在《观彗记》里,她让人们在看过那三千年等一回的日彗相交之后,最终所见则是人间之爱的艰难,那是永远不能实现的,唯有泪水又涩又咸,“而流向心底的泪则是血”;1999年的《青草如歌的正午》里,她以一件亲情畸变的“谋杀”,来解脱那无奈无边的苦难。

就在那些令人唏嘘的人生苦难里,她以如歌的行板谱写了人性纯洁的美好。有天真的孩子,有原始的风景,有伤怀的情绪,有她那悲天悯人的艺术良知,她笔下的抒情文字,自然流露纯洁之美。这种纯洁之美,有如金玉之光,辐射于她所刻画的人物内心、她所描摹的人际关系。在《雾月牛栏》里,内疚至死的宝坠继父,以临终的忏悔赎罪;在《白银那》里,“向来是与人为善”的卡佳,把极致的宽容作为遗嘱留给乡亲;在《逆行精灵》里,各有悲欢而萍水相逢的旅客,组成了一个同舟共济、甘苦相依的“家”;在《观彗记》里,追寻世纪天体“幽会”的各路人等,也仿佛组成了一个临时“家庭”,若离若即又相近相亲;在《青草如歌的正午》里,人因爱而弱智,人对弱智总多关爱;在中篇评奖被提名的《日落碗窑》里,人们对不幸的人更是关爱备至、体贴入微,一个奇迹、一个新的生命由此而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