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界的空气,那真是清新极了,有到过美国的人说,比什么什么海滩的空气还要值钱,合五美元一公升。可与会者都知道,张家界的空气再清新也只是清新,只有加上邵先生,这空气才称得上祥瑞,一种人与自然的和谐,一种最优质的聚会的氛围。
开饭了,饭厅离住处有好长一段路,邵先生下了楼,悠悠然地走着,旁边总跟着七八个人。不是紧紧地簇拥着,就那么疏疏地护卫着,交谈吗?也不交谈;着急么?也不着急。此时此刻,任谁也得承认,在张家界的路上,就得这么走。邵先生的走法,你不能评价,你得品,像喝名茶一样地品。那叫走吗?太俗了,那叫“行”,“行行复行行”的行。若用京剧的角色来比喻,该是比老生快三分,又比小旦慢三分,小旦没有他稳重,老生没有他灵巧。
吃饭的时候,能跟邵先生坐在一起,那才真叫惬意。烧熟了的菜,每种只会是一种做法,邵先生边吃边聊,能给你说出七八种做法。他是皇城根长大的,平日云游四方,什么样的山珍海味、奇里古怪的菜没有吃过?说出来的比厨子炒出的还要香。因此,陪邵先生吃一种菜,等于没花钱就吃过了七八种菜且色香味俱佳,久久难忘。
游山了,最好能跟邵先生一路走。他不让你扶,也不让你执,只是让你多操一分闲心,多添一分飘逸的兴致。走快了,你可以等等他;走累了,你可以陪陪他。他就那么不紧不慢,悠闲地走着,你看看山,再看看这个人,你就会觉得,这山只有配上这人,才有那么股子灵气,才绿得那么可爱,才高得那么值当。
当然了,你没这个耐心,尽可以勇往直前,不管不顾,但是,不管你走得多快,当你自以为得计,自己以为捷足先登,同时又像条狗似的气喘吁吁的时候,一扭头,你就会惊奇地发现,我们的邵先生像是从云端飘下来似的,慈眉善眼地站在你的面前,脸不涨红,口不气喘。
“邵先生——”你不安了,搓搓手,像是做了件不名誉的事。
“哎,爬山步子得匀,悠着点。”
邵先生笑笑,还教了你点什么。可怎么个匀,怎么个悠,怕你这辈子也学不会。
我这人,老大不小的了,总像古往今来的小人那样,“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一和这样一位好老头儿在一起,就没大没小地想逗个笑儿,撒个野儿。
一次宴饮,邵先生已在首席落了座,旁边是位小姐,我离邵先生远了点,便冲着邵先生说:
“邵先生,跟你说个话!”
他不知是计,离开座位过到我这边,我说,你坐在这里吧,反正你坐在那儿也没用处。
“噢,你们有用处。”邵先生不急不恼,在我旁边落了座。
酒酣耳热间,我那轻薄的老毛病又犯了。一会儿与这个碰杯,一会儿和那个对饮,情知在劫难逃,事先已预备下一玻璃杯冷水捣鬼用。这杯水搁在我面前容易露馅,便远远地放在邵先生和北大的钟先生之间。席上的酒是有名的“酒鬼”酒,又舍不得不喝。这样一来,就存在个调度的问题。外桌上的人来和我碰杯,我得用冷水对付;我自己喝时,又得是货真价实的“酒鬼”。亏得两位老先生调度得法,从未出过差错。更有意思的还是席间的谈笑。我旁边坐着一位小姐,不知哪位笑话我,说我想当个“大众情人”,邵先生接过话茬,顺手就幽了我一默:“他呀,是想当个小众情人!”
在张家界的几天里,最热闹的是最后那天晚上,宴饮过后,兴犹未已,主办者湖南文艺出版社,一时心血来潮,让客人跟他们来场乒乓球比赛。操持此事的小邓,不知怎么想的,让北京大学的钟先生和我当裁判。那种小球,我长这么大从没玩过,顶多拿起来看看又放下,什么比赛规则一概不知。好在钟先生是行家,凡事都听他的,我只站在对面跟上大呼小叫,壮壮钟先生的声威。只是有几次,眼见得主队快输了,硬是以副裁判的资格,叫客队让了两个球。不是存心偏袒,只是为了增加点欢乐的气氛。
比赛结果,客队赢了。客队队员全是教授、博导,比赛时凶猛得很,临到领奖的时候,又扭捏起来,要把奖品让给主队,主队队员全是年轻编辑。这可难为了我们的颁奖人。
颁奖者何人,邵先生是也。
“要是准备上两份奖品就好了。”邵先生是谁家也不得罪的。
两边还在推让着,看得出来,客队的客气快用完了。
“都听邵先生的!邵先生放个屁都是香的!”我喝得多了,出语也就格外地惊人。
“哈,石山这句话最香了。”
邵先生说时,还用手在面前扇了扇。多聪明的老者,轻轻一句话,又把我这个草寇给宰了。
从张家界回来后,一家地方小报的编辑,托我给她介绍几个当今的文章好手,我未加思索,就把邵先生的地址给了她,过后又觉得不妥,便给邵先生去了封信说明原委。不久,接到邵先生的回信,道是——
石山先生:
我在外“云游”,11月中始归,得读10月22日来信。所嘱为山东《××报》写稿,一时恐顾不上,未敢因轻诺遂致寡信也。张家界之游,十分快活,现在记得的都是当时的欢谈笑语,已将传记文学云云忘到脑后了,没出息如此,不可悲乎!
握手并问谢泳好
燕祥11月24日
写稿不写稿,我并不看重。我喜欢的是邵先生这封小札。白纸,巴掌大小,墨笔竖写,秀逸的字体,不多不少,正好八行。这样的短札,编到《明人小品》里,也是佳作。若以我的小人之心度之,他老人家或许以为这次是端起架子来了,殊不知正好上了一个大当。
我给一位年轻朋友看了此信,又讲了我在张家界的种种劣迹,年轻朋友说,人家邵先生是客气,实际上就没把你放在眼里。我说,这话就错了,对自己敬重的人,就不该考虑对方是不是把你放在眼里。若对方把你放在眼里,才去敬重,那不是太势利了吗?在这上头,那些“追星族”堪称表率,不管对方喜欢不喜欢,我就是喜欢他,就是敬重他,这才是真的喜欢,真的敬重。
邵先生就是我心里的一个星,一种久违了的品格和风范。我也老了,快追不动了,可还是要追。
5.燕祥的诗心和文心
何西来
燕祥“此人有用”的话并未让我飘飘然
我与燕祥交往,始于1982年。那时他正做着《诗刊》编辑部的常务副主编,他细心、勤奋、开明、敏锐,发现和支持过不少诗坛新秀,编辑部内部关系也协调得不错,刊物颇受欢迎,是发行量最好的时期。
那年仲春,《诗刊》编辑部在屯溪组织了一次抒情诗讨论会,我应邀参加。同往的有诗人青勃、沙白、周良沛、刘祖慈,流沙河也从四川赶来与会,评论家有谢冕、吴泰昌和我。那次会由燕祥主持,后来从唐晓渡那里知道,邀我与会正是他的主意。我虽然喜欢诗,自己并不写诗,新时期以来,除了在70年代末作为听众参加过体育场的几次大型诗歌朗诵音乐会外,当代诗歌评论很少写,也没有做过诗歌理论方面的专题研究。燕祥邀我与会,据说是因为看过我刊发在《美学论丛》上研究杜甫的文章。《美学论丛》是我们研究所理论室编印的一种不定期学术刊物,印数不多,发行范围很小。我的文章虽然写得很长,却卑之无甚高见,能够被燕祥注意到,实在是缘分。人家告诉我,燕祥看过文章,曾对人说:“此人可用。”刘勰在《文心雕龙》里有“觇文辄见其心”的话,我推想,燕祥这样说,很可能因为我的文学观念在某些点上与他的主张有了重合,产生了共振。比如,他一向看重为文的真挚,以真论诗,以真衡文,以真取人,主张人和文的统一。而我的观点,正是把真作为诗人美学思想的核心来看特的,这显然契合了燕祥崇尚本真的基本文学观念,于是“此人可用”,于是我便得以备员参加由他主持的抒情诗研讨,得以从此与他相交,并结识其他诗人和评论家。
其实,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自己并非廊庙之具,亦无经天纬地之才,作文处世,放言无忌,常惹麻烦。燕祥写诗造文,虽然总在国运民生,属于“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一路,却始终远离“要津”。因此,他给我以“有用”的评价无非是觉得此人还能弄弄笔墨,不会干伤天害理的勾当,不是肚子里塞满了草的废物罢了。这大约也是我听了“此人可用”的评价后没有得意忘形,没有欣喜若狂,没有飘飘然的原因。
燕祥的诗才和文才
早在50年代,燕祥就以诗名世。诗思热情明畅,激越而见锋芒。在共和国的早晨,他是那一群很有才华、很有希望的年轻歌者之一。他唱的是晨歌,歌颂建设,歌颂理想,歌颂新生活,洋溢着积极进取、开朗乐观的情绪。然而,正当他引吭高歌时,他被扼住了喉咙。贾桂香事件震撼了他,他为这位年轻姑娘的死而深感不平,写了著名的《贾桂香》,要抓住把贾桂香逼上死路的那只手。他因此而罹祸,而被错划为“****”,并且开始了二十余年的政治贱民的生活。
他像其他政治贱民一样,被剥夺了写诗和发表诗的权利,连正常的做人的权利、正常人的生活也被剥夺了。前些年,他把这段生活用类似于自传的纪实文学写成一本《沉船》。今年春节我去看他,他又送我一本新出的《人生败笔》,收录了几十年间,特别是“****”中他自己的检讨,人家对他的“上纲上线”的揭发与批判,以及他对这些揭发与批判所做的回应(包括说明、解释、澄清、认罪等)。在中国,权力者,权力觊觎者,一向都把自己装扮得一贯正确,因此文过饰非,委过于人的事,所在多有,史不绝书。就是草民,卑贱如阿Q者,也嘴硬得不肯承认自己有什么罪错。喜欢抬出祖上的光荣来为自己贴金;要“大团圆”了,还不忘记喊一声“二十年后……”以博得看客的叫好。古往今来,真正敢于承认自己走过麦城,有过败笔而又无所保留,无所忌讳的人,是大智大勇者,属于鲁迅所说的脊梁一类。
现在是世纪之交,中国的知识界正在反思,反思我们民族的世纪行程。来路上充满了血与火的悲壮,有辉煌的业绩,有鲜花和焰火装点的胜利,也有屈辱,也有弯道,也有败笔。反思需要清明的批判理性,这才既不会沉溺于往日的胜利与辉煌,又不至于因为败笔而变得气馁与颓唐。知识界的反思,回望的是过去,指归却在未来,在已经隐隐听到叩门声的新的一百年和纪元的第三个一千年。燕祥的《沉船》和《人生败笔》,证明他是这股反思潮流中的健者,反映了这一潮流的中坚取向。虽然他是从解剖自己而走向历史的,但一己运命的休咎与升沉,对他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这沉船和败笔绝不仅仅是他个人的。燕祥无疑是一位禀赋极高的知识者,然而这充其量不过是一种资质与可能,真正磨炼了他的诗才和文才的,却是与沉船和败笔纠缠在一起的那些经历。这很像钢的淬火和酒的酿造。因此,从一定意义上可以说,燕祥的诗才和文才,是在沉船和败笔的痛苦体验中得到升华的。
燕祥少年成名,用他的诗行编拢的花簇,装点了50年代的诗坛,他单纯、年轻的诗情和诗心,很让那一代年轻人激动不已。但他的诗歌真正走向成熟,却是在二十余年的“****”生活之后,涅槃之后,炼狱之后。虽然说“亦知身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未免太残酷了点,但劳筋苦志,蚌病成珠,谁的好文章不是用苦难换来的呢?
燕祥接续50年代才名的诗作,多少敛起了英雄清纯之气,现出苍老、沉着的内蕴来。但因为理性在反复的磨砺之后,有了更强的穿透力,反而更显得锋芒逼人与冷峻。这在他的许多经过精心结撰的抒情长诗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其实,不少小诗也如此。燕祥很少写情诗,《贝尔格莱德别情》是为数不多的情诗中我特别喜欢的一首,写于80年代访南斯拉夫归来。他那次访问,是南斯拉夫作家协会的一位女秘书波芭接待的。送别那天,波芭说,她这一辈子没收到过一首情诗。这是不是一种委婉的暗示呢?反正燕祥回国后便写了这首《贝尔格莱德别情》,请人翻译了寄给她。“我是一片叶/偶然一阵风/把我吹到你的面前”,“也许此后再无缘重逢,却相问相约/什么时候再见”,写得柔情缱绻,悱恻缠绵。然而,这是中年以后的情诗,已颇有些沧桑之感了,用“古堡斜阳,偶然一杯酒/为告别,也为了刚刚相见”这样的意象开端,绝对是历尽白云苍狗的世情变幻后才会有的感受。当燕祥写到“世上有多少偶然,又不都是偶然/我不信命运,却相信有机缘”时,人们是不难窥见其中苍劲的理性体悟的。
他的诗终于写到了《五十弦》系列,诗境沉郁蕴藉。这组诗的酝酿与写作,差不多与《沉船》的编撰、《人生败笔》的编排在同一时期,把他坎坷的人生作诗意的浓缩与升华。“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五十弦》其实也是他作为诗人对世纪反思的一种参与。
80年代中,燕祥的杂文、随笔类文字渐渐多起来,并且一发而不可收,显露出犀利的文才,引起了文学界和读者的极大关注。他开始不仅以诗名世,更以杂文名世了。
鲁迅精神
我是后来才知道,燕祥的创作生涯并不是以诗起步,而是在十四岁时以杂文起步的。他读中学时,就受老师的影响,读过许多鲁迅的书。尽管未必能全部领会鲁迅作品的深邃思想,但他的确景仰鲁迅,崇拜这位思想和文化的巨人,读得很投入,很沉迷。鲁迅的艺术风格和人格魅力熏陶了他,培育了他,引导了他此后的人生。他的处女作之所以是杂文,而不是诗,大约可以从这里得出某种解释,窥见一点消息。其实,何止一篇处女作,在时隔半个多世纪以后,燕祥有了那么多作品,那么曲折的人生,观其文而察其人,我们完全可以说,鲁迅作诗、作文、做人的影响,对于燕祥,是终生的,铭心刻骨的。
不过,杂文处女作的发表并没有接着把他引向持续的杂文创作,他选择了做诗人。这也许有多方面的原因:一是少年和青年时代对于人的个体生命来说,正是一个充满梦幻和诗性的年龄段,不仅睁开诗的眼睛看取世界,而且从外部世界获取的信息,也多被诗情晕染着。因此,敏于感受、忧乐过人的燕祥,把他的精力投入写诗,就比较容易理解了。二是杂文需要丰厚的营养和知识累积,还需要有足够的人生阅历和对人生的深刻理解,这些,对于少年燕祥来说,都不具备,尽管他好学覃思,是同龄人中的早熟者。三是外部条件不利于杂文的发展与繁荣,哪怕是50年代前期,也被认为早已不是杂文的时代。不是因为没有了杂文可以针对的弊端和阴暗,而是因为这种文体在主事人心目中变得不合时宜。邵燕祥写诗,尚且未能逃过1957年的劫难,何况写杂文。
重出以后,燕祥主要还是写诗。他是80年代初期享有盛誉的桂冠诗人之一,但也开始写杂文了,到了1983年和1984年,则写得相当多了。当时的《光明日报》、《人民日报》上常可以看到他文风老辣犀利、切中时弊而又痛快淋漓的杂文。他多用真名,有时也用杜妹芬、谢家胥一类需要经过诠释才能了解含义的笔名。这是他杂文创作的最初喷发期。他的许多影响颇大的杂文名篇,就出在这一时期,如《元宵话起哄》、《娘打儿子论》、《有感于培根的杰出和卑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