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词诗一束
邵燕祥
壬申初度将有西藏之行
调寄〔满江红〕
尘土京华,依然是悲歌彻唱。漫相问,阴晴五月,榴光色蒲。水曲行淹屈子宅,云深待化华亭鹤。六十年驿路乱山中,长颠簸。千万人,吾往矣;匹夫志,不可夺。望神州,忍自草间偷活。此日不求天有眼,当时永忆杀无赦。且登临,大野正苍茫,愁寥廓。
生日打油四绝句
小并不曾倚,老复何尝卖。今死不为夭,匆匆六十迈。
人宽我自宽,人仄我亦仄。偶一学骂娘,回敬骂娘者。
老来脾气恶,万事但随心。人善有人欺,神鬼怕恶人。
放怀天地大,白眼鸡虫小。鸡虫何足道,所刺在虚狡。
****初度
百年海沦我曾经,几度潮生月怒明。老蚌磨珠珠化泪,漫天泪雨堕冰成。
一九九六年六月十日,****初度。下午偶成三句,正沉吟间,天雨雹,遂一绝成。月怒明乃袭龚自珍句。
六五初度前夕适值端阳汉宜公路车中口占
五月榴光照眼初,看朱成碧碧成朱。并无红袖添香处,才有青灯展卷图。诗酒难兼先取酒,主奴分列岂称奴。礼崩乐坏浑闲事,不向觚前叹不觚。
2.致燕祥(诗三首)
吕剑
雪访
雪还在下,下个不停,
五步之外,一片迷濛。
我来找你,找不到你,
举目有高楼,你住第几层?
我急于想要告诉你,告诉你,
昨夜梦回,惊闻一阵竹折声。
我实在担心:大雪如此崩腾!
黎明推窗一望,喜见雪压竹梢,
一排竹林依旧修然而立,
愈见苍翠,愈见峥嵘!
雪还在下,下犹未停,
天色渐暗,愈加朦胧。
找不到你,心怀惆怅,
楼下且徘徊,你住第几层?
我急于想要告诉你,告诉你,
午雪稍停,我快步来到园中,
但见青松挂雪,长枝低垂,
雪柔徐坠,风来轻盈,
突见雪光中一枝寒梅初绽,
水晶世界中透出一点新红。
雪犹难停,愈下愈猛,
华灯初上,已少人行.
找不到你,忧思难禁,
繁星出高楼,你住第几层?
我本来和你相约,和你相约,
明年远行,等到冰化雪消,
明年远行,等到柳绿花明。
不,且快打点行装,且快趁此兴浓,
向远山,向广原,向大海,
迢迢万里待征,首首新诗待成。
1980年冬末诗意
1982年元旦写成
本事:1980年冬末某日,与老诗人陈次园雪中去看邵燕祥,未遇怅返,得“雪日访邵”诗意。至1982年元旦始写成,又十余年后方发表。副题未加《寄燕祥》三字,盖“特种脉脉热线”也。
告慰燕祥
分手时你问我:
“在你回家的路上,
那条荒僻的小径,
不黑吗?有灯吗?”
我答:“不黑,有灯!”
你望望我,不再说话了。
你又默默地送了我一段路。
共听着阵阵秋风掠过街树。
其实你也知道,
天黑,无灯,
也并没有什么可怕,
我们平生什么路没有走过——
雾夜里万丈悬崖边上的路,
豺狼出没嚎叫的野林中的路,
雷电交加的暴风雨中的路,
狂涛翻舟的万里风波的路,
你准能听得见我,
我这坚定而又轻捷的步履!
你准能望得见我,
我这精悍而又洒脱的身影!
1982年10月,北苑村居
本事:1982年国庆期间,燕祥、文修伉俪于劲松寓所家宴相召,同饮者有吴小如,相谈甚怡。当时我因旧寓拆建,临时住在北郊“五路居”村舍,故有诗中的问答。
读《三家诗》
忽得三家诗,长吟过子时。
敢言天下真,风骨扬异姿。
笑中暗吞泪,忧国忘位卑。
幸与三君子,心心总相知。
1997年4月5日,得书后匆草
本事:燕祥寄赐《三家诗》,内收黄苗子、杨宪益、邵燕祥三家旧体诗词各百篇,喜极率成此诗以寄,聊表寸心耳。“敢言天下真”,系叶圣翁句。
3.琐记燕祥
黄伟经
与邵燕祥交往迄今已十五年,可说不算短了。
我们之相交,始于通信。那是1983年初,他寄来第一封信,挺客气的,云:“黄伟经同志:您好,拜读过您译的屠诗,受益良多。据说您在编《随笔》,现有一事相烦。顾文华同志,苏州人,曾是《长江日报》副主编,后是广播局副局长、中央台台长,近年病休,已离职。病中写一散文见示,嘱或可寄《散文》云云。我喜‘随笔’体裁多,因以奉阅……我是散文随笔一类体裁的喜爱者,但不懂,也不在行。文华同志见询于我,我转请斟酌,当不谓我为踢皮球吧?如可用,不妨略加点改发表,如不能用,亦不必为难,请仍寄我璧还或另谋出路……邵燕祥1月15日。”此后,他开始成为积极支持《随笔》、常为《随笔》撰稿的作者,与我不断有书信往还。每年我去京组稿,也必定邀请他和《随笔》的几位作者一块儿聚谈。渐渐地,我跟他彼此有所了解,成了相互理解、信任、可以推心置腹交谈的朋友。
像如此认真地替友人推荐稿件,多年来燕祥还有好几次。从他一次次不嫌烦琐的推荐信里,我感受到他做事的负责,待友的一片诚心。但他的推荐,从来没有勉强于人的意思,总是表明应以刊物的需要与选择为重。作为编辑,每当收到他寄来的推荐稿,就是未能采用,也打心里高兴,不仅一点不为难,还觉得受其惠:扩大了我的视野和刊物与作者的联系。我也求过他介绍作者,甚至替我组稿。他也从不推却,尽力给予帮助。
有一事,今忆及仍深感抱歉。1987年中,我与《随笔》同人决定编辑出版蓝翎、邵燕祥、舒展等的随笔杂文集,并经上级批准,列入了当年花城出版社出书计划。随后,他们诸位就寄来选好的书稿,可是当我们将蓝翎的《风中观草》和舒展的《牛不驯集》发稿以后,接着要将燕祥的《会思想的芦苇》签发排字时,社长出于经济上的考虑(当时出版散文一类书,一般都亏本赔钱),建议把燕祥的这部书稿推迟一下出版时间。我没有力争,即表示服从。谁知一年之后,“大气候”突变,出杂文随笔一类书更加艰难。这样一耽误,竟搁了整五年!直至1992年9月我快要办理退休,才不得不把早已编好了目录、页码和标好了内文字体的《会思想的芦苇》挂号退还燕祥。在退稿信中,我如实向他致歉:“《会思想的芦苇》在我们手上一搁就搁了足足五年,我心里总感到歉疚,对不起你,使这部分书稿至今未能出版。现在要出此书,出版社从经济上着眼多,更难了,我总觉得自己有负于你的信任,好像欠下了一笔大债,而至今又未能清还,有说不出的不安!望你能恕我!”他收到退稿后,不只没有任何责怪,还在信中安慰我道:“兄不必有什么不安之感,都是常事。”寥寥数语,显出他的大度与宽容。
近三四年间,我陆续收到燕祥寄的新著,读到《会思想的芦苇》内许多篇章,已分别收入他在上海、北京等地出版的《大题小做集》、《梦边说梦》、《人间说人》等书,才多少减去我内心的不安。
从多年的接触交往中,我看得见、感觉得到燕祥的爱憎分明及诗人气质的天真、坦率和作为杂文家知人论事的准确与深刻。1986年夏我到北京组稿,像前两年那样,代表《随笔》做东,邀请袁鹰、姜德明、燕祥、蓝翎、宾雁、舒展等《随笔》的作者在人民日报社饭堂聚餐见面。当时我曾想增邀曾给《随笔》写过稿的某报副主编某君参加。率先,我打电话征求燕祥意见。他听了,不以为然道:“也请他来?我看,不太合适吧。”我于是打消邀请此君的念头。后来,我从一位曾跟这位某君在“五·七”干校一起待过的知名学者那儿听到,某君在“****”期间多有起哄批斗他人等的不佳表现。
1993年春,燕祥来广东参加海内外华裔诗人的诗会。诗会期间,要发起设立一个沟通海内外华裔诗人的联络组织。燕祥本来对这类事无兴趣,只是“念在与会朋友相处不错,签名联署亦无所谓;但后来有人硬要把一个名叫×××的棍子塞进来,我就去找野曼抗议,把我和他一起列名,彼此都不方便……”燕祥在信里给我谈到这件事。诗会主持者、老诗人野曼也对我解释过燕祥的抗议之举。至于×××是“棍子”,甚至有诗人、诗评家称他是诗坛的一名“刀斧手”,我也早就有所闻。当然,“人各有志”,硬要凑合在一起恐也不妙,至少不大自然吧。从这事,我又看到燕祥处事为人的一面。对于“志不同,道不合”者,他确是避之唯恐不及!
向来对不义、不平之事深为厌恶,而且容易激动发火的燕祥,平时与人闲聊,或者在一般座谈会上说话,他都一副平和文雅神态,且不善于言辞,有时着急起来还夹带些结巴。可是,最近我却第一次听到他冲口而出的标准的“国骂”!原来,几个月前,吉林一家出版社出版了一套由燕祥牵头组织的“中国当代杂文八大家”丛书。“丛书”由某刊物主编参与选编,并由这位主编代表邵燕祥、舒展、刘征、牧惠、何满子、章明等八位杂文家与出版社联系安排出版。然而,“丛书”出版发行以后,却以低得可怜的稿酬苛待他们八位。于是,燕祥起草了一封致某刊物主编与出版社的信稿,要我借助羊城晚报社的电传机接收后,转交章明兄征询意见。在长途电话中,燕祥说着说着就生起气来,大声骂了一句:“******!”“燕祥,你也会骂人呀!”我即插话。“真******!”他又骂了一句,“你不知道,有时候我骂起人来,可、可还要厉害多啦!”
但对待自己乐于交往的朋友,不论同辈、长辈还是年轻辈,燕祥向来是那么热情、坦荡、融洽。1991年9月我与妻刘静兰同行,到北京组稿。这是一段“左”风奇烈,《随笔》承受压力、面临稿荒,颇为艰难的时期。我打算在短短几天里,逐个拜访可给《随笔》供稿的三十多位在京的老作家、老作者。于是租了一辆的士,从早上八点起,在北京城内一直跑到傍晚六点。那天下午,我已经像走马灯似的去过三家,乘的士到达虎坊路燕祥住处时已近五点钟。这是我头一回访燕祥家,我让的士停在路边,静兰坐在车内等候。我快步奔上楼去,轻轻敲了敲房门,开门的是燕祥夫人谢文秀,她并不认识我。我问:“燕祥在家吗?”她见到我这位匆匆而来的“不速之客”,正想挡驾,刚回答:“邵燕祥——”还没来得及说出“不在家”三字,燕祥就在里边应声道:“我在!谁?”随即从房间走出来。于是,他跟我一阵热烈地握手,互相问好。不到五分钟,我即离开,又急忙赶往已约好的下一家。此次会面,虽然时间极短,燕祥却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在那不寻常的日子里,他是那样自尊、自信,面对朋友,依然那样坦荡、真诚!
1994年秋,我退休后的第二年,我与妻子又到北京探望我们尊敬的老作家和老朋友。一天,我夫妻俩随燕祥和姜德明兄一起前去拜见杨宪益、戴乃迭先生。我们约好各人自备一点小菜,就在杨、戴两老家里小酌。我和德明兄都只能喝一点点酒,而燕祥颇有酒量,只见他和杨、戴两老频频往自己的杯里添酒。那是一个令人非常愉快的下午。我们一起照相留影时,小客厅里那张沙发坐不下五个人,燕祥就干脆坐在杨戴两老、德明兄和我跟前的地板上,欢乐得像个孩童。
也是我这次在京期间,年轻好客的纪红伉俪在北海玉澜堂设晚宴,招待廖冰兄及其女儿、韩羽、燕祥、牧惠和我。燕祥最先到达。待我和牧惠等来到时,只见燕祥一人独坐在静心斋一块大石上低着头看书,旁若无人。他何等用功啊!1996年底,燕祥在佛山参加诗会后应邀到广州逗留两天,下榻在羊城晚报社招待所,他的床边放着随时可翻览的书。我看,除了天赋,勤读、多览当是燕祥近十多年来杂文随笔创作丰收、愈写愈好的一个“秘诀”吧。
4.又见邵燕祥先生
韩石山
在当今的文学界,邵燕祥先生已是个快成“精”的人物了。
文章写得好,那是不用说了,比文章还要好的是他那个人。不是什么人缘,也不是什么朴实,这号货色多的是,是那分儒雅的风度,磊落的情怀,一种久违了的品格和风范。
最近一次见到邵先生,是在张家界召开的中外传记文学研讨会上。我来迟了,头天晚上赶到,第二天早饭后便坐在那间四面通风的会议室里了,偷偷地四下打量,几乎全是生面孔,忽然眼前一亮,咦,那不是邵先生吗!不是我跟邵先生多么熟络,而是我知道,邵先生这样的人物,对一次会议多么重要。不管沾边不沾边,邵先生来了,这会就有了格调,就有了气象,就像个会了。别说会标上还有“文学”二字,就是没有,只要能请来邵先生,就算是开成了会,不管你是什么会。
邵先生发言了。我心里直嘀咕,邵先生来开会还用发言吗?坐在那里,看看人,让人看看,就够了。
听听,嘿,还真是专家水平。邵先生新近出了两本书,一本是他在“反右”中的笔记,一本是他在“****”中的检查。要在别的场合,那该是随笔或纪实文学了,这会儿叫他那薄薄的嘴唇一吧嗒,原来都是传记文学。与会者的评价还不低,说这才是正牌的,真正的传记文学就该这么写,不光有文学价值,还有史料价值呢,就差说该“宜付国史馆立传”了。
邵先生发言的时候,人人都支棱起耳朵听。有骨头有肉,还有血。那语调,由不得你不想听,还得用心听。邵先生是北京人,老北京人。好多北京人说起话来,跟大舌头似的,连嘴唇都懒得张,就那么随随便便地由着舌头在嘴里搅和,听清了是你的福气,没听清那是你不配。邵先生没这个毛病,说起话来缓缓的,文文的,吐字清爽且字正腔圆。若旁边有人敲上小锣,那就是地道的京剧念白了。对了,准确点说,邵先生的话语,有那么种丝竹之气。
会议休息时间,我过去跟邵先生套近乎,他居然没有忘了我这个山西人,还问起常风先生的病情。
又是常风!上次在太原,就是为了他去看望常风先生,让我感动得直想哭。1948年,常先生主持《文学杂志》的编务(主编是朱光潜先生),邵先生还是个十几岁的中学生,写了稿子寄去,常先生回信说要用,可是没等刊出,刊物就停办了。几十年了,邵先生一直记着这事,这次来太原,放弃了会议上安排的游览项目,专程去山西大学看望了这位老先生。我没去,是青年学者谢泳陪着他去的。
不忘旧情,常人都能做到,但不忘到这个地步的,怕就不多了。
“谢泳好吗?”
“都好!”
此后几天里,一有空儿,我总爱跟邵先生说说话。邵先生是名人。名人都有名人的架子,邵先生也不会例外,可邵先生的架子是揣在怀里的。
“邵先生!”有次走在路上,我说了句什么,邵先生听后,顺便更正了我的发音:“是邵,不是勺,四声邵。”
我羞愧得什么似的。想来对我那粗俗的山西普通话,他早已忍无可忍了。可他这么不经意地说出,你只能叹服他的涵养,古代的君子,都讲究了“唯名与器不可假于人”,你把他的姓念错了,就等于是亵渎了他。
“邵,(shào)邵,四声邵……”避过人,我反复练了多少遍,总算是纠正过来了。此后便是一口一个纯京味的“邵先生”了。
虽挨了当头棒喝,我仍不屈不挠,逮个空儿就往邵先生跟前蹭。先前相识,只是诱因,心里喜欢,才是实情。就算是一声不吭,看着他那神态都叫人舒心,都叫人长进。
他风度好,不光风度好.那模样先就叫你喜欢,或者说是敬重。不高不矮的个儿,不胖不瘦的身段,白白净净的脸盘,总那么笑意盈盈的,稀稀疏疏的花白头发,柔柔地朝后梳去,披覆在浑圆的脑袋上。六十大几的人了,眼神还那么活泛。瞅着他,我总在想,晚年的胡适之,就是这么一副人见人爱的神态。
很快我就发现,喜欢邵先生的不光是我一个人。
他是个星,老有人在追;他是股气,老有人在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