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对岸的诱惑:中西文化交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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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一字儒”庞德(1)

“庞德学”著作,已经在西方各大学英语系图书馆占了整整一书架,但是《庞德与中国》,延迟多年,最近刚有一本文集出版。

不是因为课题不重要,恰恰相反,这课题覆盖了庞德研究的全部领域,比任何其他题目都难写:庞德的博学中的真真假假,只要仔细考证,总能理清,而且经过许多学者多年的努力,基本上也理清了。庞德对中文的无知胡解,或者说创造性误读,是庞德研究中最难的地方,也是比较文学影响研究的最困难题目。儒学和中国诗学,本身就太复杂,加上庞德的《诗章》又过于难懂,因此,这课题至今没有得到认真研究。本文能做的,充其量只是作一个简单介绍勾勒,以期待有雄心的中国比较文学学者最终写出这本补缺门的书。

《诗章》共117章,加上庞德1972年去世后编定本附加的若干断章。研究者一般把《诗章》分成早期与后期,作于1945年的《比萨诗章》,即72章起,为后期《诗章》。前期《诗章》里,中国主题很重要,但并非贯穿性的;后期《诗章》里,中国主题几乎无所不在。前期《诗章》写中国的,是第13章,写到孔子一边散步一边教导学生,诗句多从《论语》法译本化出,没有用汉字;52到61共11章,史称《中国诗章》,把中国历史从尧舜到雍正按年代顺序排了一遍。这部分材料来源清楚,线索整齐,可能是《诗章》中最笨拙的一部分,但最容易理清楚。已经有一本英文书对此做了讨论。后期《诗章》有关中国的内容,边界就不是如此分明,儒学成为全部章节的展开支柱之一,可以说,后期《诗章》中庞德最深沉宏博的诗篇,是建筑在他对佛学的独特理解之上。

中国史诗章与美国史(亚当斯)诗章,出版于1939年。庞德认为他的《诗章》已经完成,天堂以及通向天堂之路已经找到,余下的只是给诗章写个有力的结尾,把历史上的钱币经济学结合进重返盛世乐园的努力之中。

这时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打断了他的写作,庞德开始在罗马电台作反美宣传讲话。1943年7月盟军攻入意大利,庞德一时无所适从,只在他居住的拉巴洛地区的知识圈继续写经济问题的文字。此时他用意大利语起草了诗章72与73(《礼记》篇章),同时开始译《论语》,并以“反躬自省”为座右铭。

1944年8月,庞德被意大利游击队逮捕。他匆匆带了一本上海商务版中英对照理雅各译儒家经典就被带走,此后他从一个军队单位转送到另一军队单位,最后驻意美军决定把他拘留于比萨市附近的一个美军军法处的“整纪营”,此监狱专门关押美军中的杀人犯、强奸犯等特殊重犯。

开始时庞德被囚于一个半露天的笼子中,几乎暴露于野外。后来条件稍有所改善,他开始用一架旧打字机重译儒家经典。庞德后来说,是这本中国“圣经”救了他,使他免于身心崩溃,因此他欠孔子的情。

在比萨监狱里,庞德完成了诗章第74至84,史称《比萨诗章》。这11章庞德是作为遗言来写的,因为当时的情势,他很可能以叛国罪处极刑。全书形散而神不散:一生中的事业、朋友和关于儒家盛世观的信仰都汇集到诗章中。监狱生活,死的预言,对比于周围的群山(他比之于泰山,比之于海伦的****)的永恒,使《比萨诗章》成为庞德最富于诗歌张力的杰作。

“诗章第74”开场就指刚结束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为又一次浩劫:

梦想的巨大悲剧落在农民

弯曲的背上。

而橄榄已经不会被风吹白,也不会在“江汉”的水中漂洗。由此,“诗章第74”进入了对历史悲怆的指责,诗人幻想的盛世从来没有这么辽远,在那种盛世中,农民耕地,不会受到伤害:

初次吐韧丝的蚕

光之光中即善

艾利吉那·斯各图特说:“这里有光。”

正如舜在泰山上所说

在先祖庙中

在奇迹般的初始

圣灵显现于剀切的尧

热情的舜

导水的禹

而面对欧洲残破,诗人愤怒地责问:

圣经里有什么?

说吧,别给我一套胡言乱语

莫,无人。

太阳落进这个人的身体

最后一行显然是“莫”字的图解拆字。庞德此时似乎不屑查《马修辞典》以索字源,他只看到“大”字像一个人,人的自大把光明之源遮蔽。

但“诗章第74”并不是控诉书。庞德感到自己在历史大潮前的迷惘失落,是因为没有真正学会儒家的智慧,因此他要自己“学而时习之”。他的英文句子很怪:

学习,随着时间流逝的白色翅膀

这明显是“习”字繁体的拆解。

“诗章第76”庞德再次回顾他一直希望见到的坚持中庸的理想政府:

对那些不能坚持“中”的政府

言词

能完美?没人能比孔子对民族

做的贡献更大

他的名字叫仲尼

而不在于他撰史书,不在于他编诗集

显然,庞德误认为“仲”即中庸之人。这是他“以儒家思想重建欧洲”理想的第一次表述。此后若干年中,他一直坚持认为“四书”是战后新世界的唯一坚实基础。

“诗章第77”进一步深入儒家思想中,寻找新世界的可能。此章满篇汉字,许多汉字甚至没有解释,像插图一样列在书中,只加了注音(法语式与英语威妥玛-翟理斯式混杂)。例如直写一行“非其鬼而祭之谄也”,却没有解释,与之并列的整页诗行,写的却是大战结束时欧洲的惨象。可能庞德是在警告重建欧洲的政治家没有吸取历史教训,找的是不合适的先祖之灵。

而此章某些诗句,却是回顾他鼓吹中国诗学的一生:

泰山远影淡了,就像我早年朋友的花圈。

他来谈陶瓷

雾像釉覆盖在山上

何远

想想能有多远?

“他”是指伦敦时代庞德的好朋友雕塑家布尔热斯卡,热爱中国美学的同道,死于一次大战。《论语·子罕》中孔子评诗:“棠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思人而不得,犹如思道而不得。但庞德同意孔子:道相同,何远之有?

“诗章第78”围绕“道”这个中国哲学最基本又最复杂的概念展开。庞德对“道”的解释是拆解:“过程,脚迹。足带着首,首指挥足,在理智的引导下做有秩序的运动。”但在本节诗章中,他明白地将它解释为“一个民族内部人民的要求,或制度”。最后,整部《比萨诗章》终结于“明”和“中”两个汉字上。

这些就是清晰之中的超群

这些就是优越

约翰·亚当斯,亚当斯兄弟

这里有我们的精神标准

我们的

对此,我们献出敬意

1946年1月,庞德被押回美国以叛国罪受审。四个精神病医生做出诊断,认为庞德“无责任能力”,“无法在任何一个问题上集中精神五分钟”。开审之前,陪审团顺水推舟,宣布庞德“精神不健全”,法庭判决送华盛顿市伊丽莎白精神病院治疗,等愈后再审。

而庞德自己,在精神病院集中力量翻译儒家经典,即《诗经》与“四书”中的《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他译了一部分成意大利语,但英语译文一直没有完成)。翻译使他认为原本已经收尾的《诗章》又应新添篇章。后期诗章中的第二本,即诗章第85至95,称为《掘石机诗章》,出版于1955年,离《比萨诗章》已有十年之遥。

此书作于庞德排除一切杂务杂念研读儒家经典之时,所以全书满是汉字,令西方读者眼花缭乱。

这11章大致分成两个部分。上半部分,85章至89章,前三章重新回到中国古代历史,主要依据材料是《书经》,呼应儒家以周初为治世圭臬的立场。

“诗章第85”把中国古代史视为后世一切历史的祖型,因此儒家哲学的历史观也就有了普遍的适用性:

一切从伊尹时代开始

一切根源自伊尹时代

伽利略1616年被封禁

滑铁卢之后威灵顿的和平

庞德称拿破仑的战败为“高利贷的胜利”,与教会封禁伽利略学说一样,是文明的失败。而这一切从成汤的商代开始,也就是儒家的乐园被败坏开始。

“诗章第89”提纲挈领重申了这一部分的中心主题:

了解历史书

经即知善恶之分

知道该信任谁

Ching Hao

此人就能受益

“Ching Hao”看来是庞德自撰的汉语:经好。接着庞德又仿作古汉语:

为名而名,为王而王

显然这来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句法套式。

此章中庞德引孟子劝梁惠王“何必曰利”,看来庞德从中找到他的反高利贷经济观的儒家经典支持。梁惠王篇《掘石机》各诗章引了好几次。例如“诗章第94”,本是对希腊哲学家阿波罗尼乌斯(公元172-?)的生平与哲学的阐述,这位哲学家把毕达哥拉斯学派、基督教义与阿拉伯文化相结合,其综合各种文明的胸怀与庞德很有点相似。但在诗展开中途,阿波罗尼乌斯访问罗德斯岛,见到岛上的新富,他突然变成了面对梁惠王的孟子,直引中文:“梁惠以财发无以宝。”

当《掘石机诗章》转入抒情的基调,91章唯一出现的汉字是“旦”:

那些善于保护火的人

能读到旦tan,黎明

黎明带来乐园的希望,给那些善于继承文明传统的人。

1958年庞德从精神病院获释,这是不少美国文化人多年坚持努力的结果。庞德脱离监禁后立即返回意大利。次年,出版了他在精神病院最后几年写成的《王座,诗章第96至109》(Thrones)。

《王座》的主题,庞德自己早就言简意赅地做了说明:“历史记录在纪念碑中,这就是为什么历史会被摧毁。”

《王座》14章描述了三座庞德认为不会被摧毁的历史纪念碑式文件,即拜占庭东罗马帝国皇帝智者列奥(866-912)的《艾巴尔克圣训》,康熙的《圣谕》,英国反王权下院领袖爱德华·柯克爵士(1552-1634)的《原则》(Institut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