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对岸的诱惑:中西文化交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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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弗赖:在文明的另一极

1933年,罗杰·弗赖担任剑桥“斯雷德艺术学教授”(Slade Professor of Art at Cambridge),那一年他已经是67岁。可能知道他的讲课将传诸后世,在图片幻灯(当时先进的教学法)之间,他的讲课大气磅礴。《最后讲稿》一书,后来由剑桥大学出版社依照弗赖貌似凌乱的讲稿出版,包括7个演讲。作为后印象主义——现代主义美术在英语世界的主要代言人,他当然应当讲非洲艺术,作为英国艺术史家,他当然应该讲印度艺术,但是他讲中国艺术的那一长稿,充满热情,开场气势恢宏,我忍不住转述如下:

公元前5000年最早的人类文明,现在图景已经清楚:东端在北印度,北端在土耳其,西端在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这个文明虽然变体很多,内部有极大的相似性,延续到公元前1000年。此后,中央三角文明相对退化,文明向西传播,成为我们属于的希腊地中海文明;向东,形成文明世界伟大的另一极,中国。可是两极化后,除了偶然机会,两者缺少交流。于是文明分成两个中心各自独立发展。而今天,我们可能看到两极在携手,成为合一的世界体系,这就是未来大希望所在。

这段话,应当说是中国崛起论的最早阐述之一,而且是从最大尺度的宏观历史上观察和预言。今天读来,依然让我惊叹不已。

一门艺术学课程,在如此广阔背景上展开,无怪学生们专注的眼睛炯炯发光。而且其中有一双眼睛特别清亮,虽然没有别人那么虔诚。那是朱利安·贝尔,范奈莎·贝尔的儿子,布鲁姆斯伯里知识分子集团的“第一公子”(First Scion)。他正在想到中国参加革命,弗赖关于中国艺术的演讲,让他更加着迷。

弗赖在布鲁姆斯伯里集团中的地位,很特殊。这个集团以范奈莎·贝尔和弗吉尼亚·伍尔夫两个漂亮少妇为中心。朱利安出生1908年后不久,1911年弗赖与范奈莎和克莱夫·贝尔夫妇游览土耳其,与两个人都成了好朋友,与克莱夫的友谊,产生了现代美学的第一命题“有意味的形式”(Significant Form),术语是克莱夫·贝尔创造的,弗赖首先给予系统的理论阐明。与范奈莎的友谊,却使他成为范奈莎的情人。

这是布鲁姆斯伯里集团典型的“朋友之妻理应取”怪僻。两年后,范奈莎决定与画家格朗特(著名经济学家凯恩斯的同性恋情人)“结合成家庭”,离开弗赖。但是弗赖却是这一奇怪家庭里的终生好友,范奈莎的儿女们一直把弗赖视同父亲,尤其是朱利安更是如此。父亲克莱夫·贝尔实际上早就离开家庭生活,他把这个长卷发的长辈,当作自己的父亲。我们可以看到多张照片,顽皮的朱利安骑在弗赖的背上,俨如父子。

这位画家兼美学家,实际上是布鲁姆斯伯里其他人的长辈:他比他的美学合作者克莱夫·贝尔年长15岁,比两位少妇也年长十多岁,但是弗赖是有名的温和性格,从来不摆年龄架子——恐怕正因为从来不想到年龄差异,弗赖才成为布鲁姆斯伯里的核心成员。但是他的渊博,是其他人所敬重的。

弗赖认为文明世界的两极——中国和欧洲——有很多相似之处,其中最大的相似点,不是美学,而是“对世界的理性概念,逻辑推理被认为多少是有效的”,他认为这正是两极之外的其他文明所缺乏的。

证据呢?弗赖提出的证据是他与中国人的亲自接触,这正是本篇文字的命意所在。弗赖说:“每个人,只要遇到过受过教育的中国人,会惊奇地发现要交流看法是出乎意料地容易,双方的总体智力类型多么相似。”

那么弗赖遇到过的是什么人呢?20年代在英国的受过教育的中国人,主要是留学生。我的查证范围有限。这些留学生中,有名有姓的我只找出徐志摩。徐志摩是“理性典型”?恐怕西人法眼才能作出如此“惊奇的发现”。《弗赖书信集》中提到C.H.Hsu,编者注“中国诗人,1921-1922剑桥学生”。所以H是M之误,手写不清楚。此信说徐志摩送他一幅19世纪初中国女画家的画,弗赖可以“借给”一个女艺术家博物馆。本书另文说过,徐志摩是送礼好手。这件礼物可能不贵重,但是恰到好处。

徐志摩本人在好几处提到过“傅莱义”,他回国时带回的纪念品之一,是傅莱义的一幅画,据说画的是徐志摩的恩师狄金森。为什么弗赖特地应徐志摩所请,去画狄金森?我至今没有考实此事。但是他们两人友情不同一般,这是证据。

范奈莎的儿子朱利安在武汉凌叔华的寓所看到过一幅弗赖的石版画,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幅画当然不是狄金森像,弗赖的石版一般是风景。可惜现在两幅画都不知道流落何处,无从考证。

弗赖对中国美术的阐述,基于他对大英博物馆馆藏中国美术品的研究。1925年由该博物馆美术部部长比尼翁(Lawrence Binyon)牵头,集合对中国绘画、雕塑、陶瓷、青铜器、玉器等各方面的专家,写了一本《中国艺术手册》。此书收有大量插图,来自世界各国博物馆的藏画,各章的专业水平都相当不错,重版多次。奇怪的是此书请一个非汉学专业的美学家弗赖写序,而他的序言,题目再妙不过:《中国艺术的意味》(The Significance of Chinese Art),明显是在实践他的美学理论。

这篇序言对中国艺术进行形式分析,有许多绝妙观点。例如弗赖指出:中国画不讲究“拟三维”的立体,而注重线条,讲究“线性节奏”。后来在《最后讲稿》中,他进一步提出中国绘画的线条,“提前一千年预示了西方艺术的发展”。

这几乎与在文学中发生的情况相同:庞德、韦利等人正在发现中国诗为现代诗运动“提前一千多年”提供了语言与诗学原则。而弗赖看到,传统西方绘画的“光影立体”,甚至印象派的色点色块,变成后印象主义的平涂线条轮廓,其实就是传统中国绘画再现感觉的方式。类似的中国传统与现代性的对接,后来在布莱希特的先锋戏剧观中,又辉煌地再现了一次。

而中国画家呢?这时正在孜孜以求地到西方美术学院学光影立体。

这样的形式,又是什么意味呢?弗赖提出一个很奇特的看法:“中国绘画的乐趣,有时候几乎是孩童式的天真烂漫,其分量从来不会缺少幽默感。”这正是西方当代绘画给人们的最大感觉——游戏精神。林语堂后来在《中国智慧》中把这一点普遍化,林语堂的《苏轼传》,干脆题为《快乐天才》。

弗赖推演说:“在中国艺术气氛中,米开朗基罗不可想象。”我们不得不叹服这位现代形式美学奠基者的慧眼,他眼光所及,远远不只是形式——他能穿透形式,看到精神的玄幽。中国宗教画,的确有一种怪诞的欢乐。

在这里,我们又看到了剑桥讲堂上那双热切的眼睛,那个把他当作精神父亲的青年诗人朱利安·贝尔。在武汉大学,朱利安写了一篇上百页的长文,纪念弗赖。其中谈到在剑桥,讲课之余,他还有不少与弗赖长谈的机会,但是谈谈就会谈到艺术上去。弗赖评讲朱利安的一篇论文时说:目前最迫切的实际工作,是建立“快乐学院”(Schools of pleasure)。这就与他说的中国艺术精神相契了。而且,弗赖告诉他的这个儿子兼学生,中国青铜工匠,为了“取得完美的阴阳平衡”,会夫妻双双跳入熔炉。

如此“为艺术而艺术”的精神,是极端严肃的快乐。1935年,罗杰·弗赖去世。而朱利安·贝尔来到弗赖说的文明的另一极中国,身体力行追求革命,追求浪漫。理论一旦付诸实践,自然闯祸不小。狼狈回到文明原极,1937年,死于西班牙内战中。布鲁姆斯伯里最年长的最年轻的,都在大风雨袭来前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