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对岸的诱惑:中西文化交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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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斯奈德:儒佛道社会主义者

我们是在圣地亚哥一次文学讨论会上遇见的。他身材中等,衣着简朴,络腮胡子,风吹霜打的脸满是皱纹,那平易安详的神态,使“幸会,斯奈德先生”这句客套哽在我喉咙上了。我终于学着初次见面就用亲热的口吻打招呼:“嗨,加里。”

三天的会议,教授、批评家、诗人八方会聚,主题是30多年前的垮掉派诗歌运动。学者做评价,诗人谈往事,会上有太多的怀旧气氛。毕竟,垮掉派,甚至垮掉派的余波都成了历史陈迹,但30多年来,斯奈德被很多人认为是垮掉派星散后,唯一推进当年精神追求的诗人。

1955年秋,旧金山六号画廊的朗诵会上诞生了垮掉运动。在那时,斯奈德这个柏克莱中文系学生的诗,就与金斯堡等人的呼喊号叫不同,宁静而沉思,充满宗教精神。在垮掉派开始走红的1956年,斯奈德却东渡日本,出家修禅,一住十多年。虽然凯鲁亚克(Jack Kerouac)在小说《皈依佛法的浪子》(The Dharma Bum)中把斯奈德写成“美国新文化的英雄”,当时听来,真是一个垮掉派的奇想。而当尘埃落定,灰尘平息,我们看到斯奈德所代表的正是垮掉运动中比较持久的部分。

美国中西部的壮丽景色,曾给杰弗斯这样的诗人以灵感。但在他们看来,大自然之雄伟气势,正是在否定人类的卑贱委琐。然而,斯奈德开始写诗时,很幸运地读到了中国诗,使他对自然有完全不同的理解:

19岁时,我理想中的大自然是火山口上49度的冰坡,或绝无人迹的原始森林。中国诗使我们看到了田畴、农场、砖墙后的杜鹃花丛……中国诗人有一种超绝的诗艺,能使最荒莽的山林现出人性,证明大自然是人最好的住处。

中国古典诗歌与内华达山脉的壮丽景色,融入斯奈德独特的诗风。这“中国”影响到底有多大呢?那天我追问斯奈德,他不假思索就回答说:“在五六十年代是百分之八十。”这倒并非夸张。

50年代末斯奈德第一本诗集《砌石》(Riprap)出版,没受到多少注意。1965年此书再版,斯奈德请出了他的师傅唐代诗僧寒山,把50年代初在伯克利学中文时翻译的25首寒山诗,合编成《砌石与寒山》,斯奈德与寒山同时成为60年代青年的诗圣。寒山诗虽然意趣格调与王维等人相仿,但语言风格如禅诗,简明直接,不用复杂的典故象征,在艺术手法上接近垮掉派所服膺的“开放诗”主旨。

斯奈德认为:“在美国的果园、流浪汉露营地和伐木工人的野营中,你经常可以遇见寒山和他的伙伴。”而斯奈德自己也活得像寒山。早年他住在山路尽头的小木棚里,不要任何现代设施。需要钱时就去当水手或是伐木工人,不然就在家写作、学习、打禅。怪不得斯奈德译寒山时索性把寒山美国化、自我化。“寄语钟鼎家,虚名定无益。”被译成:“告诉那些有几辆汽车的人,名声大钞票多又有何用?”

斯奈德不久就从寒山进而读唐代其他大诗人,近年来则耽读宋代诗人,尤其是苏轼、陆游和梅尧臣。70年代初理查德·霍华德编《偏爱集》(Preferences),要50位现代诗人点出自己最佳作,以及写此诗时想到的“经典范型”。斯奈德自选的是这首《松树的树冠》:

蓝色的夜

霜雾,天空中

明月朗照。

松树的树冠

弯成霜一般蓝,淡淡地

没入天空。霜、星光、

靴子的吱嘎声。

兔子的足迹,鹿的足迹,

我们能知道什么。

斯奈德自己说这首诗的经典母本是苏轼的七绝《春夜》:

春宵一刻值千金,

花有清香月有阴。

歌管楼台声细细,

秋千院落夜沉沉。

乍一看,这两首诗很不相同,苏轼写的是中国古代官宦生活中的场面,斯奈德写的是美国西部印第安猎人的生活,但二诗的旨趣和艺术结构的确是相同的,两首诗都在最熟悉的常见事物上展开,似乎毫无深意。但正因为常见,意义就可能更丰富,已知可向未知延伸,形象就向哲理推进。这是一种经验性的彻悟,是寓深于浅的禅机。

到70年代末环境保护主义与绿色运动兴起时,斯奈德成为这个运动的诗歌代言人。他认为在现代社会“积满脂肪的病态血管中,随着每一次脉跳,结局就推进一寸”。文明已搞过头,反过来威胁人类生存,斯奈德曾再三说:“这可以用杜甫的一句诗来说明——国破山河在。山河依然,但王朝似已覆灭。”

这样,玄妙的禅理就不再是个人的选择,而是挽救人类的必需,诗歌则在这拯救使命中担负一个重要角色。

松树在沉睡,杉树在发芽

花草挤裂了路面。

八大山人

(一个目睹明朝覆灭的画家)

住在树上:

“虽然江山已亡

能绘出山河。”

这样,斯奈德越出了与世无争的寒山的圈子,走向“能把出世的佛教、道教,与入世的儒家精神结合起来的宋代诗人”。

会议结束,我们握手道别时,我问斯奈德:“你认为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脸上依然是那迷人的微笑:

“我是个儒佛道社会主义者(a ConfucianistBuddhistTaoist Sociali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