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对岸的诱惑:中西文化交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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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狄金森:顶戴花翎的剑桥院长

今日中国知识界记得政治历史学者高尔斯华绥·刘易斯·狄金森(Goldsworthy Lewis Dickinson,1862-1932)的人,恐怕不多了。但是在20世纪头30年,狄金森是英国知识界教育界的领袖人物, 在促进中西理解交流上,起了关键性作用,值得我们为文纪念。

狄金森是典型的“学术贵族”(英语俚称Don)。年轻时在剑桥国王学院研究希腊罗马史。以优异成绩毕业,却转身学医,立志以药物救人,并立志终身不娶,以尽全力有益于人世。到30多岁,临近世纪末,狄金森发现世界过于混乱,欧洲各国以民族利益之上而互斗,作为一个理性的、国际主义的学者,极有必要从历史学中发展出针对当代政治外交的学说,于是转向现代史。

19世纪末,狄金森以《法国革命与反动》《十九世纪议会制的发展》等著作,开拓了现代政治科学。在剑桥执教30年,他坚持希腊哲学家的传统,努力使当代政治理念化。他的周围团聚了一批知识分子,被称为剑桥人文主义者。而受他影响形成的几个学生俱乐部,发展出“勃鲁姆斯伯里”集团,成为20世纪上半期英国自由主义文化的核心。

1901年,正当义和团之后,西方列强下决心“惩治”野蛮的中国。而狄金森对西方的帝国主义态度极为不满,写出了他的名著《约翰中国佬来信》。约翰者,普通人之意。这位中国佬来到欧洲,发现西方人种种不人道的行为,与中国哲人提倡的人性对照,显得极为野蛮。这本书强烈抗议庚子事变西方的贪婪掠夺。

此书是用孟德斯鸠《波斯人信札》开创的异国人谈观感体例,借东方文明人的眼睛反观西方。但是孟德斯鸠的书作于1721年,启蒙运动中的欧洲,并不比东方“先进”,“波斯人”对西方的批判是理所当然的。狄金森的书作于几乎两个世纪之后,正是西方资本主义进入殖民帝国高潮。在这种时候,能以中国思想的智慧,针砭西方的野蛮,不能不说狄金森体现了现代文化批判精神,并且对非西方民族,有一种眼光长远的尊敬。只是,当时狄金森对于中国所知甚少。书中的中国,好像乌托邦的理想国。后来印度独立运动鼓吹者,以此书为批判西方的“福音书”,吃了一惊:他这个西方教育出来的学者,只是靠零散读一些关于中国的书,抓住的“东方精神”,难免浮浅。

1912年,狄金森已经50,刚以《宗教与不朽》一书赢得更高盛名,被一个基金会委以到东方三大国考察的重任。他在中国漫游了大半年,从香港到上海见刚辞大总统职的孙中山,然后坐帆船溯长江而上直到宜昌,从北京南下齐鲁,登泰山,访孔庙,1913年夏天才从天津渡海。远游归来,1914年他出版考察报告《论印度,中国,日本文明》,同时出版他的旅游笔记《观感》。在此二书中,他都毫不客气地指出:“英国人在东方最不受欢迎,我们还假装不明白原因。”

如果狄金森只是抱一种民族平等论,他就只能对考察的三种文化一视同仁,只是分别发掘每一种文化的优点而已。狄金森在比较三个民族化时,并不隐瞒各种文化的弱点,并且也公开他对中国文化的偏爱,哪怕他承认日本的整洁,美观与效率,他还是认为中国文化更高一筹。

他在报告中明确宣称,“现代化对中国只是个适应或采用问题,印度则不然,需要国民性大改造”。原因是“中国固有生活态度,与西方现代非常接近,比中世纪欧洲与现代的距离近得多”。“儒家思想很容易翻译成西方的实证主义”。

以上观察,可谓极为精确,一语中的,可能是新儒家思想的最早阐述。但是下面的评论就可能带一点个人的感情了:“中国没有种姓制度,几乎没有阶级,其贫富差别,并不比西方现代更甚。就机会平等而言,很接近西方民主。”“中国人自尊自立,很像美国人,但是美国人对别人相当粗暴,中国人却互相礼让。”“见到的中国人越多,我就越喜爱他们。中国人是世界上最文明的民族。西方可能有更大的发展前途,但是,在生活感情上,在人文艺术上,他们的成就更高。”

然后,狄金森的结论,几乎让人瞠目结舌:“中国几千年来一直就是民主的,中国是西方民主主义的理想境界。”

如果这个声明实在太美化了传统中国,我们应当看到,他是在1914年写下这些话。此时整个欧洲被抛入空前惨烈的大战,西方民主本身看来正走向盲目的自杀。血腥的战争对狄金森的人本主义乐观精神是个重大打击,但是他立即投入“如何防止另一场战争”的研究。欧战开始后两星期,他起草了第一个“国联纲领”,并且建立跨国的和平主义组织。不久,他出版《1904到1914的国际无政府状态》这本“国际性和平主义”经典著作。

狄金森于1920年从剑桥退休,但仍兼任正在日益变得重要的伦敦经济学院(LSE)教授。在这时期,一大批中国留学生来到英国。陈源、张东荪、张君劢等人都在LSE就读,很多人受到过狄金森的帮助。徐志摩也在LSE,转到剑桥国王学院去,是狄金森给他出力。看起来当时在英的中国学生,都知道到狄金森老先生那里去,几乎是有求必应。

在狄金森的影响下,以希腊与中国双模式建立现代价值,成为一批英国知识分子的理想。在狄金森的学生中就有理论家瑞恰慈,美学家罗杰·弗赖,以及更年轻的文学家燕卜荪等人,都对中国抱有热情。1932年,国联派遣李顿调查团,就日本侵占东三省,试图“不偏不倚地仲裁”,日本还是抗议退出国联。作为国联的最早思想家,狄金森正在此时去世,没有看到国联开始瓦解,算他的幸运。

狄金森从中国带回一套花翎顶戴蟒袍,在家时就穿戴起来,是当时英国知识界一大趣闻。他访问中国时,已是民国。这套装束不知从何而来。对狄金森来说,中国的国体与朝代,恐怕是不必分清的事。

至于为什么西方自由主义的领袖,考察中国问题,却是新儒家式的?这不是一句“误读而已”就可打发的事,应当仔细加以探讨。然而这已经不是这篇小文章能处理的课题。在此我只能指出,狄金森等人进行文化批判时,他们眼中的对象是西方文化体制。儒家文化只是用来作借鉴,借得准不准就是很次要的事。

就其文化批判的目的而言,狄金森的“儒学观”,与中国新儒家是南辕北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