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对岸的诱惑:中西文化交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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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高罗佩的一个世纪,狄仁杰的一个甲子(2)

这些小说生动有趣,但其中说到中国的典狱、刑律、习俗却是于史有据,并非信口开河。高罗佩对明代情有独钟,他的书斋易名多次,曾称“尊明阁”;书中社会习俗与明朝基本相符,而不是唐朝,但不少司法问题,却符合《唐律疏》等法典。《铜钟案》中的和尚不规,勾结京官干预朝政,是唐朝政治特色。高罗佩译注过元代刑典案例集《棠阴比事》,但他还从大量中国文献(包括俗文学)中汲取材料,《迷宫案》一书中就用了严世蕃用笔杀人故事,《龙图公案》中的拆画轴故事,《今古奇观》中的滕大尹故事,迷宫设计来自《香印图考》,女同性恋情节则借自李渔写贤妻选妾的剧本《连香伴》。光这一本小说,就有那么多讲究垫底,让人不敢小觑貌似通俗小说的《狄公案》。

作为汉学家,高罗佩以收集中国春宫画、房中术书籍,研究性学而享盛名。中国性学如今已是东西方共同的“显学”,高罗佩远远开风气之先,成为研究者无法绕过的出发点。在五六十年代的汉学界,的确只有高罗佩这样的名士派,才有此胆识。《狄公案》的一个吸引人之处,就是其中许多罪案,与中国民间性生活纠葛有关。这实际上符合中国社会实际,也是人性之常,只是中国人讳莫如深,也弄不太清楚,而高罗佩几乎是中国社会性问题的第一位专家,无怪乎他的故事引人入胜。

高罗佩的汉学最大成就性学研究,实际源自他的小说创作需要。《迷宫案》于1950年准备出日文版时,出版商要求以裸女画为封面(当时日本时尚)。高罗佩断然拒绝,说这绝非中国传统。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分别致函日本、中国几十家古董商,询问有无明代木刻裸体画像。结果日本京都的古董店让他买到明代木刻册页原本刻版,即一套二十四幅的彩印《花营锦阵》,他这才明白晚明艺术的风气。

狄公小说中的插图,是高罗佩自己画的,仿明版《列女传》和《列仙全传》风格,时有裸女形象来自中国春宫。他用半透明纸描下图形,组合而成,笔调稚拙,别有风味,与小说行文之轻快爽利幽默,互为映衬。高罗佩的这些插图,风趣而优雅,色而不淫,非常受欢迎,在几百种不同语言的狄公小说中,有许多用高罗佩的******为封面。

从这个发现开始,他进而研究中国春宫画,汇集为《秘戏图考:中国彩印春宫版画》一书,限量出版。由此进而研究中国文献中关于性的记载,1961年高罗佩出版《中国古代房内考》(Sexual Life in Ancient China:A Preliminary Survey of Chinese Sex and Society from ca. 1500 B.C.till 1644 A.D.),是系统整理中国性学世界第一人,中国到1990年才有译本。

有些学界人士认为高罗佩的汉学,不够专精,跟着兴趣走,只能说是“业余”汉学家。但《中国古代房内考》却是20世纪西方汉学最扎实的成就之一。中国古代文献之繁富,的确需要专家尽毕生心力,但是也需要高罗佩式的聪慧敏感。

不过高罗佩的学术研究,的确带着亲华感情色彩。他认为在中国春宫画及房中术中,“看不见西洋人种种暴虐诡异的反自然病态”,因此他认为,中华民族身心健康,两性生活自然而正常。他进而推论“中国民族与文化持续不衰,最大原因是他们两千年以来不断地研究男女均衡的艺术”。至于中国春宫画,“证明中国画家拙于描绘人体之说,完全是西方偏见。”高罗佩对中国文化的热情令人感动,但是就上面说的这两点,我个人觉得未免对我们这个民族过于恭维。

实际上高罗佩在书中也说到不太妙的图景:乾嘉禁毁“****”,幸存书册往往在日本幸存。他战后在日本任职,收集材料,正得其所。如果他50年代初任职中国而广收春宫,恐怕不仅收不到,而且会引起外交纠纷,宣布为不受欢迎的人。

13本狄公小说中,我本人最喜欢的是《明珠案》(The Emperors Pearl)。小说一开场,瘟疫肆虐,宫廷和内阁都撤出首都,仅以狄仁杰为留守,在极困难的情况下维持治案。此时凶案迭出,盗贼蜂起,宫藏国宝被窃。狄公小说中,此书场面最为宏富,有一种历史的纵深感。其他书中狄仁杰面对难题,依然有一股潇洒劲儿,步步谋营,先人一着;此书狄仁杰面对严重挑战,心中如焚。高写此书时,任职贝鲁特。当时黎巴嫩内战激烈,战火纷飞。使馆人员及家属仆役全撤走,他一个人躲在小房间中坚持,以写小说度戒严长日。可见高罗佩并非对世事完全不关心,他有把忧虑转化为艺术的门径。

狄公小说在西方流行已久,译成29种语言,在38个国家出版,包括芬兰语、克罗地亚语,越南语等。值得庆幸的是,狄仁杰在80年代终于回到了中国,出现了各种体裁的狄仁杰故事,包括1988年山西电视台所摄电视连续剧,中央电视台2004-2008年播放的《神探狄仁杰》,甚至出现了给少儿阅读的《狄公案故事》彩色漫画拼音读本(高罗佩也给荷兰报纸的“连环画”写过本子)。奇怪的是:没有中国观众能辨认出来这套小说原是西方人所作,剧中对话完全没有翻译调。原因,来自下面的故事:

按高罗佩的原意,中文本应当是标准本,但是此套小说一直没有机会译成中文出版,甚至在中国无人提起。70年代末,我在社科院图书馆尘封的大量西方小说中,翻到高罗佩的几本狄公小说,读得爱不释手。1981年1月《人民日报》发表了我的一篇介绍,中国的刊物与出版社开始感兴趣。此时我撮合友人陈来源(正巧也是一名外交官,曾任中国驻莱索托王国大使),与同学胡明(现为中国社科院文学所专家)合作,以中国明清通俗小说的语言翻译这套书,以归本还源:本来明清俗小说就是高罗佩写此套书的范型。如果高罗佩地下有知,他也会同意这种做法。

二位译者做得非常成功,几可乱真,证明高罗佩的确是把中国俗小说读通了,也证明两位译者使用了最恰当的语言,最合适的风格。他们多年持之以恒,终于把全套《狄公案》翻译出来。1981年6月起,他们的翻译开始在杂志刊登。当时大陆竞相翻译《狄公案》的有多人,此后另加翻译的也有多人,但陈来源与胡明的拟明清俗小说风格译本,竟成定本,也是国内狄公案影剧改编中对话的所据本。

陈来源与胡明译出的《狄公案》有130多万字,2006年海南出版社《大唐狄公案》四大册,重新排列了“狄仁杰年谱”,并以年代为序编排了小说中狄仁杰这个人物的经历,把小说人物重新植入历史。30多年来,重印翻印盗印本不知几许,电视剧改编也有多次,却从无人能重译。各种文献引用《狄公案》各书的标题,也是陈胡二位所取,竟成定译,这是二位朋友与我闲聊起时,不免小小得意的话头。

我有机会遇到高罗佩事业的后继者佛克马。佛克马是乌特雷支大学比较文学教授,国际比较文学权威学者,至今常来中国讲学。他五六十年代在莱顿、伯克利、哥伦比亚等著名大学研究中国文学,毕业后却在荷兰驻北京使馆作代办。正好是“****”初期大乱之时,1968年红卫兵火烧英国代办处,英国外交人员仓皇翻墙到荷兰使馆,只能由他负责处理各种交涉善后。

佛克马讲起“****”的“另一面”的故事,让我听得入神。我问他为什么回到大学任教,“以前在荷兰驻北京使馆,都叫我高罗佩第二”,佛克马笑着说,“不安分”。

世界历史上的确有过一些才高八斗的不安分外交官。同样做过外交官的伊萨亚·伯林,提出过思想者有两种基本类型:狐狸和刺猬。狐狸同时追求很多目标,他们的思维是扩散的,在很多层次上发展,从来没有使它们的思想集中成为一个总体理论或统一观点;而刺猬则把复杂的世界简化成一个严密的观点,一条基本原则,一个基本理念。一个外交官应当是个刺猬,国家要求他做个刺猬,但是高罗佩却是一头让人眼花缭乱的狐狸。

而狄仁杰这个人物,在西方也获得了新的生命。1969年英国拍狄公案电视剧六部,1974年《庙祟案》拍成电影,得到次年的埃德加电视剧奖(Edgar Award)。还有好几位作家开始竞相写作狄公小说,法国年轻的历史小说家勒诺芒(Frédéric Lenormand, 1967-)的法文狄公案(Romans du juge Ti)在法国大受欢迎,从2004年到现在已经出版16本,平均一年近三本!受欢迎程度非常惊人,论者认为这套小说大有阿加莎·克里斯蒂轻巧讽喻之风,例如最新的一本叫作《中国人从不撒谎》(Un Chinois ne ment jamais)。这套狄公小说已经有捷、西、葡、保加利亚等译本。

中国的西文作家也加入进来,麻省理工毕业的朱小棣(1958-),麻省理工城市规划专业博士,目前是哈佛大学“住房研究所”高级研究分析员。他在《棠阴比事》中找到高罗佩尚未用的十则案件,用英文写成十则《狄公故事》(Tales of Judge Dee)2006年初版。

本来高罗佩的狄公小说,法文译本就最多,仅次于中文译本。现在朱小棣的狄公小说也已经有法文译本,看来是要与勒诺芒的狄公一争高下,在法国摆开了战场。看来这位中国贤哲的正义惩罪之气,带着他对人性的悲悯之心,随着他的聪慧俳谐语言,吹拂着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