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对岸的诱惑:中西文化交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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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吴宓没有写出的长篇小说

近年思想界对持保守主义立场的学者,特别关注。的确,激进不易,保守更难,尤其在一个以激进为尚的时代。近年出现多种关于吴宓的文章、书籍、传记。去年《吴宓日记》十二卷出版,研究者突然有了一个实据的宝库。我过去一直不明白的几个问题,现在也有了探索一下的可能。

吴宓长期追求毛彦文失恋一事,本来是文坛花絮、野史谈资,无关思想研究。但是本文却要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本文目的,是想回答一个更严重的问题:为什么吴宓号称大学问家,门生遍天下,却一生没有学术或文学成绩可言?据《中国现代学术经典·吴宓卷》所附“吴宓先生著述要目”,吴宓总共只有三本书:1929年《白璧德与人文主义》是编译,1935年的《吴宓诗集》为旧体诗及诗话(1963年香港本《空轩诗话》,1971年台北出版《雨僧诗文稿》,显然是前两本书的增补翻版)。唯一的一本薄薄的学术著作《文学与人生》,是1993年由他的学生李赋宁等人整理出来的讲课提纲。

“要目”还列出吴宓的论文,总共九篇,大半是1922至1923年发表于《学衡》的文字,自1925年后,直到吴宓去世,半个世纪,总共只有一篇文字:1936年刊于《宇宙风》的《徐志摩与雪莱》。述而不作的孔子,也没有如此吝笔。而且好像也未能一概怪到“大气候不佳”,他的好友陈寅恪也以惜墨著称,至少仍有著述。

是不是吴宓根本就没有写作的毅力?吴宓的用功,常被人传为美谈;他办《学衡》之锲而不舍,十二年如一日,完全靠他个人的坚持,屡遭挫折而不悔。此种坚韧,在现代学人中,至为难得。是否他原本就不想在著述上努力?也不对。他一直有两大计划:长篇小说《新旧姻缘》,前后酝酿二十多年,才不见他提起。《文学与人生》原是30年代初在清华大学为外文系高年级和研究生选修课,40年代后期在武汉大学重新开设。据说后来终于成文,“****”中请一位学生保管,李赋宁说“可惜这位保管人竟不肯把这份讲义交出,公之于世”。因此我们现在只有薄薄的提纲可读。我个人怀疑是否真有此文,因为提纲的主线,依然是对毛彦文的爱情,从40年代末起,已是前世春梦,不可能再提。

金梅先生在《文学自由谈》2000年1期著文《毛彦文为何不嫁吴宓》触及过这个问题。他认为吴宓本可取得更大成就,只是因为“过多地将时间与精力放在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婚恋境界上”,才无著作传世。

大学者被“痴情误”?现在连中学老师都明白,少年恋爱不一定会“妨碍学业”。而且,细读《吴宓日记》就明白,对他来说,追求“海伦”,是他一生最大的生命冲动,也是他写文学或学术作品的动力。“两大著作”的灵感,均来自这场痴情。

长篇小说《新旧姻缘》,题目就点明,是写一场三角恋爱。从许多“计划”的痕迹来看,一旦写出,几乎是类似卢梭《忏悔录》那样坦诚的自白。在他的日记中,这场恋爱是他整个30年代日日难忘,夜不安寝,费尽周画,梦寐以求的事。心理过程记录详尽,细节完备,小说的材料已经周全。

更有说服力的证据,是吴宓对此事不惮公开的态度。他的旧体诗,许多围绕这个题目,30年代就公开发表,合集出版。情场失意,也当作诗题,一咏三叹,不无自我调侃;当时的文友,如陈寅恪、钱锺书等,还有唱和,也拿此事作笑料——当然是事先知道吴宓不会勃然大怒,不然堕入恶趣。

1933年,吴宓恋爱失败后,写成《海伦曲》长诗,以旧体诗写西洋故事;又作《空轩十二首》。毛彦文出嫁之日,吴独坐空房作诗云:

渐能至理窥入天,离合悲欢各有缘。

侍女吹笙引凤去,花开花落自年年。

又有诗云:“始信情场原理窟,未甘术取任缘差。”钱锺书曾评道:“余最爱其‘未甘术取任缘差’,未经人道。”为此段情事,陈寅恪有一联:

新雨不来旧雨往

他生未卜此生休

上联用杜甫《秋述》文之典,下联用李商隐《马嵬》句,中嵌吴宓的字“雨生”。如此妙句,吴宓只能苦笑。此二老一生友情,为文坛佳话,似乎吴并没有被陈的挖苦伤害半点。

《新旧姻缘》必是自传体小说,更有力的证据,可以在吴宓唯一传世的“著作”《文学与人生》中找到。此为讲课提纲,内容是准备细细说给学生听的,吴宓坦陈自白这段情的迫切心情,以及毫无掩饰的态度,只能说明一点,即他的讲课几乎是先把他的小说哲理化。

此书某些题目,看来玄乎其玄,“天人物三界”,“万物品级”等等,里面却经常闪动着吴宓自己的影子:道德与习俗之冲突,肉体与灵魂之转化,“无爱亦无不爱”之辩证。甚至专立章节谈“我的恋爱中极端经历的顺序”,并且列表说明,他的阳(外)面与阴(内)面,都有爱情与义务之冲突,阳面的爱,是“志业”(Ideal Work):诗,哲学,小说,阳面的义务是教授职业;阴面的义务是结婚(吴宓注上前妻名“心一”),而阴面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注明Helen,吴宓给毛彦文的名字)。因此吴宓心中的小说,阳面是诗和哲学的延伸,阴面是对Helen的爱情。

至此,《新旧姻缘》的故事情节,主题思想,都已经一清二楚。

还进一步讨论小说的风格:均沾中西影响,接近萨克雷的讽刺幽默,因为他认为“萨克雷更为Reflective更为Modern”。前一词清华版本译为“熟虑深思”,其实对照萨克雷的风格,应当译为“反思自审”。在讨论萨克雷与《红楼梦》的爱情观之后,吴宓做了一个自我申明:“吴宓先生在他的生活经验中,以及他的文学作品中,曾想继承与介绍,表现与创造这种对女性、对爱情的概念与理想。”

因此,《新旧姻缘》的风格都已经确定:借鉴萨克雷与曹雪芹,“自嘲”而且“现代”。

既然万事俱备,为什么吴宓酝酿几十年,而未能写出这部小说,甚至从来未有人看到其片断,或其草稿?

我想,这牵涉到更深的问题,就是吴宓的保守立场与激进性格的冲突。激进不易,保守更不易。但如果本为激进性格,因为偶然原因,站在保守阵营中,甚至成为核心人物,此种角色倒置,往往导致个人生活的不平衡。

吴宓成为《学衡》派首领,看来是出于偶然。从性格上言,吴宓喜怒形于色,难自制而易冲动,十足浪漫型的人物。应当说,性格与主张,不应等同。但是个性浪漫者,所谓血质型人物,往往胸无城府,为理想不惮压力不计代价,在激进阵营,此类人物常居多数。而保守阵营,往往是所谓黏液型人物会聚之地:以守成为大德,以传统为圭臬,以社会公认的道德律己。

吴宓生于陕西泾阳县西北乡吴堡一书香门第。其嗣父吴建常曾任靖中军秘书长,后任凉州副都统。吴幼读孔孟,1910年考取清华,由陕西提学使咨送赴京。1917年赴弗吉尼亚大学,旋慕美国著名保守主义文论家白璧德(Irving Babbitt)之名,入哈佛,与梅光迪一同师事白璧德。以倡导古典主义,捍卫固有文化为己任,在文学研究上特别重视文学的伦理作用,是白璧德教授的中国真传弟子。当时在哈佛形成一个中国青年知识分子集团,包括攻印度哲学的汤用彤,攻生物的胡光谡,攻历史的柳诏征,攻历史语言的陈寅恪,攻机械的俞大维等。

这些人后来大都在文化保守主义阵营中,很多人参与了反对五四新文学的《学衡》。但是,哈佛派与哥伦比亚-康奈尔派唱起对台戏,其中不无小集团的意气用事之处。须知,这些鼎鼎大名的开山元老,当时不过是二十左右的小青年。胡适的主张,并不是需要天才才能提出,哈佛派的不服气,可想而知。

当胡适在留美学生中鼓吹文学改革,号召白话文学,哈佛诸人率先在《中国留美学生月报》上表示反对。吴宓著文《论新文化运动》,强调新旧之争,实为国家人文传统与西化反叛之斗争。

吴宓攻击五四新诗的精神解放为拾西方新派之牙慧。《论新文化运动》一文同时攻击中国与美国的“新诗”:

中国这新体自由诗,实暗效美国之自由诗……今美国虽有作此种新体诗者,然实系少数少年,无学无名,自鸣得意。所有学者通人,固不认此为诗也。学校之中,所读者不外荷马、桓吉尔、弥尔顿、丁尼生等。报章中所载之诗,皆有韵律,一切悉遵定规,岂若吾国之盛行白话诗,而欲举前人之诗,悉焚毁废弃而不诗哉?

以学校教课内容,作文学发展前景的展望,可谓昧于知美国诗,也昧于知中国诗,恐怕比胡适的激进更加幼稚。当时乃至今日,此种议论多矣,不足为奇。但是吴宓主张的最严重结果,是作茧自缚:吴宓终生只写旧体诗。20世纪,旧体诗写得极好者有之,但是只能是非诗人。各种职业者,甚至小说家,也能写得一手绝妙旧诗,唯独诗人不能。诗人老到不想做诗人了(例如郭沫若、李金发、臧克家),才会去写旧体诗。

1921年后,“哈佛派”重新结集于南京东南大学,吴宓由同人举为《学衡》总编辑,自1922年1月创刊,至1933年吴宓辞职而停刊,前后凡12年。吴宓一生坚持写文言,可谓挽狂流于既倒,精神可佩。也是在这个时期,他开始酝酿他的小说。那么,他究竟是用文言,还是用现代汉语?此书标题,很像鸳蝴派小说,大教授吴宓会降低身份做徐枕亚第二吗?

语言问题,这是他一开始构思小说,就必然遇上的技术难题,而且一直没有解决。

如果吴宓真能得保守真旨,见好就收,论文用文言,小说用白话(钱锺书就是一佳例),20年代怎么会让汪静之享情圣大名?30年代也能给何其芳等指拨迷津,他的长篇,肯定让海伦女士比莎菲女士更享誉文坛。

吴宓性格不像保守派,在哈佛诸人中也颇为突出。《吴宓日记》中有青年吴宓与汤用彤的一段对话,谈到亡国危机。吴宓慷慨表示“上则杀身成仁,轰轰烈烈为节义死,下则削发空门遁迹山林,以诗味禅理了此余生”。青年汤用彤则表示,若不能武力恢复,则肆力学问。爱国情操相同,性格分途立见。

看来吴宓只是误落在白璧德门下,学得保守主义立场,却没有一定的性格定力支持这种立场。1936年,吴宓作《徐志摩与雪莱》一文(刊于《宇宙风》12期),或许是他自1925年后所发表的唯一文字,一生唯一的一篇白话文。而其中的披露,也推翻了“白璧德式保守主义”神话:

我少时最喜欢读浪漫诗人的作品。及至转学到哈佛大学,那时正当美国参加欧战,在校学生较少。我选了J.L.Lowes教授的《英国浪漫诗人》一门功课,班中学生仅五人,我便选定了雪莱,沉醉于雪莱诗集中。以此因缘,便造成我后来情感生活中许多波折。

同时教吴宓的白璧德虽名震一时,没有想到正与雪莱在比影响力,结果还是输了一筹。看来吴宓自己最终也明白,他从年轻时,就是白璧德攻击最严厉的卢梭式浪漫派人物。吴宓把情感生活的不幸,怪到雪莱头上。其实恋爱不幸,应当造就一个好诗人好作家,吴宓却受其累而未得其利。

作为白璧德的亲授中国弟子,吴宓有学识有毅力,而且咬定主张不动摇;作为雪莱的望门弟子,吴宓在文学创作上有才情也有激情,可惜在文化争论中的“立场”,使他自行丢弃了最基本的文字工具。一步错而步步错,命运弄人,吴宓是最可惜的一个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