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对岸的诱惑:中西文化交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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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萧乾:永远的少年

那是个青春的时代,那是个神童的时代,那时的文人上50就被称为“某老”。那时北新书局有个17岁的蒙族送货小伙计,见多了文化人,自己也动手写小说,20出头成为京派新秀,25岁主编名重一时的《大公报》副刊,评定了中国第一次文学大奖,而且目光奇准。不久,长篇《梦之谷》又得激赏。

伦敦大学东方学院(SOAS)中国部,20世纪有不少文化名人任过教。萧乾来到东方学院时,尚未三十,已经是中国文化界名人。在这群星中,光彩不让前贤。

1939年萧乾在香港遇到后来成为著名藏学家的于道泉,于当时任教于伦敦东方学院,推荐萧去伦敦接任。时欧战正要爆发,《大公报》社长胡霖趁此机会委萧乾为该报驻欧记者。于是萧乾成为二次大战中唯一直接报道欧洲战事的中国记者:英国议会关于滇缅公路辩论,敦刻尔克大撤退,伦敦大空袭(萧乾自己差点被炸死),英德大空战,V2飞弹……此后又是给中国好消息的信使:诺曼底登陆,随军跨过莱茵河,进入柏林,联合国成立,波茨坦会议,纽伦堡审判——每件大事,都被他赶上了。《大公报》名声大振,萧乾也创造了长篇国际报告文学这个中国文学新体裁。

以上种种,是萧乾的运气,恰逢其时其地。但萧乾来英也真是赶上时候——西方人对中国最“善意”的时候。作为盟国文化界的代表,出版社约他写了四本英文书;电影公司约剧本;当时BBC远东组长,正是《1984》的作者奥威尔,约他每周广播一次;作为文化界“援华会”(China Campaign Committee)的贵客,周游英国演说,又成为威尔斯等大作家的座上宾;作为战地记者,又与海明威,威尔逊(Edmond Wilson)、萨拉扬(Sarayan) 等,同行于进军行列。

萧乾描写过一桩趣事:在公共汽车上,邻座发现他是中国人,大声问好,萧乾谢了他。全车听到此人为中国欢呼,都鼓起掌来,萧乾再次起身答谢。这个邻座大概喝醉了,继续发表感谢中国的演说,弄得萧乾恨不得汽车赶快到站。此种民众自发好感,谁再能享受?

萧乾又是个动中思静的人。1940年,席卷欧洲的德军有入侵英国的势态,伦敦的外国居民,男性晚八时后上街为违法,萧乾也不例外,正好闭门读书。而他读的书包括赛如天书的《尤利西斯》。1942年东方学院避轰炸搬到剑桥(当时英德交战双方有个约定:德国不炸牛津剑桥,英国不炸海德堡图宾根),萧乾就进入剑桥读硕士学位。为作“英国心理派作家”论文,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丈夫让萧乾直接翻阅抄录她的日记,而福斯特成了萧乾的忘年交——大作家直接指导写此作家的论文,今天哪个写论文的学生有如此荣幸?

1949年,萧乾谢绝剑桥大学中国现代文学教授职位,回到北京,参加祖国建设。此后,有那么多国外朋友的萧乾,就是另一番故事。从1951年起,萧乾不断挨整,1957年难逃“****”之劫,“****”反而是小爬虫。作为老运动员,境遇时好时坏:坏的时候,不得不自杀;好的时候,能允许在四合院门楼下盖一个小屋蔽身。这段故事,在萧乾笔下娓娓道来,大有哲理。

我们感兴趣的是萧乾的国际文化关系。1949年离开香港时,萧乾似乎有预感,给每个海外朋友发了信,告诉他们“今后连圣诞贺卡也不要寄给我”。但是福斯特找了个迂回路子:1954年英国文化代表团到北京,其中一位哲学家是旧时相识,带来福斯特的新作和附信,让人带话请萧乾去旅馆。当时萧乾还没有“帽子”,依然不敢去取信。原信退回时,福斯特老人一怒之下,找出所有萧乾的信件,全部投之于火。如今,在剑桥大学所藏福斯特档案中,已经没有萧乾的信。至于福斯特给萧乾的80多封信,萧乾交给“组织”,当时他还建议,“可以卖给英国出版社,所得捐给国家”。文化部门,哪怕当领导的,无人敢做这样的事,也省了一桩大特务案。信件本身可能消失于作协档案的纸片大海之中,因此,《福斯特通信集》也未收。

再说一桩趣事:埃德加·斯诺30年代在北京教书,特别赏识没有读过高中的二年级学生萧乾,邀请他参加翻译,后来编入第一本中国现代文学选集《活的中国》。1945年,他们又在凯旋的巴黎重逢。

60年代初斯诺重访中国,写了《大河彼岸》一书,其中说到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老舍接见他,他问起萧乾这位30年的老朋友,老舍回答说:“萧乾正在人民公社快活地劳动着,他对写作已经毫无兴趣。”斯诺于1970年此书重版时,加了一个注:“就是这位老舍,1966年被红卫兵攻击时自杀了。”

看来斯诺对老舍的回答很恼火。老舍当然知道,接见外宾,说的话回头就得写汇报,而且斯诺也会写到书里。如果老舍当时还不想自杀,他确实没有别的方式回答。

1999年,是个文星凋陨之年,萧乾于2月去世,享年90。我没有机会见到萧乾,友人说到他,都说是个乐天的老人。最让人钦佩的是萧乾的勤奋:80多岁的高龄,还奋战五年,与70多岁的夫人文洁若共同翻译了《尤利西斯》。看一眼他们为译本加的近6000条注释,就明白此译事是何等艰难。有趣的是,萧乾1949年从国外带回上千本西方现代文学书,无处可放,落入中国社科院文学所书库。这次得以借回,而且当年在伦敦夜读加的边注,也又派上用场。忽忽五十年,悠悠人间事,难有人如萧乾那样,常作笑颜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