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对岸的诱惑:中西文化交流记
2723200000020

第20章 胡愈之与世界语乌托邦

从19世纪下半期跨延整个20世纪的左翼思潮,其出发点之理想主义色彩,有时有相当强的道义力量:早期社会主义者的国际主义情绪,世界大同理想,至今对我们这个种族纷争的世界,有强烈感召力。

大同说的一个最乌托邦的方案,就是全人类说同一种语言。从19世纪末开始,出现了各种“世界语方案”。大致可以分两类,一是“已用语方案”,例如瑞恰慈的“基本语”(Basic),实际上是简化英语而成。此种运动非常困难,因为“英美文化霸权色彩”很招忌。“人造语方案”则可以躲开“偏向某民族”的陷阱,至少看起来对每个民族都公平。19世纪末,出现的人造语很多,有Interlingua, Ido, Novial, Volapuk, Occidental 等。

所有的人造语,实际上都是以欧洲语言为基础,虽然只有Occidental明白声称只想统一西方语言。流行最广,真正成为一个世界性运动的,是Esperanto,中文借用日文译作“世界语”,实际上应当译成“希望语”,胡愈之等曾建议译成“国际语”。其“使用者”(所谓Esperantisto)曾经超过十万,而且的确跨过了东西方界线,在东方知识分子中获得了不少拥护者。由于中国几代知识分子的坚持努力,世界语在中国获得比其他国家更多的拥护者。我在70年代末读研究生时,同学中还有北师大的周流溪等,依然热心于世界语。随着理想主义在中国的全面退潮,恐怕这是最后一代了吧。

“世界语”是1887年波兰眼科医生柴门霍夫所创造。实际上是把拉丁语系诸语言打混后消除复杂语法的产物。由于规则简单明了,可以依理创造,也由于所有的西方语言本来就保留大量拉丁语源词汇,几乎不用记单词,所以,凡是受过大学教育的欧洲人,用几个小时就能“学会”。Mi havas bona amiko.受过教育的欧洲人,无论是否学过世界语,都能猜出这意思是“我有个好朋友”。

不是欧洲人,还是得记忆词汇,但是通用词根只有2000,其余靠搭建构成。一个语言,没有标准发音,标准用法,没有变格变位,没有经典文献,没有成语惯用语,甚至没有“优劣”之分,对任何想学习外语的人,真是个大解脱大自在。

无怪乎世界语首先吸引了两类人物:无政府主义者,社会主义者。中国最早提倡世界语的是无政府主义者沈仲九、匡互生、蔡元培,年轻的巴金;一度盛极的“中国社会党”党员中有不少世界语拥护者。蔡元培1912年任教育部长,提出把世界语列为小学课程,虽然因不久就卸职而未果,后来还是有不少学校,把世界语作为必修课,如上海南洋中学,江湾劳动大学。民国初年,以函授方式学习世界语的中国人已经有7000,可以说是民初最大的“民间文化团体”。

20世纪中国世界语运动,最有名的人物,可能是胡愈之。1896年胡愈之出生于浙江绍兴府上虞县。在绍兴中学就读时,鲁迅在该校任“学监”。胡中学时就开始专攻英语,可能是受了绍兴籍前辈蔡元培影响,少年胡愈之很早就醉心世界语,以“函授”方式学习。1914年18岁时,胡进入商务印书馆做“练习生”,不久就成为《东方杂志》的实际负责人,又是著名的开明书店发起人之一,在浙江人势力大的民初出版界,很快建立了声誉。抗战军兴后,胡愈之长期留在南洋,为新马的华人文化觉醒,做出不少贡献。

五四运动发生时,才20岁的胡愈之已经是中国最精通世界语的人之一。此后一生胡愈之热心世界语运动,成为世界语在中国最持之以恒的推动者。他于1920年发起的“上海世界语学会”,据说是全球世界语运动历史最长的团体,他开办的讲习班、函授班,鼓励了不少有志青年。

而且他亲身实践,创造了一个“奇迹”——用世界语走遍天下。1928年胡愈之留学欧洲,如当时许多中国学生一样,他选择了因为通货膨胀而中国银圆相对值钱的法国。当时他不懂法语,全靠“世界语同志”帮助,才得以在巴黎安定下来。1928年当年,作为中国世界语代表,参加在比利时安特卫普召开的世界语联大会,后来又参加牛津大会。1905年柴门霍夫于该年出版他的《世界语基础》,世界语联在意大利波罗涅召开第一次会议。此后每年开会,甚至两次世界大战中也拒绝暂停,说是战争起因于狭隘民族主义,此时世界语更要坚持。年会经常有千余自愿参加者。所有的参加者,都用世界语交流。

以他的世界语能力为跳板,胡愈之很快学会了法语,进入巴黎大学学习国际法。

1930年,胡愈之归国,想顺陆路访问各国。在德国和波兰,一路有“世界语同志”接待。苏俄当局没有同意给胡愈之签证,但是他在莫斯科站台上,竟然看到挥舞着世界语绿星旗等着他的两位女“同志”,莫斯科世界语者轮流陪他参观访问。胡愈之旅行欧洲时,正是世界经济危机严重,陪伴他的“同志”,大部分刚成了失业者,各国世界语同志的聚会,讨论的除了经济危机,还是经济危机。此时苏俄却是“五年计划”,“集体农庄”搞得轰轰烈烈,热火朝天。这个对比给他的印象太深,而俄国世界语同志的热情,也太使他感动。他回到中国后,写了《莫斯科印象记》,一时脍炙人口。

胡愈之的“世界语之旅”,也成为佳话,对中国世界语运动促进极大,不少人的印象是:世界语真能通用天下。其实我们可以看出,胡愈之独闯天涯,靠的其实不是世界语,而是共享这个语言乌托邦的“同志之情”。中国学生像胡愈之那样“适应”西方之快,交上的朋友之广,的确是不多的。胡愈之承认,经常他“像王子一般被优待着”。

20世纪有许多乌托邦思想,成为大规模的群体实践后,结果大都不妙,事与愿违。说是“通地狱之路是善意铺就”,任何乌托邦过分热心,都会造成灾难。但是“世界语”这种语言乌托邦,我看不出给谁带来了灾难。20年代初,曾有人指责世界语为“伤害民族精神”,后来就听不见如此意见,毕竟没有人建议用世界语代替民族语言,只是一种国际交流语。世界语的支持者,的确比较激进,他们的乌托邦精神,更接近无政府主义。

现在回想,世界语运动的最大贡献,就是在狭隘民族主义猖狂的20世纪,抵制了种族主义。理论上说,世界语并没有任何民族文化作背景,其基础与其说是西方语言,不如说是已经消失的拉丁语。俄国的流浪盲诗人爱罗先科1920年到上海,胡愈之等人大力推荐,北大聘请教授世界语,周氏兄弟第一次有机会直接与东欧作家交游,并参与成立北京世界语协会。从鲁迅周作人的文字中可以看到,这场友谊,对他们的思想发展很有影响。爱罗先科的“忧郁”,与他们的气质颇有默契。此后多年,鲁迅一直关心世界语,曾经多次鼓励鲁彦、孙用等人从世界语翻译东欧文学。中国读者最早读到裴多菲、马雅可夫斯基等人的诗,都是从世界语转译。

1933年,中国世界语界欢迎法国作家兼世界语者巴比塞等来华访问。中国与日本,实际上是世界语在东方最重要的基地。中日世界语人士互相鼓励,互相访问,共同反军国主义,在30年代,是一件非常鼓舞人心的工作。此种理想精神,难能可贵。

中国作家中世界语精通到能写作程度的有巴金、鲁彦、楼适夷、叶君健、胡绳等,巴金曾计划自己动手把《家》译成世界语。学过世界语的,就太多了,萧红曾有文记她上世界语学习班的趣事。

胡愈之1936年还有一次欧洲之旅,同行的有十九路军的陈明枢与女作家胡兰畦,但是他们不知道胡愈之到欧洲做什么,同样,胡愈之也不打听胡兰畦他们做什么。其实都是到欧洲做政治活动。胡愈之是受杜重远之托,代张学良与共产党联系,到法国找吴玉章,吴让他到莫斯科找王明。恰好胡兰畦她们也转到莫斯科。看来这是个政治活动频繁的年头,大事随时可以爆发。胡愈之此行,看来是导致西安事变的一连串事件的起头。

此后经年,胡愈之一直热衷于世界语事业。50年代,批判“资产阶级反动的世界主义”,世界语运动被迫停止多年。胡愈之当时任新闻出版总署署长,《光明日报》主编,应当说仕途顺利,但是“世界主义”的帽子套到了头上,也只得乖乖地沉默自保。后来世界语作为对外宣传阵地的一部分,得到恢复,北京甚至成立了一个“世界语出版社”。

今天,世界语运动还有人在坚持,但是英语成为世界语的趋势,已经势不可挡,今后相当一段时间,也只会有增无减。有人甚至预言,到2200年,汉语和阿拉伯语,可能是残存的母语,其他母语都会消失:英语会把人类世界推回到“巴别塔之前”。这是个大题目,此处不赘。对于坚持了一个世纪之久的世界语运动,这个结果,是没有想到的。

胡愈之于1984年国际世界语大会上被授予最高荣誉称号“名誉监事”;两年后,1986年,在北京召开世界语年会,空前盛大,有1600人参加,是世界语运动的回光返照。可惜,胡愈之在会议开幕之前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