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目的“所谓”,有点奇怪。更奇怪的是,笔者落笔之先,想做一点挽狂澜于既倒的蠢事。《泰晤士报》,英语原文The Times,通译《时报》,全世界各处的《时报》都另加地名,名字都是套用这个创刊于1785年的《时报》。偏偏中国翻译史上最莫名其妙的误译,让穿越伦敦的泰晤士河(The Thames)淹没了《时报》,而且一个半世纪以讹传讹,无从改正。
必也正名乎?是的。《泰晤士报》毫无收摊前景,《泰晤士报文学增刊》(The 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来日方长。这个太丢脸的硬伤,对汉语的光荣正确毫无好处。
这家书评名刊,名义上属于《泰晤士报》旗下,但是单独出售,此谓《增刊》。《泰晤士报》本身有书评艺评影评,相当于中国的“副刊”,选评的书比较大众化。另有《泰晤士报教育增刊》,《泰晤士报高教增刊》二种,也有书评,多为教科书工具书。
1897年,《泰晤士报》首先出一个《文学》周刊,但是办得不好。次年《纽约时报》出版了《纽约时报书评周刊》,专做书评,开了先例。20世纪初年,南非布尔战争引发议会激烈辩论,《时报》篇幅挤不过来。1902年初采取“临时措施”,书评单出一本《文学增刊》。该刊的出生日期,就定在一世纪前的今年。
《泰晤士报文学增刊》并不是一帆风顺。战争期间,读书人少了,销路降到两万。60年代反叛代指责该刊是“文化权势”,必打倒而后快,成立了激进的《伦敦书评》(London Review of Books)。阵势拉开,《伦敦书评》至今保持了对西方现代文化体制批评锋芒,但是《泰晤士报文学增刊》似乎销路反而上升,最高达到4万多。80年代后,又遇到“后现代”时风,无知者开始有理论根据地炫耀不读书,而该刊不怕被人骂为“老气横秋”,坚持精英文化评论,甘愿做当代病的解毒剂。该刊的销路至今稳定在35万,一半发行在国外,主要是美国。现任主编自夸一直“稍有盈余”时,得意之状溢于言表。
当初的临时出版物,不料在风雨中活了100年。本来就是少年老成,至今似乎并无老态,而且精力充沛,看不到寿终正寝之日。在西方读书界,虽然不能说一语定评,也不能说得一赞词而身价百倍,但是能被此刊评一下,肯定是一个荣誉。《泰晤士报文学增刊》成了“文化”的象征,在英国,在全世界,有了不少模仿者,不少人称之为世界书评刊物之首,《洛杉矶时报》纪念文章的标题竟然是:“书评之王万岁!”
百年之庆,从去年就开始,11月出版了厚本的《批评时代:泰晤士报文学增刊史》;年底,全部一百年的文章建库上网,供付款查阅;1月,在伦敦举行三场名家演讲会,在纽约举行文化界座谈会;2月出版专号。
一百年《泰晤士报文学增刊》贯穿了几个特色,有的几乎是该刊专利,别人无法模仿,有的已经成为一些书评刊物的共同做法。
首先是主编负责制。主编以此任为一生光荣,无升官或发财之意,任期到退休为止。从1967年起,编刊一切独立,我行我素,连办公室都不在《泰晤士报》大楼里。此刊开头30年,主编里奇蒙(Bruce Richmond),据说一贯作风是“不写,不说,不出面,不演讲”。从1959年起担任主编15年的克鲁克(Arthur Crook),坚持不改《泰晤士报文学增刊》的“不署名制”,认为这样评者才能“为文化立言”,公正评判,无所顾忌,也不会趁机卖弄。等到署名的压力已经顶不住,他干脆退休,让位给戈斯(J-Gosse),请别人主持改版。近十年的主编蒙特(Ferdinand Mount),20年前是撒切尔政策班子人物,这段政界历史,没有给他的目前工作任何好处,有背景就有偏向之嫌,有嫌就得避嫌,他巴不得文化界忘记此事。
从60年代末起,澳大利亚传媒大王默多克(Rupert Murdoch)步步进军英国,1981年收购《泰晤士报》。当时英国传媒界就担心默多克财团的全球利益,会迫使此人干预业务独立。果然《泰晤士报》与哈泼科林斯出版社,有时受到压力,不准刊登此文出版那书,常引起舆论大哗。但是默多克对《泰晤士报文学增刊》的确从未干预,也许他明白这个知识分子成堆的马蜂窝,所有的刺都等着伺候他,最好不自找倒霉。蒙特在不让默多克染指这点上,得分不少。
《泰晤士报文学增刊》的另一个重要特点是评者阵容强大,百年来网罗着每代的一时之选。一开张就有亨利·詹姆士等大师,不久有22岁的青年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流落伦敦的美国青年艾略特,三四十年代,奥威尔是长期撰稿人,60年代起伯吉斯(Anthony Burgess),艾米斯父子(Kingsley & Martin Amis)先后长期撰稿,当今则有伐德尔(Gore Vidal),诺贝尔奖得主西尼等等。我这是挑中国读者知道的作家说说,在西方《泰晤士报文学增刊》能夸耀的名单长得多,包括许多学科专家,国别文学专家。该刊经常有俄国,德国,法国文学专栏,心理学,哲学,历史学,美术史,宗教史专栏,讨论法国文化,能让法国人注意,就是了不起的事。许多书评文字,后来成为文学史名篇,例如艾略特的“论玄学派”,原是格里厄森教授选本的书评。
不过,至今为止,讨论关于中国的书评,我觉得真知灼见不多,这是遗憾,记于此。
如此强大的阵容,稿费却从低。一百年来,《泰晤士报文学增刊》维持在千字稿费相当于今日的一百英镑,折算成人民币大致是一千中文字500人民币。在英国,许多报刊的书评远远超过这个稿酬。但是,为该刊写稿,每个知识分子都视为一种荣幸,尽心尽力,慎而又慎。如果想到1974年前,如此低稿酬,还不能署名,就不得不钦佩该刊引发知识分子敬业精神的力量了。
评家虽多,意见纷杂,《泰晤士报文学增刊》书评依然能保持共同特色。第一条是标榜“常识”,重(写作)实践,反对过分理论化。该刊上很少见到“应用”什么理论来写书评,甚至很少评论排山倒海从出版社涌出的文学理论书籍。这些作者,认为时髦理论,多半是给少识见少文笔的教授提供饭碗,给大学生写作业提供现成公式。《泰晤士报文学增刊》并非回避理论,但是情愿直接评论福柯,海德格尔,德勒兹,或任何新学科(例如网络文化),而不去评论套用之套用。现任主编蒙特宣称他不怕被骂为“粗劣的盎格鲁-萨克森经验主义”。“我们认罪,兴高采烈地认罪。”因为好书评只有三点内容:“此书写什么;是否写成了;最后,评者可以说说,本应当还写什么。”
第二条是标榜“费厄泼赖”。英国每年出书近10万种,假定一半是新出。而《泰晤士报文学增刊》每期长短文章,能评50本书,一年不过2500本。20本新书,只有1本可望得到该刊评论。因此,评什么不评什么,就是一个重要选择,主编主要把关在于此,余下的问题,是让编辑部的10个工作人员,每周找到几名真正的专家。
当然该刊是有意识形态倾向的。英国知识界一般公认《泰晤士报文学增刊》为中间偏右,《伦敦书评》为中左。但是,我在该刊的书评作者中经常看到一些著名左翼知识分子的名字。能够做到不排拒就算是公正的,毕竟,英国知识界还没有分裂成势不两立的两大派。
这样一家评论权威,当然逃不了成为好靶子,招来对手攻击。最严重的批评,是“漏评”。很少有人指责“错评”。对于这样一家经常说狠话的刊物,这是一个奇怪的事。可能这是因为读书者已经习惯听到不同意见,听到不相称的好话,反而会警惕。费厄泼赖的最重要结果,是赢得知识界的信任。“想要每书读,无法读每书”,于是我们在书评中找读什么的引导,也寻找每书读的替代。
《泰晤士报文学增刊》的书评,不是向读者介绍图书,而是“评者对作者说话”,也就是说,是文化圈子的内部对话,圈外人爱看不看无所谓。因此,该刊从来不登任何畅销书榜,不参与任何促销活动。
这种“不理睬大众”的做法,我个人认为是必要的。原因很简单:有无数刊物在狠追读者(默多克旗下的英国“小开张报”《太阳报》每天销行350万份,是该刊的100倍),总得有几家刊物做法不同,不然是否太单调了?这个“后现代文化”,有四个毛病(且不说无数好处):即时享受,乱跟潮流,图像消费,数量崇拜。《泰晤士报文学增刊》反其道而行之:细赏慢品,保持传统,敬惜文字,寻找质量。老派?或许是。但是难道一个自尊的文化,不需要保留几处言之有物的地方?
100年纪念专号,也编得奇怪:没有政界商界贺词,只有两篇回忆纪念,而实之以30名全套重量级人物的书评:斯坦纳(George Steiner)评海德格尔“四大高足”,艾米斯评《1917俄国纪实》,朱利安·贝尔(30年代武汉大学那位著名“英国情人”的同名侄子)评古画色彩。如此百年纪念,宠辱不惊,我行我素,极有《泰晤士报文学增刊》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