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本是我们的固有文化价值,现在却东风转西风。
我指的是“新价值”,近30年,在全球范围内,人们渐渐认同的一套价值观。例如女性主义,环境保护意识,动物保护意识,少数民族权利,多元文化,反无限制科技等等。
这些价值看起来是一个个单独冒出来的,没有共同源头,不形成体系,无法伞以一个“主义”。但是现在我们可以看出,它们形成后工业时代一套系统的新价值观,而且都是“制动价值”。
18世纪西方工业化时代,开始形成两套互相环扣的价值观:一套促进产业的数量化发展,例如为起点公平而设的自由竞争,人生而平等,例如所谓浮士德精神:个人主义,适者生存,全球帝国利益;另一套对产业的数量化发展起制动作用,例如为终点公平而产生的劳工权利,社会保障体系,例如为分散权力而产生的民主代议,民族主义。
两套价值看来是针锋相对,一右一左,互为死敌。实际上两者相辅相成:一边是动力,一边是制动。正由于互相制约,没有一套价值能够贯彻始终。资本乐见起点公平,劳工乐见终点公平,两者都不可能顺心遂愿;权力集中与权力分散,不会有一个皆大欢喜的形式;霸权国与受制国之间的抗争,既不会对抗到乙方彻底失败,也不会妥协到双方拥抱言欢。有权者与无权者,有钱者与无钱者,没有共同语言,却并非永远没有共同利益:任何一方过分得势,都会使社会在单向压力下畸形,一方胜利,意味着同归于尽。
尽管每套价值的拥护者,认为是在为唯一的正义而战,对立的那套价值却一样有无数敢于牺牲的勇士。历史的舞台,需要燃烧着仇恨的斗士,意识的历史却并不是历史的意识。
许多人认为现代化是上述第一套价值成功的历史,冷战结束与自由资本主义的全面胜利。我认为,冷战结束标志旧的对立结束,新的抗衡开始:传统的社会主义,让位于新的价值对峙。
任何现代化要成功,必须有上述两套价值协力:没有制动,动力价值就会无限扩胀,像没有刹车的汽车,只能加速,直到翻崖坠毁;乱踩刹车,也一样会翻车,或干脆走不动。现代社会像个活动亢进的孩子,闯了不少大祸,尤其在20世纪,闹得人心惊肉跳。但毕竟存活过来,能活到现在这年龄,世界竟然没有毁灭,我们不得不感谢两套价值的互相牵制。
最近30年,世界起了很大变化,进入了所谓后工业时代,经济发展越来越取跨国公司形式,知识工业产值超出制造业。细察一下,可以发现根本的动力价值,基本没有大变动,制动价值,却变化很大。虽然要求重点平等阶级与民族,依然是起制动作用的利益集合,但出现了一些新的“弱者群体利益”:女性权利,少数民族权利,同性恋权利,老年人权利,残废人权利。此外还出现了人本之外的“概念集合”:生态意识,动物权利,反无限制科技等等。
这篇短短的文字,无法深入讨论这些新价值。就社会作用而言,它们是对既成体制的文化批判。幸亏这套价值,用语常常“矫枉过正”,行为往往过分激烈,因此明显是作为平衡力量存在,似乎没有在任何一国政治中独占称霸。“政治正确主义”一旦无限制使用,也会泛滥成灾。至多在大学校园风风火火,让“政治不正确”的教授日子难过。
这篇文章要问的问题,是为什么这些新价值,与“传统”制动价值一样,从西方传向东方,而没有在东方产生。
光说这些新价值与后工业社会相应,不能回答问题,因为东亚相当多国家,已经或正在进入后工业时代,而且在部分接收这些新价值。而且这些新观念,一个大特点,就是价值全球化:其中一部分,如生态意识,动物权利,反无限制科技,不可能在民族国家范围内取得成效,必须全球行动。所有这些新价值,都是给全球化经济踩刹车。既然动力价值——例如跨国公司——没有放过中国,为了不引起价值失衡之灾,中国也就得考虑吸纳这些制动价值的必要。
为什么,为什么新价值观依然从欧洲来?
不能说东方没有试图推出新价值。80年代到90年代中期,“东方企业精神”,曾声震一时。英国人MacFarquhar首先提出东方产生了“21世纪主导价值”。后来居上的杜维明,把东亚价值系统化成“新儒家理论”,并且坦然声明,这就是“亚洲工业地区的新兴经济伦理,东亚企业巨子所代表的价值取向”。
在《儒家意识的自我反思》一书中,杜维明列举新儒家/东亚价值观之牟牟大者:
1.忠于职守的集体合作;
2.要求政府的协助指导(在138页,他承认“就是政治控制”);
3.反对唯利是图,注意节约修身自律之类的人格陶养。
杜维明声称这些与西方的“谋利动机,市场竞争,征服自然,优胜劣败和个人主义资本主义精神有显著不同”。看起来这是对工业时代的价值观的修正,但明显不是从制动方向进行的修整,而是加强动力方面。好像东亚的成功,就在于东亚资本不像西方必须与制动利益对抗,而是可以漠视社会正义与福利保障:既不需要照应劳工利益(因为他们都“忠于职守”),又不用害怕民主分权(因为“政府协助”)。
至于“人格陶养”,让全体公民都不再“唯利是图”,这根本不是儒家理论:孔子区分“君子”与“小人”,就明白言不及利的价值不可能成为社会公识。杜维明的说教,听起来像宋明理学家,在往社会基层推行礼教。或许我们是错读了杜维明,他只是想叫已经做了“外王”的企业巨子补一点“内圣”,带一点儒商风度?
“东亚价值”曾经时兴一时,让不少东西方政治家与知识分子说了好多迷糊话。英国保守党首相梅杰,就曾经训诫英国工人,不要一味要求立法确定最低工资线,与每周最长工作时间,而应当学学东亚工人的“工作哲学”;又例如日本首相曾扬言“日本胜过美国,因为美国种族混杂,而日本种族纯粹”。单方面的动力价值观,哪怕“修身自律”,一味发展下去,恐怕会闯祸,就像20世纪好几种独尊一时的单面价值,越头头是道,越闯大祸。
既然“东亚价值观”,只是为既成神权——东亚大资本与政治寡头——制造神话。90年代中期,这个神话结束于一场不大不小的金融危机。如果一场金融危机就能使整套价值观破灭,这价值产生过程本身就大成问题:它原本只是为“东亚经济奇迹”炮制理论根据而已。今天某些学者还在设法重申这套价值,例如宣称“凡是华人社区,都抗住了金融风暴,必有原因”,好像还没有另一个杜维明来套一个“新新儒家”理论框子。
价值的建立,并不出于实践,而是出于实践的缺如。
我绝对不是说儒家对现代社会没有用。恰恰相反,儒道佛的三教合一互补,不是西方的各教宗“互相容忍”,很可以作为价值制动的原型。
20世纪的第一代第二代新儒家,一直在朝制动价值方向工作。张君劢的“玄学”论,是中国最早对泛科学主义的批判;梁启超对欧美文化的批评,虽然是基于对一次大战后欧洲的观察,未免片面,但是不无灼见;此后牟宗三,熊十力,梁漱溟,都努力让儒学朝佛学靠拢,新儒学渐渐成为产业时代的制动力。我至今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第三代”新儒家,思考方向完全翻转,变成单方面动力价值的辩护士?
一个半世纪以来,东方知识分子总是迷惑于这样那样的单面价值,尤其是当此种价值换上中国外衣之后。我们应当检讨一下,一床国产棉被,就能让那么多知识分子眼花,看不到东亚的现代化过程中,一直有一些重要的价值缺失?
其实,后工业时代“新价值”中的许多内容,完全可以从东方产生。而且东方思想的确推动了新价值产生。很多新价值提倡者声称他们是在回向东方智慧:对生态主义的西方信徒,道家经典是他们的圣经,道法自然是他们的响亮口号;反对“科技无禁区”的人,一再重提老子关于过分智巧的警告;动物保护主义,与佛教的众生有灵力戒杀生有显然的相应;对残废人,智弱者的关怀,更是佛教式的悲悯;至于老年人权利,当然与中国传统一致。
至少,因为本是我们的固有思想,东方人应当对这些新价值并不感到陌生,甚至应当有自然的亲和。然而,事实情况好像并非如此:这些新价值又一次在西方形成。而我们又一次被动接受:整个国土快要沙漠化时,我们被迫接受了环保意识;某些中国特有物种将要绝灭,我们才接受了国际化的抢救;活取熊胆,是在国际抗议下才禁止的。
对于新价值的其他诸项:鲜鱼活炸,眼开嘴翕,依然是美食家津津乐道的名菜;烫石滚酒让活虾表演最后的死亡之舞,是豪华餐馆的高尚享受。看来只是吃喝小事,却是观念缺如的标记。
至于限制科技发展,似乎尚在国情之外:中国传媒和厂商,把任何东西套上“科学”两字,就能炒得全国人发烧:什么基因食品,核酸补品,免疫调节,脑白金,纳米技术,纷至沓来,前仆后继,一个骗局揭穿马上有下一个。北京有个连锁百货公司,竟然大名“京客隆”,(可能是为了生意兴隆而克隆一番)这个新科技词,在西方引起的大多是反感或警惕。显然,现代中国深入人心的泛科学主义,在当代威风未减。
中西许多名家,曾经反复论证,工业社会价值在西方产生是历史的偶然,中国本来很可能“自行走上现代化道路”。现在西方又一次领先推出后工业社会价值,而且许多是吸收东方文化启示才形成的,这又如何解释?
本来这应当是“中学为体”的大好时光,为什么我们创造的“东亚价值”只能寄诸遗忘?为什么我们又一次从西方接过本来属于我们的观念?难道我们永远无法理解现代文化的一个基本机制?那就是:一套单面价值,无法推出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