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学校同意每月给我15块钱的酬劳,我就答应了打扫学生住宿的那片卫生区。我把这差事告诉华远和文兵,华远觉得不是劲,有点丢人,倒是文兵比较赞成。但不管他们怎么看,我觉得吃饱饭才是最重要的,于是我在当学生的同时有了份勤工俭学的差事——清扫工
晚上,赵光真把我们拉到大家都爱去的“红叶饭馆”吃了一顿,还买了一瓶瓶子酒让大伙儿喝得意气风发。末了,赵光还说:“今后我赵光再不给大哥们做丢脸的事了!”
这家伙后来真就再没有做违反学校纪律的事,但是他和郭举总是改不了“拈花惹草”的习性,为了追求一个并非是花容月貌的同学,三天两头都在请人家下馆子,每个月还不到月末就没了饭票吃饭,常常是饿得两眼发花,动不动就向我或华远要馒头票或饭票。华远为了装永久的好人,虽然有点烦,但每要必给。我呢,要三次给一次。其实这家伙也够可怜了,经常是一个馒头就打发了一顿,好在身体胖吃得消,要不早饿瘪了。他父母给他每月花的钱不知比我多多少倍,可他没有计划也没有心眼,有了钱就和他的狐朋狗友海吃海喝,当他没钱了,谁也不来理他,只好求助我和华远、文兵。有一天中午特别滑稽,这家伙要了一大圈人的饭票,谁也没有给他,后来不知道是从哪里直接要得了个干馒头,一个人可怜巴巴地坐在寝室门口慢吞细嚼,活像一个泄了气的罗汉。
然而他的大方和搞笑并没有赢得女生的亲睐,那个同班女同学硬是让他追寒了心,干脆不理他,使他感到特别绝望。一天夜里,他独自坐在教室门口的花园石台上,大约是太难过了,用裁纸刀猛力插了一刀自己的大腿,血像喷泉一样往外射,过了很长时间才被郭举发现,我们这才把他送到医院。从头到尾,赵光硬是没有哼一声。医生说,要是再晚些送来就难免出大事。缝合后,这家伙只住了一个晚上的医院,第二天就回学校照常上课了。
后来听郭举说,那天晚上他和他追的那个女生摊牌了,他问人家为什么不能和他恋爱,为什么要保持距离。他希望对方能告诉他真相,“死”要死得明白。他把人家逼急了,那个女生没有办法只好实话实说:因为你太胖了……
开始我十分厌烦赵光,觉得这家伙太不理解别人难处了,动辄就开口要这要那。经过这事后倒觉得他挺直爽的,还像个男子汉,只是幼稚了点。
后来学校通知,住在招待所的学生重新搬宿舍,我、华远、文兵、郭举、赵光五人搬进了一间小宿舍。我们住在了一起,交往越来越深,但课外活动还是保持两组:他和郭举出门一般不叫我们;华远、文兵和我几乎都在一起,无论是吃饭还是在寝室看书,就是想喝酒了,三人都在一起。当然文兵有时也耍单帮,据我和华远观察分析,他好像喜欢上了班上那个“鼓眼睛”。这个女生听说来读书前有过不短的工作经历,穿着打扮比较成熟,风情万种,个性十足,一看就是个情场老手,尤其吸引年纪稍大的男生。但我和华远都不怎么喜欢这个女生,可文兵这兵油子不知是那根神经有感觉,被这女生把魂勾了去,常常神不守舍,一出去就很晚才回来。华远有时也很烦,离开家久了经常念叨他的女儿和老婆,难受了就叫上我,要么去喝酒要么就去学生集中的地方瞎逛,有时还怂恿我去逗女生开心。自然华远对我了解得就更深,也格外关心。
有天晚上我们两个去了舞厅,其实我们都不会跳舞,虽然他有一点基础,但跳起来始终很别扭,加上他的个子太高,动作显得更是难看。而我活脱脱是个舞盲。两个一高一矮在舞场像踩煤巴一样摇摆了几下实在难受,一曲尚未结束就退下了阵来。我们坐在舞场两边的凳子上,听了一曲又一曲,终于他忍耐不住,把我再次拉上舞台,这次我好像有了点感觉,随着音乐的节奏勉强跳到曲终。
坐了一会,华远鼓励我去请女生跳舞。他说,不要怕,把女生请起来后再直接说不会跳,不少女生很会带人,会跳男步,叫我要有勇气,不要怕丢面子。我经不住华远鼓动,在一曲刚开始时,我看见坐在我们旁边的几个女生没有人邀请,就走过去模仿着绅士风度伸出右手,在闪烁的七彩灯光下,一位女生看了我一眼站了起来,我牵着女生的手全身突然颤抖不止,一进舞池我就申明我不会跳,希望女生指点指点。女生也没有说什么,我们手拉手走进舞池中央,才走几步,我的两腿就慌得东摇西摆。女生忍受不了了,放开我的手说了一句“算了,不跳了”,就走出了舞池。我站在旋转的舞池中间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觉得旁边的人都在看我,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穷农民的自尊遭到了严重伤害。
后来无论华远再如何鼓动我都坚决不上场了。大约华远也感到有些扫兴,就拉着我走出了热闹的舞厅。我们沉闷地来到红叶饭馆,要了一碟花生,又要了一个炒蔬菜,每人喝了半斤白酒回到宿舍。以为这样回去就可以倒下睡个天昏地暗,没想到还是无法入睡。其他人都还没有回来,我和华远乘着酒劲倾吐了各自许多真心话,说到伤心处我还大哭了一场。
华远睡在上铺,虽然没有痛哭,但也十分沮丧:“妈妈的,真难受……”
我不知道章高贤老师是从学生登记表上看出了我的个人情况还是华远悄悄告诉了他们,一天下午章高贤老师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我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正纳闷时,章高贤老师问到:“刘土,你是个初中生?父母都不在了?”“是的,章老师。我只想学点东西,没有别的期盼,读两年书总比不读好。”我答非所问的回答。
章高贤老师笑了一下,说:“你要知道学校是不会减免学费的啊,你的经济这样困难,如果营养跟不上,影响你吸收知识啊。你基础本身就差。”我站着,没有说什么,我也不想再说什么。
“给你找个事情做怎么样?”章高贤老师问到,“助读中心修了一栋四层楼的学生宿舍,住的全是学生,你每天给每层楼的阳台打扫一次,保证公共区的清洁卫生?一个月给你补助15块钱怎么样?算是勤工助学嘛。”
我有点喜出望外,“可以啊,谢谢章老师关心!”
“那就这样定了,从明天就开始,一天打扫一次,上午下午打扫都可以,但要保证清洁。”章老师没忘给我打预防针,“要经得起考验啊,一方面要身体过硬,每天至少要劳动两小时;另外还要不怕人笑话,不要怕别人看不起,要有这样的良好心态才能坚持下去。”
回宿舍的路上我暗自高兴,觉得这打扫卫生的活算不了什么,每月还有15块钱工资,可以帮补一个月的生活费,真是个好事情。
我把这差事告诉了华远和文兵,华远觉得不是办法,太累了又丢人,不忍心看到我太苦;倒是文兵还比较赞成,他说:“好啊,本来是农村人,劳动不但是光荣的,还能拿钱,不错的活,干,我帮你。”
第二天中午助读中心一个男老师给我送来了扫把和箩筐,并带我到那栋楼交待打扫卫生的范围和要求,还告诉我垃圾要提到什么地方。这个老师走后,我就趁热打铁开始第一天的劳动。这栋楼的一二层住的是男生,三四层住的是女生,有的是读大专的,有的是读中专的,个子都差不多,分不出谁是大专谁是中专的学生。虽然中心规定不准男生上女生宿舍,但当我提起箩筐上四楼开始清扫时,却看到好几个男生窜上窜下闯入女生宿舍闹腾。有的午饭后把垃圾扫到门口开始了午休,里面听不到任何声音;有的宿舍却一片吵闹声,不时还传出女生受刺激的声音。我对眼前的各种现象视若不见,只顾打扫卫生。也有几个男女学生用目光打量我,细看我是个扫地的,觉得没意思就走开了。
我从四楼扫到一楼,总共清理了三箩筐乱七八糟的垃圾,汗水湿透了全身。到了两点多钟才基本搞完,一问带表的人,已经到了上课时间。我气喘吁吁跑到教室,被任课老师讽刺了一顿:怎么没有上课的时间观念,不要太随便了,这是大学校园,不能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不可坏了风气嘛,要学会尊重别人……我被一顿数落,满脸发烫,耷拉着脑袋,没敢做任何解释。
那段时间,可能因为太累,营养不良,加上学习吃力,晚上都感到非常疲困。尤其是上课时,一不小心就趴在桌子睡着了,华远坐我的后面,他一发现我趴下不动了就用笔头顶我的腰,提醒我老师已经盯上我了。因此我一度被上课老师看着是无法教好的学生,甚至有个老师说我,真是朽木不可雕也,把我当成是富裕家庭的那类“混世魔王”,送来读书无非就是为了混个文凭,回家就能够安排工作的那类。
教现代文学课的老师真够损人的,那天我又坚持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其实我根本没有流口水,可他却把教案放在桌子上,慢条斯理地一板一眼说:“你们大家看,这个同学的睡眠真香,香得都流出了唾沫星子,大概是梦见他的父母来看他了吧……”大家哄堂大笑,把我闹醒了。我被他羞辱后,心里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我恨自己不争气,为什么要睡着。我好想大哭一场也很想大骂自己一顿。从此,我打内心讨厌这老师,你要怎么讽刺我挖苦我打击我伤害我,我都能承受,可为什么要拿我早已离世的父母说事!
……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状态有所好转,脑袋不再由于养分供给不足而那么疼痛了,精神虽然说不上抖擞,但不像刚来时那般委琐。
但班上和整个助读中心的学生秩序、风气仍然不怎么理想,常有喝酒取闹打架的事情发生,甚至还有学生被砍伤住院的,男女生同居的事也不断被老师抓住……很多不良现象搞得助读中心的管理者们在整个学校尴尬难堪,本来学校不少老师就认为学校成立助读中心招收自费生,有损学校的名誉,认为就是给少部分人提供捞钱的机会。因此,无论是助读中心的老师还是助读生在学校严重遭到歧视。但是,那些来自家庭殷实,在中学就无法无天的城市学生却根本不管学校如何看待他们,想怎么样还怎么样,打架的照打,追女生的照追,不想上课就照样不来,总之自费生就是自费生,素质参差不齐。有的老师说,不给闹出大事就谢天谢地了。可助读中心的章高贤等不少老师还是认为大多数学生是可以造就的,是可以教育好的。她套用文革时期一句流行的话说,“坏学生也是能够改造过来的嘛。”因此,章高贤老师尽量想从思想方面攻克“堡垒”,她决定组织助读中心所有学生召开一次教育动员大会,意欲通过宣传和演讲来教化那些不讲规矩缺乏良好素质的学生。
一天下午她把我叫到寝室,对我说:“刘土同学,得知你的身世和处境后,我和中心的主任,还有其他老师对你都很佩服,对你也很关心,你的勇气和精神对其他人很有启示,助读中心要开个学生大会,还要请校领导参加,我们决定让你代表学生发言,把你的追求、抱负、向往、精神、刻苦,努力等写成一篇文章,在大会上演讲。文章里尤其要体现出你是没有父母没有亲人的学生……”
我一听,顿时傻了。这不是等于要我的命。我自费来W大学读书,虽然按规定作为初中生是不得入校的,但他们为了多进学生多收钱没有严格把关,初中生读大专的无处不在。我交钱听课、住宿、吃饭,没有那一项享受学校的优待,我没有欠学校什么。即使给了我一份打扫卫生添补用费的差事,可也是要出力的,钱不是白得的。叫我去发言,表面看是重视我关心我,实质是把我当成说教的工具。这也罢了,工具就工具也没有什么了不起。问题是我有我自己的自尊,我害怕坐在台上说自己没有父母,如何克服困难,追求理想……打死我也不愿意出这个洋相,让人家都知道我多可怜,值得同情,值得学习,才不做种事。
我知道自己并不聪明,但我知道如果这样做了,绝对是笨蛋。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章高贤老师的问题,凭心而言,章老师的态度尽管不乏高调,但对我的关心还是有很真实的成分。我要一口拒绝,还真张不开口。但无论如何,这事不能答应。我想不出周全的方式拒绝,慌忙中回答:“章老师,我写不好文章,又不会说话,一上台我就吓得发颤,您让别人发言吧。”说真的,我真怕看见那种大张旗鼓开会的场面,记得小时候,我和母亲的生活特别艰难,一年四季有很多时间是有上顿没有下顿,母亲就把屋后头的一小块荒地开挖种了包谷,不久被人告密,工作组的人和生产队长硬说我母亲是挖社会主义墙角,把我母亲抓到大队的操场坝上批斗,有人按我母亲的头,有人用拳头打我母亲的背,我母亲的腰快弯到了地上,我远远地看见我母亲的汗水像下雨天屋檐流下来的水。我帮不了母亲,心里害怕极了,我全身颤抖得站不住,我哭着悄悄离开了会场。从此我对开大会的场面特别敏感,别人坐在台上耀武扬威的样子真让我恨之入骨,尤其是当他们大发什么狗屁高见时。很小的时候我曾幻想,要是能变成孙悟空,我就舞着金箍棒一个个把他们打下台去,谁要是不服,我就打破他的头……
可能章老师认为我有点不识趣,“你这刘土真是不懂事,你以为我不知道,据我们掌握的情况看,你的特长就是能写东西,还说不会写文章,骗我是不是?”章老师换了口气说:“我们是想帮你,以后助读中心还要招人,你表现得好,毕业了就可以留下来干事,明白这个道理吗刘土同学,愿意发言的学生多得很呢,你以为……不要跟我讲价钱了,什么脚发颤,好好准备,大会下个星期二下午召开,不要跟我再罗嗦了。”
“章老师……”
“不要说了,你自己想清楚。”章老师很不高兴的扬长而去。
晚上,我跟华远和文兵商量发言的事,我说不管怎样我都不发这个言,但我不知道如何避开这件该死的事。华远的意见是无所谓,发言就发言嘛,不就发个言又不会死人,什么大不了。文兵却不这样看,他说:“人家刘土有刘土的想法,他觉得自尊比什么都重要,叫他上台去说自己的身世,谈何容易,努力读书将来为社会多做贡献……那简直要命,换是我也不会做这样的傻事。既然觉得刘土需要帮助,干吗不给他减免点学费。嗨,我就赞成刘土自己的想法。”
华远笑着说,没有别的办法,唯一的主意就是和人打一架,一架就可以把这“差事”打掉。
“华远,你拿我开心不是,打架,和谁打啊,快给我想个什么好主意,”我有点急了。华远认真地说:“你啊,还真没有什么好主意可使,说你家有急事,父母病重,回家一趟,那章老师知道你没了父母。节骨眼上,还真想不出好办法呢!”
“干脆装病。”文兵笑了起来。
“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得从星期天就开始装,不可能等到星期一再生病嘛,那会被怀疑的。”华远说,“不要让别人知道,连郭举和赵光都不要让知道,星期天我们假装说你发高烧,然后你去花园街上逛一天,晚上你找个农大的老乡住上两宿,就说是在花园医院住了两天院,星期一晚上再回来,第二天继续睡在床上……”
虽然不是什么高招,而且是装病,有点下作,但这是唯一的出路,没有更好的办法。
学生大会按计划准时准地召开,唯一没有预料到的是发言的刘土同学生病缺席。
星期二晚上,华远和文兵告诉了我一个不好的消息,说章老师在大会上把我给好好的表扬了一番,公开披露了我的身世,说我把唯一的财产——房子都卖了来读书,可以说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而且交了学费就没有了生活费,只好勤工俭学,打扫卫生解决吃饭问题。章老师在大会上激扬地说,助读中心大多数同学是认真学习的,态度是端正的,可也有少部分同学不遵守校规校纪,胡作非为。还说,人家刘土同学如此的困难,却那样用功、刻苦,你们这些家庭富裕的学生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学习,对得起家里的父母吗……华远鹦鹉学舌地说着,我却感到有些无地自容。我想,当时要是我坐在台上不知道怎么下得了台,就是坐在下面恐怕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我算出了名。
本来班上的同学都不知道这个秘密,大家都是平等对待。可这个会开过之后,不少同学,尤其是女同学总用不同的目光打量我,招呼的口气都变了,变得对我特别小心,特别尊重,我好像和人家真的格格不入了,仿佛身上长了个什么特别的东西,特别引人注目。我真的受不了,有苦说不出,我甚至对章老师的好意感到严重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