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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上课不到一个星期,中文班竟然发生了两起大事,学校决定开除两个肇事的同学。张东晓,被花园区公安分局拘留,老师说,至于法律怎么追究他的刑事责任,法律说了算。而参加这起打人事件的赵光与郭举两个同学经学校研究,决定给予警告处分

两天中陆续来了30多人,看上去都是20岁左右的应届高中毕业生,男生女生们都来自于城市,最差的也是镇上的,听说有几个是往届生,但年龄都不大,只有我有点格格不入,一是年龄比他们大,二是出身比他们下等,好在我没有抱什么远大理想,也不会告诉他们我的隐私。我想,我来读书只想学点东西,将来能够改变一下自己的境况就心满意足了。

一个50多岁的女老师来招待所看学生的住宿情况,说她是管自费生政工的,她了解了一些学生的情况,和几个学生聊了一会天,然后对大家说,不要急,等两天就正式开始上课了。

女老师走后不久,又来了两个年轻的老师,说是搞后勤工作的,他们打开招待所二层房间的所有门锁,说,学中文的男生全部搬到这里,愿意搬小房间的就住小房间,愿意住大的就原地不动。小房间每间可安四个铁床,上下铺加在一起能够住8个人。虽然拥挤,但很温暖。我和郭举及刚来的两个同学搬到了同一间房里,而赵光和那个姓李的搬进了我们隔壁的房间……

上课的头一天又来了很多人,有一个人特别扎眼,一是个子特别高,有一米九的样子;二是此人年龄偏大,可能还比我老几岁。他已交了200元的报名费,到学校转了一圈后有点忐忑不安,他想打退堂鼓,但又下不了决心。走来走去,走进了我们的宿舍。他说他刚来学校,觉得情况有点和招生的人说的不一样,所以拿不定主意。他说他不想读了,交出去的200块钱报名费不要了,走人算了……他对门边的赵光和另一个男生这样说着。我半躺在窗户边的床铺上正翻看郑老师给我的《林溪》杂志,觉得他的言语诚恳,考虑的问题和我殊途同归,面相也十分友善,就主动和他搭讪起来。

我问他是从哪里来的,招生的人在他们那里怎么对报名人许诺?

他说,他是里凯市人,在政协工作,是开车的。高中毕业就当了知青,参加工作后因为没有文凭一直当车夫,所以总想通过什么途径学点东西,然后拿个文凭改变一下车夫的命运。正好W大学有人去里凯招自费生,给报名的学生许诺的是两条途径发文凭:一是通过参加自学考试获取;二是学完学校规定的学科并按学校规定考试合格的发给社会认可的学校毕业证书。他说,前一种文凭叫自学考试,既然是自学考试,何必还花钱来学校自学;后一种文凭有些模棱两可,发给社会认可的学校毕业证书,社会认可,政府认不认可呢?他还听说,W大学招的自费大、中专学生,走的就是自费助读的路子,学生只能通过自考获取国家认可的毕业证书。他说,自考难度很大,比正规大学生还难毕业,正规大学是进来的门槛高,出去门槛矮;自考是进去门槛矮,出门门槛高。万一读了两年书,钱花了,时间耗费了,结果什么文凭都拿不到,回单位丢不起那个脸啊,所以他不想读了。

他是有工作的人,他的担忧不无道理。

他说完后,我鼓励他说,也不要想得那样严重,“退一万步说,即使什么文凭都拿不到,读两年书肯定会有收获。何况单位支持你来读,还有工资拿,何乐而不为!这种机会一旦错过,怕是再不重来了。”

我的话好像对他有所触动,他皱了皱眉说:“单位要求毕业后要拿正式文凭交差!不然要赔偿损失的!”

“你啊老兄,想的远啦,到时候再说吧,一切都在改变,想多了什么事都干不成。”我热情地给他打气,除了是向他表达我对人生的一点浅陋见解外,一方面私下里是为了拉他这个大龄人作个伴。我感到就我一个大龄人,将来在班上很不和谐,有个差不多一样年龄的同学,起码也少一点孤独感。

他听了我的一通高论,想一走了之的念头动摇了。

他告诉我他叫华远,已经结婚了,孩子都几岁了。他说他什么都没有带来,读不读还得回家去跟老婆商量一下,没有大的变化,估计后天就可以来学校,省城离里凯市5个小时的火车,一天好几趟,方便得很。

华远走后我发现自己有些失落。我希望他能如期到来。

正式上课的那天下午华远来了,与他一起来的还有个叫文兵的男生,长得胖乎乎的,个子不高,但挺精神。华远说文兵是他们里凯最边远一个县里的,在一个烟草站工作。他们是在来W大学的火车上遇到的,一交谈才知道大家都是冲着一个共同目标而来。别看文兵胖乎乎傻兮兮的,华远说他是军人出身,参加过自卫还击战,端过冲锋枪,蹲过猫耳洞,抓过敌特分子,故事精彩得很。华远向我介绍文兵的时候,文兵显得很客气。在我的邀请下,华远和文兵都住进了我和郭举住的这间宿舍。

招待所可热闹了,男男女女,来来往往,吹拉弹唱真是一片沸腾。郭举和另外一个男生跑到了隔壁房间,剩下我和华远、文兵三人,我们年龄相当,想的事情接近,聊的就特别投机。但我始终没有告诉他们我的底细,我并不是有什么设防,我是害怕把自己的情况坦白了,引起人家的同情。我只说自己才是个初中毕业生,尽管自己看的书多,自学了部分高中课程,但始终还是个初中生。没想到我这一说,文兵也直率地说,他也仅仅是混了个初中毕业就去当了兵,基础薄,读个大专还是有一定的难度。

只有华远是正牌的高中生,但他也不无顾虑,他说,都10多年过去了,那点东西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末了,三人都有一个共同的认识,这次招来的学生几乎没有过什么关卡,交了钱就能读,个个都是高中生,未必都货真价实。但有一点,你不能自己曝光,自己暴露了,那是自己找麻烦,人家不叫你退学没有面子,虽然人家看中的是你的票子。很多不光彩的事情可以包着,往往包着就没有问题,一旦暴露出来结果就不一样了。有句名言就是这样说的:你说穿了便是你错!

华远对我和文兵说,这事儿千万不能让学校的老师知道,如果想在W大学好好学两年,捂着是最好的办法……

不觉到了打饭时间,不知是谁在走廊上喊了一声:开饭了!随即,呼叫声此起彼伏,招待所顿时像一群麻雀找到了食物喳喳乱叫,有的赶去食堂,有的下了校园里的小馆子,一时间招待所里安静下来。华远说他还没来得及购买饭票,他请我们一起下馆子,文兵也没有客气,三人一起走出了招待所大门。

我带着他们来到“红叶饭馆”。我们点了三菜一汤,每人要了二两白酒,还没来得及下筷,郭举和胖子赵光就走进了“红叶饭馆”,看见我们仨,郭举像见到老朋友一样哈哈笑起来:“嗨嗨,你们喝酒不叫兄弟!?”

郭举和华远有了照面,大家都住在一个寝室,已经认得了。见是小兄弟走进来,华远说:“你们人影都不见一个,去哪里找你们喝酒?过来过来,再加个菜就是了”。

郭举说教工食堂的菜只剩残汤淡水了,没得好吃的,学生食堂得走老远,所以就回来了。

每人二两白酒下肚,很快兴致上来了,郭举和赵光觉得不尽兴,又要了一瓶平坝窖酒。郭举和赵光为了多得酒喝,假装照顾我和华远、文兵,说要注意身体,目的是为了在自己的酒盅里多添酒、多喝酒。

酒足饭饱走出“红叶饭馆”时,郭举和赵光醉了,语无伦次地对我们说,谢谢三位大哥,谢谢三位大哥,你们先回去,我们出去逛一下W大学的校园。大家都刚接触,不便说什么,分开后我们三个就回招待所了。我们三人都有一定的社会阅历,所以聊起来都有共鸣。在酒的作用下,我把我的情况告诉了两位老兄,两位老兄都为我的处境捏了把汗,无形中也给他们增加了一定要读下去的勇气。文兵毕竟是当过兵打过仗,特别能保守秘密,他没有告诉我们他已经结了婚,并且已经是孩子的父亲了,尽管我们后来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他都始终没有透露这一重大消息,直到后来他和一个女同学纠缠不休,最后以失败告终落得有些惨败的时候才知道他已经结婚好几年了。这已经是一年后的事了。

住在招待所里的学生包括其它班级的据说有将近100多人,但那天晚上并不怎么闹,反而是招待所周围不断传来吆喝声、打闹声。其实我的内心从到W大学的那天开始,就隐藏着对大学失望的情绪,因为从来没有进过大学的校门,总把大学想象得特别美好特别神圣。没想到结果与想象的落差太大了。

深夜两点钟的时候,郭举和胖子跑回来了,这时住在楼上楼下的也不断有人回来。他们两人冲进宿舍,郭举大喊一声:“不得了了大哥,出事了!”华远斜躺在床头,听到郭举大叫,一下跃起来问到:“出什么事了?一点点酒现在都还有劲!”“别开玩笑了,大哥,真的出事了,我们班的张东晓把一个法律班的学生的脚打断了,用一根铁棒。”

华远觉得事情大了,郑重地问到:“为什么打人家?吃饱撑的不是。你们打没有?”郭举和赵光说:“我们追了,跟着追了,但没有打倒人。是张东晓一棍子打断的。”郭举说:“这人太放肆了,来搞我们班的漂亮女生,人家不和他玩,他硬是缠着人家,像个流氓一样,我们几个就和他打了起来,他把张东晓的鼻子打出了血……”

我和文兵都没有说话,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什么事啊,才来几天,学习情况都还没有搞清楚就开始找女生,什么漂不漂亮,玩不玩的,简直不可理喻。我心想,这样下去早晚都要出事,现在不出,以后也会出。

“我们都追了,怎么办啊?”赵光说,“千万不要让我爸妈知道,大哥你们说怎么办才好?”赵光家就住在省城,他的父母一个小时就可以赶到学校,他很害怕通知他父母来学校。

华远说:“惹事的时候不怕,现在怕有什么用,等着啊,你们又没有打倒人怎么心虚了!”两个听了华远的话好像心里有了点底,然后又议论了半天准备各自睡觉。就在这时老师来了,带着保卫处的人来调查了。谁是老师谁是保卫处的我们不认识,5个人中只有来招待所看望过我们的那位50来岁的女老师我认得,因为保卫处的人都没有着装,所以分不清那个是老师。他们来调查打人这件事时还有了意外收获,逮到了把一个女生带进宿舍睡觉的那个李姓学生。这家伙确实够胆大的,那天只有我一个人,可以无视我是从农村来的,不敢怎么样,加上房间大,和女生睡觉还不觉得,现在搬小房间了,也敢和女生做那事,真是色胆包天。

还好,这个女生不是学校的,说是从城里带来的,是他的女朋友云云,但是影响极坏,让很多人感到W大学太乱了,根本不是教书育人的地方。

第二天的课停了,来了三个老师,说是来处理班上发生的两起事件。除了那位50来岁的女老师我们认得外,另外两个男老师和我们却是初次见面。那个50来岁的女老师自我介绍,说她是中文系的教师,叫章高贤,是受成人助读中心的邀请来协助管理学生工作的。她说,另外年纪稍微大点的男老师是成人助读中心主任,叫罗尚光,年轻的老师是法律系的石松林老师,被成人助读中心受聘来当我们班的班主任。

大家象征性地鼓了下掌,章高贤老师便站在讲台上大声说道:“……上课不到一个星期,你们中文班一个晚上竟然发生了两起大事,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学校决定开除这两个学生,而张东晓,已经被花园区公安分局拘留,至于法律怎么追究他的刑事责任学校无权过问,已经通知他的父母来了。参加这起打人事件的赵光与郭举两名同学经助读中心研究,决定给予警告处分。”章高贤老师越说声音越大,“……你们别以为自己是交钱来读书,就可以无视学校的规章制度,胡作非为,告诉你们,谁要是想来混文凭那他的主意打错了,这种助读的方式只是给没有考取大学的人提供一个学习机会,能不能获得文凭需要考试,不要以为父母交了钱给学校你们就万事大吉了。进来容易,出去未必容易,更何况今后的社会要靠真才实学立足,文凭仅仅是块敲门砖,没有知识只有文凭就可以工作的历史将一去不返。你们不好好学,将来是没有出路的。”章高贤老师声情并茂,语重心长,但是40多个人中受到触动的好像寥寥无几。章高贤老师说完,成人助读中心主任罗尚光也以领导的姿态向大家讲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语,然后和章高贤老师走出了教室。

接下来班主任老师石松林给大家发了一张学生情况登记表,表里需填写的栏目包括父母的名字,工作单位和家庭住址等等10多项内容,大家用了10分钟左右填写完交给班主任老师石松林。接下来选举班长、学习委员、生活委员、劳动委员,整整忙活了一个上午才下课。 下午是两节古汉语课,古汉语是最难学的,按要求是排在下学期上,据说古汉语上得好的老师在W大学中文系稀有,根据本系的课程安排,那位权威的老师只能是这学期可以挤出时间来给我们授课。这是上课前,班主任老师石松林提前来教室告诉我们的,他还说,这位老师不仅课上得好,而且是中文系的系主任,是花了大力气才聘请来的。但他说这个老师很严肃,脾气大,希望大家一定要遵守课堂纪律,千万不要冒犯这位老师。并特别强调,系主任的职务相当于县长、处长的职位,所以一定要懂得尊重。

班主任刚把话说完,只见一个高高大大,脸上像是爬满了沟壑、提着个黑皮包的中年人走进了教室。班主任马上对大家说,欢迎严老师给大家上课。大家立即起立鼓掌。严老师迈上讲台,右手挥了一下示意大家停下鼓掌坐下。然后从包里取出教案。

这时班主任老师已经走出教室,由于外面的噪音大,严老师叫门边的同学把门关闭。严老师没有多说废话,捏着粉笔在黑板上正正规规写了四个字:神话四则。面对大家说:“神话四则是选自“《山海经·海外西经》的故事。《山海经》是我国最早的一部地理书,全书共18卷,记述了古代传说中的山川、道里、部族、物产等,成书于战国时期,秦汉有所增删……”严老师的北方普通话很浓重,他把《山海经》作了基本介绍后,又在黑板上写上:形天舆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写完面对大家讲道:“形是个通假字,在这里作为今天的刑用……”

可能因为古汉语的知识枯燥,听起来没有趣味不悦耳,专注的人不多,课堂秩序有些让严老师不满意。严老师停止讲解,斜立着说:“你们要知道,我不是为了挣钱才来给你们上课的,是你们中心的领导求我,本来我就知道你们成教学生厉害,怕上不了,结果还是没能推脱。不说这些,既然我来了,咱们就相互尊重。谁不愿意听,或者认为我讲的是废话,没关系,可以出去,也可以趴在桌子上睡大觉,就当没有我,但有一点,我得声明:不能影响妨碍想听的人。现在继续上课。”

严老师的提醒还没过10分钟,小胖子赵光真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坐在前二排的正中,由于身体胖的原因,呼噜打得跟拉风箱似的,那声音不仅响亮,而且十分有节奏,感觉整间教室都在摇晃。严老师停顿了几次,最后忍无可忍,发话了:“嘿,还真有打呼噜的,说叫打就真打了。这课我不上了,你们另请高明吧,我上不了。”严老师收起了教案,“你看他打呼噜还怕把脸弄痛了,把书垫在下面,够聪明的,呵呵……”

大家的笑声有点让赵光下不来台,他懵里懵懂地看着严老师,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火:“你有完没完,再说……”严老师气得脸发青,“嘿,来劲了。好好,你狠,请你出去,出去……你不走我走!”严老师见赵光白木老实的无动于衷,提着公文包把门一摔走掉了。

有人觉得这老师太过严肃了,不但不随和,而且尖酸刻薄,走了也罢,懒得看他那张比哭还痛苦的脸,可我和华远、文兵等人却认为这是个学问深的老师,有本事的人脾气可能有点大,这很正常。关键是人家知识渊博,能教你东西,这是至关重要的,可是很遗憾,被赵光气走了。本来嘛,只要赵光肯主动滚出教室给严老师台阶下,不至于弄成严老师摔门而去的结局,况且,走的时候没有一个学生上前挽留,班干部也无动于衷。我和华远、文兵私下对赵光的行为很不满意,但大家都了解不深,所以都把看法隐藏了下来。

听说后来助读中心管教学的老师无论怎么要求严老师继续上课,严老师还是坚决拒绝了。就连中心别的班的课都不上了。

严老师的行动使助读中心领导十分恼火,因为这会造成助读中心招的学生素质低的现象在W大学里流传。为了杀一儆百,避免类似事件发生,中心第二天就通知赵光的父母到学校来把孩子领回家。赵光的父母赶到学校向中心领导求不尽的人情,同时还把赵光叫到办公室当着领导和老师的面口头保证今后再不犯事,才总算把这家伙留了下来,但必须作记过处分,还要写出深刻检查。

也不知这家伙是真写不成检查呢还是懒得写,就跑到我们寝室来又是求华远又是求文兵,左一声华大哥右一声文大哥,叫得别人既于心不忍又全身肉麻。华远听得烦了,说:“你小子是不是找错人了,你刘大哥是写文章的,写这个是小儿科,求神也不看对象,拱着手就拜。哈哈……”赵光一听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调个脸来,“刘哥,求你了,帮帮我,我真不会写那玩意,什么深刻不深刻,你帮我写一份。求你了刘土大哥!”

华远知道我最讨厌他们这些城市里的“纨绔子弟”,怕我不给脸就打着圆场说:“光给你写,白写啊,不行,你得有点表示,我们年纪大的爱护你们,你们得尊重我们才是啊。”“你说,大哥,要如何表示?”赵光急得满脸通红。“这样,请我们喝酒。”华远其实是开个玩笑而也,没想到小胖子赵光还真当事了,“没问题现在就去给你们买酒。”

我看赵光的样子有点同情了,“我念,你写吧,看你急成这样。”我说。

赵光老老实实拿过纸笔,坐在凳子上。“检查……”我念了一句,看着赵光可怜的样子,感到很不自在,“算了,还是让我给你写吧。”“谢谢大哥,谢谢大哥!”赵光顿时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