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是从门边那张床上发出来的,一声声近乎凄惨的叫喊着,急促的叫声使我不知所措。我想爬起来看一看,忽然我醒悟这是男生和女生的声音,是在做那种事的声音。虽然不敢相信,但这个声音却真实不虚。我曾经好像在一本什么书上看过,这种声音城里人叫做爱,在我们石坡山叫睡瞌睡。
已经是9月下旬了,我知道离正式报到时间还有几天,但我已经等不下去了,我决定提前赶往省城。临走时,团委给了我30块钱的劳务费,送了我一个发给优秀团员代表们的一个大塑料桶和一个印有团员代表大会的纪念包给我,我都一一笑纳了,因为这些东西对我下一步的生活都有实用价值。
天还未亮,跑白班的汽车载着我和南来北往的人们离开了县城。天黑后汽车到达省城。下了车,我就直奔郑老师家而去,在省城我没有任何亲戚朋友,两眼一抹只能抓黑。如果说有熟人的话,那就是郑老师。茫茫省城我就只认识郑老师,我只能奔他而去。再说,上次带来的破被子还放在他家,不去也不行啊。
那天晚上,我仍然住在郑老师家的沙发上,因为太累,晚上没有像上次那样受到乱七八糟的思绪煎熬,一觉醒来郑老师都开始忙早餐了。吃过早餐我和上班的郑老师同时走出他家,分手时郑老师说,到街上去逛逛,熟悉一下省城,以后到他家就知道大致方位了。
我每走出去一段距离总要回头记住一些城市符号,我怕走错路线找不到回头的路。我瞎逛了几条街道回到郑老师家时正好他们都已经回家,吃完中饭我就收拾起自己的一堆破破烂烂的东西前往W大学。
W大学坐落在省城什么位置,是个什么样子,环境如何,现实中没有见过,一切都只能凭空想象。我内心希望郑老师能带我到W大学,可是他没有这个意思我也实在说不出口。他告诉我,W大学在郊区,要坐1个小时的车才能到达,而且还得转车。他把我送到公交车站,让我上了17路车。他说,到了滨河路下车后走到对面坐相反方向开往花园区的中型巴士, W大学有个站,记着上车后叫售票员到了W大学叫你,只要留心点就不会错过下车。他说的轻松,可我一点也轻松不起来。偌大的省城,东南西北我都分不清,只怕是别人在半路把我给甩了我也不晓得。
没有别的办法,一切困难都只能靠自己去解决。
我从滨河路扛着被子提着塑料桶手忙脚乱穿过马路时,差点撞了一辆黑色小轿车。我不知道是我慢了还是车太快了,总之就在一刹那间,我和黑色轿车同时在马路中间惊住了。车上的人探出整个头来骂到:“想死啊,土农民!”
我没有说话,在他骂我的时候我已经走上了人行道。我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车上的人又愤怒地骂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明白。反正我很害怕,害怕车上的人下来,下来打我。我急走了10多米后才回头去看,黑色轿车早不见影子了。
我镇静了一下才问过路的行人:去花园区在哪里坐车?一个老人对我说,就在这里上车啊,还问。我抬头一看,路边原来有块牌子,上面写的很清楚:滨河路至花园区。还没等我放下肩上的被子歇一下,一辆中巴已经刹在了路牌边了,售票员走下车门吆喝:花园,花园,上车走啦……我一步跨上车去,肩上的被子被车门拦了一下,我差点退倒了车下,我使劲低了下头,被子才拽进了车门。售票员忙说,你这么多东西要占一个人的位置,单独买一个人的票啊。我没有回答,我点了点头表示默认。
车开走时,售票员果然收了我两个人的钱。我对他说,到了W大学麻烦你喊我下车。他说,你坐好嘛,到了我会喊你。
中巴车边走边停,上来的人几乎把车内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看不到窗外的风景,只见高楼大厦的某个部位唰唰地朝后退去。开了大约半把个小时后,每个站都只下不上,因此站着的人们已经差不多下完了,车内又慢慢空亮起来,放眼望去,只见两面青山叠翠,路边高高低低的楼房一直向前延伸。公路中间有一条隔离带,隔离带上青青的小树红绿的花草蔓延而去,不少路段的紫荚花正开的十分好看,如此的景色让我心潮澎湃,想入非非。越往前走,紫荚花越见多起来,我几乎忘了自己的农民身份,完全沉庆在从未有过的异乡风景的愉悦之中。到站时,连售票员喊我下车的声音都差点没有听见。
我又一次手忙脚乱地提起被子抓起行李走下车。下了车,我茫然四顾,看到很多学生模样的男男女女从一个大门口进进出出。我抬起头一看,只见W大学的牌子赫然地挂在10多米高的柱子上,凹进去的大口子处有一道大铁门,门上也写着W大学四个大字,两边树木成荫,路道幽静。我上前向一个漂亮的女生问到:“麻烦问你一下,W大学的办公大楼怎么走啊”。漂亮的女生看我一眼说:“从大门走进去往右拐,一直沿大路往前走,再往左转走几十米就到了。”我气喘吁吁地边走边问,终于拽着行李走到了那栋高楼大厦的门口。
我把行李丢在大门一角,心虚地走进宽阔的门厅,一问才知道自费生报到的地方在大楼的三层。我理直气壮地走进那间挂有成人教育牌子的办公室,我拿出像模像样的录取通知书递过去,坐在前面的一个漂亮女子接过“通知书”看了一眼,对对面一位40来岁的男子说,处长,怎么安排啊,是不是都安排到招待所暂时住下来。得到处长的同意后,女子对我说,出了大门往回走,走到路口的地方朝右走,走进去就是学校的招待所了,找服务员,他们会安排住宿的,那里已经有几个学生住下来了。末了女子又问了我一句,带被子没有?我说带了,放在楼下了。女子的话让我明白我辛苦带来的被子可算没有白搭。
我又费了不少口舌才找到招待所。招待所的人把我带进二楼一间大大的房间里,里面横竖已经摆了不少铁床,有几张床上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被子裹在一旁,看得出已经有人先我住上了。服务员说,随便找张床暂时安顿下来,以后还要重新调整的,并告诉我,吃饭到教工食堂和学生食堂都可以,教工食堂离招待所近,从侧面走100多米就到了。我把被子铺在一张靠墙的铁床上,打开帆布袋子取出带来的旧衣服叠在枕头一角,还没有完全收拾停当,从走廊上打闹着走进来三个吊儿郎当的家伙,走在前面的那个似乎很高兴:“哦嗨,又来一个了。”我站着向他们顶了下头,然后弯着腰继续收拾还没有搁好的东西。他们坐在床上吹着牛皮,由于语速太快,再加上方言障碍,很多话我都听不明白。他们吹了一阵,好像有些乏味了,其中一个高个子走过来对我说,你也是来读书的?我说是的。他说,那我们是同学了。接着他又问我是哪里的,我说是从安花县来的,他摇了摇头,意思是没有听说过。他说他是从红地市来的,我说,红地是革命圣地,我来省城得从红地路过,都是一个方向的人呢。他说,有机会一定去你们安花看看。我说,其实从红地到安花很近,就300公里。他惊讶地说,300公里还近!差不多汽车要跑一天啦。我说安花是比较偏远,但不是全省最偏远的地方。说完我又感到自己很无趣,干吗要这样解释,安花已经够偏僻落后了,人家连地名都不知道,难道还不够丢面子!幸好还没有说石坡山,要不人家更是不知所云了。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解释是多余的,于是脸立即红了起来。
高个子显得很热情,他说他叫郭举,刚满18岁。他还说他平时的成绩挺好,谁知,高考的时候被女朋友搞晕了,没有考上正式大学,父母说他没救,非把他送来读自费不可。郭举很直爽,噼里啪啦把自己的老底都揭开了,虽然很痛快,但我并不喜欢,觉得他太放肆了太牛逼哄哄了,甚至私下里有些嫉妒,嫉妒他的家庭优越。但我没有直接表现那种情态,他自言自语的时候,我勉强点点头。他又问我叫什么名字,多大了?我只好说我叫刘土,刘备的刘,土地的土,已经25岁了。旁边的胖子听了我的自我介绍,哈哈大笑:“有意思,刘土,干脆我们以后就叫你土牛好记!”
我有点尴尬,笑了一下说:“别开玩笑了,这是小时候我母亲给我算命时,八字先生说我五行缺土,就取名刘土的,有什么好笑啊。土牛什么意思?”
胖子走过来嬉皮笑脸地说:“土牛就是力气大,纯朴,身上的肉多,很好吃,哈哈……”我有点不高兴了,我说,兄弟别拿我们农村人开心了,我不懂你说的意思。
我看不见自己的脸,我想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很难看。胖子见我不高兴,忙对我说:“大哥,说着好玩,不要上心,今后我们一定是一个班,成了同学,怕是有生不完的气呢,什么农村不农村的,虽然我是省城的,但我爷爷是从乡下来的,说起来大家都算是农民。”胖子说他叫赵光,“以后就把我当兄弟,有什么事尽管说,杀人放火的我不敢,为朋友冲锋陷阵两肋插刀的事没问题。”
赵光的话确实有点英雄气概,但我觉得他们都很社会,有股邪气在身上游荡。我告诉自己,千万不要走近他们但也不要鄙视他们,否则会很麻烦。我突然意识到来报名读自费的学生肯定大多都是应届毕业生,因为很社会才没考上大学,父母只好把他们送来读自费,混两年回去,通过关系安排工作完事。像我等真正想来学点知识,改变一下自己的农村青年可能很少。
郭举和赵光见我拿着本高中课本看,对我说,大哥别看了,还看什么,都来读自费了,看它有什么用。他们以为我和他们一样,是应届毕业的高中生,对我的行为实在不解,那知我是个初中生,已经有多年的生产劳动经历。但我不告诉他们。
他们见我很无趣就走过去坐在原来的床上和另外的一个男生又大吹特吹起来,他们吹的大多是些带有“黄色”的话题,什么高三的时候和哪个女生玩了多长时间,哪个有意思哪个没有意思,甚至还说,去郊游的时候,在山坡上把谁谁给办了。
不觉到了下午5点钟,校园里开始热闹起来,原来是大学生们打饭的时间到了,大家敲着碗筷往来于食堂和住宿之间。我拿着离开团委时杨书记送给我的那个大磁缸准备去打饭,胖子赵光见状对我说:“刘大哥,不用去食堂打饭了,跟兄弟一起下馆子,就我们四个人,大家就算吃个见面饭。”我说谢谢了。赵光见我走到了门边,迈过来扯住我的衣服说:“不给兄弟面子,吃顿饭有什么了不起,走,我请大家搓一顿。”说完拉起郭举和另外哪个没有和我说话的男生走出招待所大门。我们来到校园里的一排饭馆边,他们看了几家饭馆都不如意,选来择去最后挑中了一家名为“红叶饭馆”的小馆子,我们走进里屋,老板很热情地把我们招呼坐在凳子上,然后每人上了杯茶水,接着拿来菜单叫大家点菜。胖子赵光拿起单子第一个菜点的就是我喜欢吃的回锅肉,接着又点了个“爆炒腰花”和“花生米”。完了把菜单推给我,“来,大哥你想吃什么要一个。”胖子赵光希望每个人都点一个自己喜欢的菜。我不知道点什么菜好,就把菜单递给高个子郭举和那个还不知道名姓的中等个男生。
菜还未上来,老板就问我们要喝什么酒,是喝啤酒还是白酒。还没等老板说完,赵光就回应了,什么啤的,我们都喝烧酒,先来瓶鸭溪。
由于吃客不多,菜很快就上来了。老板给我们每人摆了个酒杯,杯子很大,第一杯到得满满的。赵光捏起杯子说:“来,为我们在这里相识,成为同学,干了”。我本来就热爱喝酒,加上十分疲劳,根本没有客气,酌酒不拒绝,喝酒不怠慢,说喝就喝,喝多少只要赵光他们发话,我二话不说就仰脖子。结果我们从5点55分开始动筷子吃饭,一直喝到晚上9点钟,共喝了三瓶白酒,菜已干得精光。结完账,四个人偏偏倒倒走出“红叶饭馆”。赵光和那个在酒桌上才知晓姓李的男生都是省城人,他们说他们还要回家,而郭举却不让赵光走,两个人因此骂骂咧咧起来,然后三个人吵着一团和我分开了。
后来他们去了哪里我不知道,我也不想打听,毕竟是初次相识,作为农村人的我哪里知道城市人的生活方式和行为准则。他们吵闹着走过一栋楼的屋角,三个黑影就没了。
我回到招待所,感觉还是有些醉意,借着走廊上的灯光推了把门,门没有锁,由于用力过猛,我险些跌了进去。我撑起来去摸墙壁,可是没有找到灯的开关。我借着外面走廊上射进来的柔弱灯光摸到自己的床铺前,合衣躺在咔嚓咔嚓叫的铁床上,我抓起被子盖住腿脚,接下来胡乱想着将来的事情。
我一个人独自来到校园的那片树阴下,忧郁地坐在一棵柏树脚下发呆,月光皎洁,星河灿烂,突然我发现树丛中到处是情侣的身影,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趴着,有的谈笑风生,有的抱住一团,接吻声,惊叫声使我内心骚动不安。我发现就在旁边的一棵树下站着一个孤独的女孩,显得十分无助。我颤颤巍巍地向她走去,我问她怎么了,遇到什么困难了?她没有回答我,看上去越加有些伤心。我鼓起勇气伸开双臂去拥抱她,突然,女孩“啊”的一声惊叫,我全身一阵颤抖,醒了……
醒来才发现自己躺在铁床上,刚才的情景原来是一场梦境,只有那声音真实不虚,是从门边的那张床上发出来的,仍在一声声近乎凄惨的叫喊着,急促得叫我不知所措。我想爬起来看一看,忽然我醒悟这是男生和女生的声音,是在做那种事的声音。我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可是我屏住呼吸仔细一听确实是那种声音,我曾经好像在一本什么书上看过,这种声音城里人叫做爱,在我们石坡山叫住睡瞌睡。
那声音持续了至少有好几分钟,完了又听见男女在说悄悄话,说些什么我无法听清楚。我难受了好长时间总算又睡着了。天刚刚露白,门边的人起来了,我睁开眼睛一看,发现是那个姓李的男生和一个年轻姑娘。他们嘻嘻哈哈的打着情骂着俏,根本拿这间屋没人看,然后大摇大摆走出了门。
他们走出门后,我跃起上半身一看,屋子里空空荡荡,不见郭举和赵光,原来他们俩昨晚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