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时才7点过钟,收拾停当,见有人正在用早餐,老乡不在,也顾不上别人招不招呼,就直奔厨房而去。如果装君子,就不知道要走到那儿才会碰到有饭吃。厨房的大姐不算小气,给我下了一碗面条,虽然五味不全,但我很快就把它给干掉了。放下碗我说了声谢谢然后和电站的人们告别,走下台阶我又回头看了一眼电站的宿舍,突然觉得它有些孤单,长年累月陪伴它的只有一惯的山崖和上游流下来的污水,要有多单调就有多单调!我知道我也许就经过它一次,而工作在这里的人们就很难说清楚了,像我的那个老乡从学校毕业分到这儿听他说快十年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走到山外去……
这样想着便走到了河边,这时已经8点过钟了,但四下里却不见那个妇女的男人。我朝对面的山上看也不见有人从山上走下来,我想大约他们反悔了,或者嫌钱少了,或者有别的事冲突,要么就是搞不清我的来头,不敢给我带路。农民的想法有时也是特别希奇的,可能会想,我一个城里人跑到大山里来不是做坏事就是吃饱撑的。总之随我怎么想,就是不见那个带路的人出现。
没别的办法,只有瞎闯了。上面筑了坝,渗下来的水虽然不算小,但河床中有许多冒出水面的大石头,我一蹦一跳像条小狗那样跨过河去。走到半山坡的包谷地里,凭感觉我决定穿过包谷林再找路。包谷棒子已经掰走了,只有包谷杆直楞楞立在地里。由于晚上下了点小雨,枯干的包谷叶上还挂着没有滑落的水珠,尽管我用手扒拉着,但衣裤还是打湿了大半。走到中间时,我抬头看见土地边沿的包谷干在摇晃,心里一紧:见鬼了!定眼细看才发现有个人影在晃动。个子矮小,不注意就看不清楚。我走到这个只有一米五几的人身边时才看清是个男的,他正在埋头割包谷干,没有注意有人走来,见我突然出现也吓了一大跳。我急忙向他自我介绍,他可能没有读多少书,听了半天大概明白了一些意思。他是上面那个叫岩脚寨的人,是什么民族我没有多问,他的话听起来很吃力,有些话只有靠猜。
我问他,顺河下去的方向熟不熟悉。他说怎么不熟悉,小时候经常到河崖上砍柴,闭上眼睛都找得到路,口气蛮自信的。我又问他愿不愿意带我到河的下游去,他以为是白干,回答我说活路太紧,走不开。我说要给钱的,不是让你白耽误一天。他反问我给多少钱,我说一天时间给他20块。他好像有些激动,急忙放下手里的活,叫我等一会,他回去换一件衣服,也好跟家里讲一声。他很快就爬到了半坡,我找了块干燥的地方把背包靠上去,等了大约20分钟,他就走下山来了。他背起我的包就朝前面走。地上根本没有路,连羊场小道都算不上,非要说出什么名儿来的话,只能算得是猫路狗路之类。
我们就在这本没有路的草丛中一前一后地走着。越走越靠近河水,越走峡谷越深,而且都已经走到了水边,感觉根本就不可能有路延伸。但我还是很信任他,只要他能过的地方我就没问题。边走边问他的情况,他告诉我,他叫杨兴桂,23岁,去年父母给他讨了个老婆,没想到不到半年,老婆就被一个补锅的给拐跑了,听说拐到叫什么山东的地方卖给人家当老婆了。我问他老婆被拐跑了心里怎么想,他说没有怎么想,外头比我们这里好呗……也不知道杨兴桂对老婆不感兴趣还是无可奈何。他没有更多的怨恨,只说,打算明年出去打工挣点钱。
我觉得走到了绝壁,非栈道不可能前行。但我还是心存侥幸,因为已经走的太远了,实在不愿回头。再加上杨兴桂硬说有路可走,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也就只能相信他。可眼下已经无路可走了,两面悬崖绝壁,二十米宽的汹涌河水淹没了整个河床。这时杨兴桂好像还不相信我们走到了绝路,我站在一块石头上估计河水的深度,说老实话我也不愿相信走不过去,可是这是现实。估计只有50 米左右的距离看不见裸露的河床,我真想冒险淌水过去,可是水流太急而且有些深不可测。我想象着走到急流处的恐怖情景,我的心一紧,眼睛都黑了。可杨兴桂还有些蠢蠢欲动,我说那你过去试试,他没有吭声,一副斗败了的公鸡样子。
此时此刻我突然产生对他的怀疑。我担心是他设的圈套,把我带到这个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回的地方对我实施抢劫。当然我知道凭他是搞不过我的,可他回家了一趟,完全可以叫寨上的人后面跟来。我特别紧张,虽然身上没有多少钱,但农民往往不从理性方面思考问题,很多发生在农村的悲剧都不可想象……尽管我的心里有“鬼”,但我努力不显现出来。因为我不知道我的怀疑是否准确。我只能立即作出决定:不能回头。要真是我想的那样,回头不是正遇到追来的人!心里说,朝岩上爬吧,并不由商量地抓着乱草、灌木往岩上爬去。他见我不顾一切攀爬,就迅速走到我的前面攀爬。这时我感到他似乎有些尴尬,好像责怪自己怎么会带错路呢?
太艰难了,可以说随时都会发生危险。我从小在农村长大,还没有畏惧过爬山,眼下我真的很心虚,可能一方面太紧张,另一方面不熟悉地形,面对悬崖峭壁,只要一失手就会滚下谷底。乱草深深,上爬20米左右下半身就全部被露水湿透,小杨满头大汗,可谁也不敢说停下来歇一歇。因为只要一松开抓草的手,就没法站立,就会掉下岩去。我们大约上爬100米后才有一个小小的缓坡,小杨一屁股坐在草丛中。我早就来不起气了,见到一线“安全”地带,顺势倒在草坡上,叉开四肢大口喘着粗气。至少躺了20分钟才回过神来,可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了身上。
此时此刻我已经忘记了对他的戒备。看他那样子,实属误入歧途,并非我想的那样图谋不轨。但我实在搞不明白,他为什么把我带到这无路可走的山崖上来。我问他,他就一句话“我记得有路啊”,别的什么也就说不上来了。
我除了叹息还是叹息。我抬头看山有多高,却根本看不到山顶,我不知道有没有爬出去的希望,但我知道退是退不回去了,我们只能继续往上爬。
不知在乱草和荆棘丛里迂回了多少次才爬出危险地带,才感到“云开雾散”后的光明。我躺在地上长长地喘着气,有一种胜利的放松。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我一看表整整爬了两个小时。我下意识朝谷底看,估计有几百米的高度,汹涌的河水早也陷入深深的谷底,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这一段江水流去的“风景”我无法抵达,神秘就在去不了也看不见的地方!
汗水干了,衣服冰凉。我叫起躺在地下的小杨继续上爬,终于爬到了一条横过来的山路上。这时从山的那边来了两个年轻人,小杨在这边吹了个口哨,那边的人也回了个口哨,很快我们就碰到了一条交叉的小路口。我坐在地上,来的两个人每人手里捏着把锋利的镰刀。他们说了很多话,我一句也没有听明白。我很警惕,我仍然担心小杨“贼心不死”,还有什么企图。我却装出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可眼睛始终没有移开过来的两人,一旦发生什么“突变”,以便应对。我把身上揣的那包香烟拿出来每人发一根,他们没有拒绝。我又拿出随身携带的火机给他们点燃。我简单说了几句我为何路经此地原由,不知他们是否明白我的意思,倒问了一些我不知所云的事情。
大约又休息了10来分钟,我叫小杨起身赶路。小杨背上我的背包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边走边看那两个人的行动。当我们翻过一个山岭时,那两个人还在原来的地方没有走,我知道已经没有警惕的必要了。这的确有些小人之心、小肚鸡肠。但是我没法不这样,总之小心为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爬过那个大山岭,穿越一片灌木林后,见到了几幢木屋,走到这里时,我们又不知该如何走了。只得走近木屋,找人问路。一个大约60多岁的老人告诉我们,朝山脚顺河而去,走是走的通,只怕我过不去。他说,路是没有的,得从河崖上攀爬,很多地方特别危险,要走到叫索桥的地方最好包路走。他还说,河崖上的蛇虫(指野兽)多,会出事,劝我还是从山上绕。按老人的指点,小杨又带了我一程,事实上,小杨对这里的路径也是两眼一摸,跟我一样。中午1点过钟的时候,我们走过了一个岔路口,太阳灼热,身上淌着汗水,小杨说他得返回去了,晚了怕在天黑前回不到家。我想也好,反正作用也不大,虽说谈好是带一天的路,又何必太认真。我把酬劳费付给他,然后独自摸索着前行。
翻越两座大山后,路经叫大窑的村子时,我见有户人家在过事务,反正不是嫁姑娘就是娶媳妇。我很饿,好想走进去讨杯喜酒喝,再搞两碗饭吃,但最终没有勇气走进人家的院坝。一路上我不知试问了多少人家,都说没有什么吃的,就连拿钱买两个煮鸡蛋都没成功。我不知道这些农家是真的没有吃的还是不信任我,怕惹麻烦,我不得而知!
当我走到叫小土的地方时,路边有户人家开了个小卖部,里屋的木架上摆着饼干、饮料、盐巴之类的食物,我又累又饿,就在人家的屋檐下歇了下来。但我并不想买那些东西吃,我问里屋的妇女,可不可以给煮碗面条吃,妇女说她家没有面条。我又央求给煮碗米饭吃,妇女看了我一眼,问我是做什么的,我向她作了解释,但她又说家里没有米了,叫我买点什么饼干吃。
也只有买饼干吃了。
我像一只猪獾咔嚓咔嚓吃了一筒饼干,肚子倒是好受了点,可嘴里却干的快冒烟了。我又买了一大瓶橙汁水咕噜噜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幸亏汗水流的快也流的多,喝下去的水很快被身体吸收,不然马上就会拉稀摆带。
吃了东西精神马上好多了。
离开山锅村,灼热的太阳照着我下到索桥这个的地方。此处的河两岸呈缓坡,但前后却是绝壁,河床很窄,滚滚浊水来得匆忙去的急促,很快进入峡谷,前方的河段也就只能凭想象了。跟着河流找不到任何去路,除非长有翅膀从峡谷深处穿越。
索桥辖属水城县董地乡,地处河西;河东辖属青年乡。河上架着两架铁索桥以便东西往来。东岸有个小商店,有几个人坐在那里聊天。他们告诉我,索桥过去是水城通往纳雍、毕节的古驿道,这样的交通方式不知沿袭了多少个年代,至今没有修座石桥。桥上虽说没有掉过人,但猪、牛掉进河里的事时有发生。前两年听说政府要投资建座石桥,两边的群众十分高兴,没想到到头来却是空欢喜一场。个中原因不得而知。几个村民听说我是记者,向我诉说了大堆当地政府如何如何“腐败”的问题,怨气很大,恨不能把他们认为有“问题”的官员通通拉下马。他们寄希望于我把“问题”代到省里,他们相信“上面”,说上面的政策好,官也好。
时间不早了,我得赶自己的路。几个村民叫我赶到叫烈火的地方投宿,但如果没有人带路的话未别能抵达。这时正好有对夫妇走过,说是到山顶上的小寨吃喜酒,男的叫张开学,50来岁,见识广,经历丰富,干过多种营生,因为一直想生个儿子,结果成了超生户。但是并没有改变村民们对他的看法:知书识理!他对我的行动不仅感兴趣而且对我很热情,在我的请求下,他说服了妻子,答应送我一程。
离开索桥,我们翻过一座大山,走在大山腰间,时而可以看到山底奔涌着的弯弯河流。这样的路程大约走了两三公里,很快就绕进了大山的腹地。不知翻了多少个山头,筋疲力尽时终于走到了水(城)纳(雍)公路上。天色向晚,我再次劝说老张返家,老张见时间确实不早了这才停下来。分手时,我说给他点酬劳,他死活不肯要。我觉得对不起人家,只好在公路边的一个小商店买了瓶白酒送给他,我知道乡下人有喝白酒的爱好,然后又买了些蛋糕、饼干之类的东西给他的孩子们带回去。
我非常感谢人家的热心,我想没有老张的帮助就很难顺利到达这个地方。
老张走后我就跟着公路朝前走,路上的人说到烈火估计有10来公里,步行肯定在天黑前走不到。我一边往前走一边向过往的车辆招手,可是没有一辆车停下来问我是干什么的,他们理都懒得理我,呼地从我面前驶过,反倒卷起灰尘弥漫我的视线。我还击的办法只有三个字:狗日的。走了很久,就在我几乎对这些过往的车辆失去信心时,一辆拉煤的大货车随着我的手势刹在了我的前面。他们是两个20岁左右的师傅,知道我想搭车,问道:去哪里?我用最快的语速告诉我的职业和去的地方,两个兄弟没说多话就让我坐进了驾驶室。上车后,他们也不问我是做什么的,只管聊他们的事,倒使我有些不好意思。很快就到了烈火,这里曾经是一个乡政府所在地,记得两年前我随省交警总队下来时,采访过驻扎在这里的交警中队。找他们寄宿去吧。
师傅在烈火给我刹住车,他们没有要我的答谢,轰动油门跑远了。
下车后我就凭印象去找那个交警中队,公路边的住户告诉我,中队早搬到山顶上的丫口去了。我不想再折腾,太累了。想就在这里的农民家找个地方住下来,虽然我知道这一带不安全因素多,当年来采访时交警说,他们不仅仅是为了交通安全工作,重要的是为了打击这一带的车匪路霸。据他们介绍,发生在这一带的抢击杀人案件,其手段十分残忍,前些年一到天黑,公路上就看不到车敢开了。
在路边问了几户人家,都说没有地方住,有的人还用怀疑的眼睛打量我,担心我来路不正,有所企谋。没办法,我只好决定去山顶找那个交警中队,正好路上有辆拉人的三轮车,五块钱就把我拉到了山顶。
丫口处正好有两个交警在值勤,他们得知我是记者后马上把我带到楼上办公室,一位叫陈胜的交警听我曾经采访过他们队长,马上就打电话给在外面办事的头,估计是他们头很“重视”,所以对我特别热情。他们刚刚吃过晚饭,饭菜还是热的,我就一个人坐在炉子边狼吞虎咽起来。吃完饭就听见公路上热闹起来,交警拦住了很多车,驾驶员在和交警理论。也不知他们怎么知道楼上有个记者,有两个驾驶员就跑到楼上来“投诉”,希望我能为他们伸张正义。事实上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违反了交通规则,即使他们很冤枉,这个时候找我也是白费。他们也不想想,我吃住在人家交警的门下,黑灯瞎火的,即便交警有违规行为,这个时候我也只能装哑巴。
我很尴尬。作为记者无论如何都得去了解情况才是,但眼下我做不到,如果交警过了,面对那么多人不说句公正话行吗?而一旦驾驶员们确实违了规,我这个时候说他们的不是,岂不被他们认为我是“官官相护”、骂我狗屁,吃人嘴软。我傻瓜啊。我对两个驾驶员讲了几句大道理,然后说我太累了(也是事实),需要休息。来人见我这个省城来的记者对他们无动于衷,只好灰心地走了。他们走后,我觉得自己很好笑!
晚上我单独睡在一个交警的床上,算是睡了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