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场是乌江上游流经威宁县境的最后一个镇,地处该县东面,只有2万余人,是威宁县较小的乡镇。这个镇有两个村喝水特别困难,得到几公里的山下挑水吃。就连镇政府所在地的街上村从山背后接来的自来水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过去猴场是个交通要道,传说清末年间有个大户的少爷骑马过猴场的石板街时,那马儿很不听话,拉了一串马屎在光亮的石板上,街上的人就叫这过路人用衣服擦干净,争执不下,被众人强行拉下马拽着头把嘴往马屎上揉,解恨后才让走人。谁知这一过极行为却惹来了大祸。
当天晚上,猴场街上就被手持刀枪棍棒的上千人团团围困,双方在撕杀拼斗中,猴场人死伤惨重,一股股鲜血流入坡下的河中,染红了半边碧绿的江流。最后跑的跑,散的散,一片凄凉景象。从此发达的猴场一天天衰败下去,直到解放、新中国成立,猴场又才慢慢发展起来。
猴场应该说是地形的一个分界点,河水流出这个地方不远就进入了六盘水的水城县。河水流过猴场不远便落到了一座山的底下,然后从山的那面冒出来,流不多远就是水城电厂。电厂的上面,一条公路从山坡上划过,公路边立了一块石碑,为贵州省文物保护单位。此地叫硝灰洞,1973年修建公路时发现了距今也有近10 万年历史的哺乳动物化石以及人牙化石。不过当我驻足观望时,除了那块石碑,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天气很好,阳光暖洋洋的! 中午我到达隶属于六盘水市的汪家寨镇,河水就从镇政府的楼脚下穿过。这是一个大镇也是一个富镇,人口5万多,有名的汪矿就在他的地盘上。我绕进镇办公室休息了一会,走时镇里的领导留我吃饭,我想拒绝,我怕跟众人吃饭,这种饭花了钱不仅吃不饱,还特别让人心累。但是却走不脱,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吃完饭,镇里的党委副书记李文举说,公路沿河流有很长一段路,他说可以叫车送我一程,被我坚决谢绝。不到万不得也,我不会坐车,虽然我的双脚已经受伤,但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坚持、忍受,因为路还长着。
离开汪家寨,沿公路继续前进。越走山形变化越大,逐渐形成了峡谷地带。走到一个叫兴鑫煤矿的地方时,河水奔向了左边的山峡,公路从右面的山凹翻了过去。我在路边等了半天才见到两个人路过,他们告诉我顺河而去有条小路,可以一直走到叫大桥村的地方。这一路下去,大小煤矿简直不计其数,当地的一些领导都说,煤炭是他们的主要经济支柱,可他们却对污黑的河水视而不见,缺乏长远的忧患意识。而河两岸的百姓对此却深恶痛绝,因为他们在已用不到河里清澈的水了,甚至连牛儿都不能喝那水,这对于生存在河两岸的山民来说,是何等的不幸!但老百姓的愤怒是没有用的,你能拿那些煤矿老板怎样,他们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污不污染只要赚钱,他才不管那么多呢。据说,有的当权者还在煤矿入有股,钱权绞在一起,相当于铜墙铁壁,要攻破这样的堡垒,除非它的阵营已经摧枯拉朽,不然老百姓要告人简直就是蚍蜉撼树。更何况,这些人动不动就用“稳定”来压倒一切,河水脏了有什么了不起,死不了人;环境污染了有什么可怕,又不会影响他们的生活。也许有的干部曾经对此很不满意,也想过该治理治理,但一想到整治这些污染源的不利之处也就息了气。是的,要和这些有钱有权的斗,轻者吃力不讨好,重者乌纱帽落地。谁吃饱了撑的!
走过叫河湾、渡口,来到大桥村,从这儿开始,公路与河流开始分道扬镳,河水按照它自己的轨迹奔向它要去的地方。我感到下面的路是越走越艰难了,因为越往下走峡谷越深,河的落差就越大。峡谷越深就意味着要翻山越岭,爬坡下坎。
在大桥村问路时遇上一个叫施启学的青年,他说前面几公里的地方是个恐怖的地段,山高谷深,前后几公里不见人烟。那里发生过多次抢劫,有次受害者的眼睛都被坏人挖掉了,很可怕。我问他,那些打劫的人都是些什么人,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施启学说,都是当地人,有的出去打过工,他们了解地形和过路人的情况,纠合在一起,下手都十有八九得逞。有一次遇到两个做牛生意的,双方撕杀起来,一个被杀死,一个被砍掉一只手后逃了命。可那案子公安局至今都没破……他说的事就像发生在眼前一样,说得让我毛骨悚然。我请他送我一程,他问我给他多少钱,我说10块,他没有答应,我又加了五块,他才同意送我出那段“死亡峡谷”。
那确实是一段危险的山谷,河水在阴深的底部吼叫,走在那乱蓬蓬的羊场小道,直觉得高耸的大山随时都可能垮下来。我屏住呼吸紧紧跟在他后面,突然小路拐上了山崖,爬到半坡我拿出相机准备照张像,也不知什么原因,快门总是摁不动。真是见了鬼,气得我只差把相机往地上砸了。
上到半山腰,山路穿进了包谷林。施启学停住了脚步。他把我的背包放到地上,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好像他也很累了。我数了15块钱给他,他说不好意思,要钱了。
施启学下山了,我又歇了好半天才爬起来背起背包上路,此时我已经筋疲力尽,两个大脚趾疼得钻心。我忍着疼痛走进包谷地,在好几个地方我都走岔了路。我摸索着感觉着走向前面的目的地。转了个大弯,我遇到了去赶乡镇回来的两个人,他们听说我是考察乌江的省城记者,特别关心我的安全。对我说,最好赶到前面的海螺村投宿,找那个在乡武装部当部长的家住宿安全。他们说这一带很乱,还是小心点好。海螺村坐落在大山坡上,我从山脚爬到山腰,问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那个武装部长家。我全身乏力,都快走不动了。天渐渐黑了下来,能不能找到一个安全地方住下来我心里实在没底。虽然背上背有帐篷,但要撑起来住一宿也是很麻烦的,而且也不能保证安全。正在焦急不安的时候从山路的上头走来三个人,大声武气的问我是做什么的,得知我是记者想投宿后,高个中年男人热情地对我说,他是对门那个村的支部书记。他们三人是去赶乡场回来,个个都喝(酒)得脸红筋胀。支书见我有些着急,就带我去找那个部长家,部长全家在乡政府没回来,有个妇女正在忙家务,说是部长的嫂子。但支书好说歹说,妇女都不同意我住在他家。我明白她的许多顾虑!
支书说他叫龙道学,他们那个村叫新发村,走不多远就到他家了,劝我到他家去住宿。天已经黑了下来,尽管我全身酸软不想再走,但我不得不答应跟支书走。我跟着他们三人回头走不多远,天就完全黑了。我拼力与他们高一步矮一步爬坡下坎,穿过一片玉米地,又上了一座坡,终于见到了光亮。晚上8点过钟走进了龙支书家。龙支书家是一幢石木结构的房子,家里空空荡荡的,感觉不出富裕的景象。走进他家时见到一个又黑又瘦的妇女正和一个小伙子、小孩子在吃晚饭,碗里全是黑糊糊的东西,看不清到底是什么粮食。见有陌生人到家,都同时放下了碗筷。
龙支书安排妇女给我煮吃的。
妇女好像有点为难,她说家里还有一把面条,问我吃不吃。我说挺好的。但结果那碗面条确实让我吃得很难受,不仅没有油盐,而且面条特别粗硬,可是人家已经拿出了家里最好吃的东西!
新发村是水城县一个偏僻贫困村,由于山高坡大,土地贫瘠,主要种植包谷和洋芋。要吃大米只能靠买。吃水也很困难,如果干旱稍长,村寨就要闹水荒。那个又黑又瘦的妇女是龙支书的妻子,看得出是典型的朴实农村妇女,大概由于操劳过度,看上去比龙支书的年龄大多了。她不多言不多语,支书叫干吗就干吗,不会说半个不字。我吃完面条,她就给烧了一盆开水让我烫脚。我的两个大脚拇被开水烫得舒服而又疼痛难忍,忍不住地用手抚摩。当时我根本不知道脚指甲下已经积满了淤血,半个月后当脚指甲掉下来时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洗完脚很想睡觉,我实在太困了。可是水城县水利局的工程师刘冬雨和村委会主任杨军来了,他们来商量给村民们修建水窖的事。他们一打开话题就没完没了。我困的不行,但又不好意思说,只好硬撑着。晚上12点过他们才“散会”而去。
龙支书安排我与他住一间屋,可是当我真正躺到在有些润湿的床上后又总是睡不着,下半夜我听见哗哗的声音打破了夜的沉寂,夜雨下起来了,一阵紧跟一阵的密集,大约个多小时后才缓慢下来,但一直没有停歇。我不希望下雨,远行人是不会欢迎下雨的。走在路上,好的天气才会有好的心情,好的心情才会看到路上的风景。虽然我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看风景。
我盼望夜雨在天亮前停下来。
早上7点我起来一看,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眼前一片水洼,玉米杆和草丛上爬满了水珠,远出雾锁住了山头,白茫茫看不见东西南北。天气冷了下来,我的心情很不畅快。我站在屋檐下看着雨,等着它停下来,可是它总是飒飒的跟我的心情作对。不久村委会主任来了,他叫我去他家坐坐,盛情难却,我和那个县城来的刘冬雨跟着他翻过一个小山包,山包下面有两间土墙房,墙外还用木头顶着。土墙里发出了朗朗读书声,这个一村之长告诉我,这是他们村里的学校,几十个孩子挤在两间破土房里已经多年,村里害怕土墙垮塌,只好用木头顶住。他们也想好好修一所小学,可是没有钱,想了多年还是白想。
走完乌江回到贵阳后,我在一篇文章里提到了这个村的教学状况,引起了当地有关部门重视,六盘水市的一家大型企业团委决定前往给予资助,在与乡政府的同志前往途中,由于山高路远,汽车翻进了山沟,车上的人都不同程度受伤。有位同志伤情较重,送到了省城医院。在他出院时,他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说,本来不想告诉我这事,但还是憋不住,就向报社打听到了我的电话。他打电话的意思不是因为我的文章给他带来了灾祸,而是表示对我的敬佩。我走在乌江的时候,他一直关注着我的行踪,他希望能和我交个朋友------
到现在已经又过去了半年时间,不知那两间土屋是否还在风雨飘摇中坚守着自己的使命。
我没有能力改变孩子们学习的环境,我不过是一个路人,一个匆匆的路人。也许再过一些时间,我就像忘记生命里的许许多多轨迹一样把它忘掉。
在村委会主任杨军家吃过面条,雨还是没有停。我有点急不可耐,决定冒雨出发。支书和主任见我不肯停留,只好作罢。他们决定派村民组长黄明光给我带一段路,说从这里沿河岸往下走,地形特别复杂,山高路仄,非常危险。黄明光的一个堂弟5年前就在叫“狗爬岩”的山崖上不慎掉到深谷里被河水卷走,黄明光带着好几个人找到叫落河(伏流)的地方,最终还是尸魂未见。
听他们这么说,不免有些害怕。于是答应黄明光带我走一段路,但前提是我必须给他报酬。
9点过钟,我打着雨伞,黄明光裹着塑料布,我们一前一后走向长满草蔓的羊场小道。出去不到一公里,我们的下半身就打湿透了,裤子紧紧扒在脚杆上。过了一座大山,我们就像两只迷路的山羊钻进了没有尽头的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