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来,我叫店主给我煮了碗粉吃。走时,我问店主多少钱。住了一宿,吃了两餐,在这偏僻的小镇,即使收高价估计也就二三十块。谁知店主却说,镇里的周忠旗主任已经打招呼了,由镇里来付账。我很感动,虽然钱不多,但盛情难得,尤其像这么贫困的镇就更不容易。我不塌实,对店主说,政府的好意我心领了,但钱还是我自己付。可这个叫安世进的店主死活不收我的钱,说,人穷志不穷,再穷靠这点钱也富不起来啊。
从思渠步行前往毛渡,得绕开乌江翻山越岭,顺江是无路可行的。镇上的人说,上午有趟从沿河开到洪渡镇的班船,经常是人满为患,船未别靠岸。我带着侥幸心理还是来到了码头,想试试运气。11点过钟,班船从上游鸣叫着开了下来,等在思渠码头的10多个人都争着朝边上挤,一旦船靠岸就捷足先登。大家议论着船会不会靠岸,结果船虽然是靠过来了,却只准下,一个也不能上。我挤到前端,对挡人上船的汉子说,我是记者,能不能带我到龚滩?汉子没好脸色说,记者,记者也不行。我自讨没趣地退了回来。最后我看见好几个人都上前求情告理,还是没能打动汉子的铁石心肠,包括一位思渠镇的干部。这个同志要到毛渡去公干,坐不上船就得走路,可步行到毛渡得从大山背后走,少说也得走大半天。他不愿走路到毛渡,然而能够把他快速带到毛渡的唯一班船拒绝了他。看得出他很生气也很无奈。船虽然是沿河的船,但就是不买你这个镇干部的账你能怎样。这个干部好像比我还急,他问大家愿不愿意租支带发电机的小木船下毛渡,围在码头上的人们一合计,到毛渡下游青溪的人很多,最后就以青溪为终点让这个镇干部打电话租来了小木船。可在摊钱问题上有三个打工的农民只答应每人出3元,也不是他们每人出不起5元,而是觉得太多了不划算。在大家的数落下,我说我给他们出5元,他们三人出10元。结果那多出来的1块钱谁也不愿出,我只好说,算在我头上。船老板这才启动发电机。说老实话,我并非是因为自己急着想走而给他们出钱,我是觉得这些农民值得同情。我本身就是农民出身,并且当了多年的农民,对农民有深刻的体会。我能理解农民的困难和他们的思想感情,他们的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尤其在一些贫困山区,因为经济困难导致了一幕幕悲剧。在我的故乡上曾经就发生过这么一件事,弟兄两个都很穷困,当哥的借了很多钱,都是高利贷,一年年“儿子”大过了“母亲”。债主来追债,他每次只能还人家的利息,而且这利息是从别人手上借来,同样是高利贷。一年年,利滚利,这老兄已经拖不动了,但有钱人那管你要死不活。这位老兄到后来没有人敢借钱给他了,债主打上门来了,怎么办,人家要牵他的牛,操他的家,抓他家东西低债。他的兄弟也很穷,好在欠债不多,别人对他多少有些信任。兄弟担保替哥哥从别人手里借钱还债,结果大哥还是没有偿还能力,债主追得当兄弟的屁滚尿流,并找大哥理论,结果弟兄俩为此打得头破血流,差点出了人命。
历朝历代最苦的就是农民,而每个朝代打天下者又离不了他们,他们是最革命最勇往直前的一个群体,但从来都生活在底层。他们为社会创造了物质财富但一辈子都得不到享受。一些被他们喂饱喂肥的“上等人”反而嫌他们落后,骂他们:农民。极尽人格歧视。
这就是可敬可悲的农民,当权者说的:我们的衣食父母。
小小木船载着我们10多个人摇晃着穿过银童峡来到毛渡。毛渡过去是沿河的一个乡政府所在地,“撤并建”时合到了思渠镇。这个地方夸张点说真有些地老天荒的感觉,不通公路,而水路船只极少,来往都不方便,出一趟远门对当地的百姓来说可说是难于上青天。
木船靠在毛渡的岸边让那个思渠镇的干部下船后继续朝下游划去。很快就到了重庆市酉阳县的青溪镇码头,有三个做买卖的妇女和一个50多岁的老人都要下龚滩,但船老板死活都不愿划下去,他说下面的滩多水急,有危险,出多少钱都不去了。我们在东岸上辗转反辙,走走停停,终于来了一支货船答应捎我们到龚滩。天气很好,坐在船头只见峡谷飞快朝后退,古纤道时而出现在岩层上时而陷入江水中。两岸树木葱茏,藤蔓缠株,说有猿猴,却不见猿猴闪展腾挪,兴致很有些索然。过了土坨峡,很快就到了我在头脑里想象过多少遍的龚滩。
龚滩古镇坐落在乌江东岸的山坡上,隶属于重庆市酉阳土家族、苗族自治县。西岸悬崖峭壁,直插云天,仍属贵州域境。龚滩就在古镇的脚下,它是乌江下游最大的险滩,整治前滩长近200米,落差在4米以上。史料记载为明万历年(公元1573年)因山洪暴发,凤凰山上岩石崩塌滚入江里造成滩险。整治前,巨浪翻滚,吼声数里可闻。抗日战争期间,导淮委员会乌江水道工程局在东岸修建驳道,改善了搬运条件。1958年,“******”时期,乌江的进出口量增加,物资在此积压严重。1959年,川(重庆市直辖前酉阳属四川省)黔两省派人考察后,在讨论改善运力和装卸条件的同时,开凿航道也提到了议程。议定由四川酉阳地区组织施工,交通部同意拔款整治。后应川省要求,改由黔省负责测量施工。1959年10月,黔省交通勘察设计院第六勘察队提出整治方案,工程由第三航道工程队龚滩工区承办。从贵州的沿河、德江、思南及酉阳四县调集民工400余人于11月中旬正式施工。次年四月通航。由于当时上级要求完工时间紧迫,炸礁用药量大,致使龚滩古镇受损房屋达400多间,200余户,到1962年才赔偿修缮结束,共赔偿费用11余万元。
由于开凿的航道宽度不够,尤其在涨水时船只过航十分危险,不久又再度断航。1960年进行再次整治,直到1965年至1966年继续整治后,龚滩航运才完全走上正轨。
而龚滩古镇呢,如今已成了重庆市第一历史文化名镇。之所以是名镇,是因为她有着久远的历史底蕴:源自蜀汉,置建于唐,知名于北宋,明代走向兴旺,清末终至繁荣,抗日战争时期达到了鼎盛。唐高宗二年,曾移洪杜县(现在贵州沿河洪杜镇),明初改由贵州布政司管辖,弘治年间,酉阳宣慰司迁踞并设卡管制。
龚滩这个名字我是很早就有所耳闻,可是和别的地名不同的是我一直没有忘记,而且给了我许多无边的想象,我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情愫,也许就是众人所说的缘吧,注定现在要来经历她。
木船靠在东岸,我跳到岸边便看见了古镇的尾巴,几幢木屋在江岸约50米高的坡坎上挂着,让人很是惊异。我一口气爬到古镇底层的街口,中间呈现出一条小巷,巷子不宽,顶多3米。两边都是上了年岁的木屋,被风雨阳光剥蚀得活像老太婆皱折的脸,沧桑而不乏忍劲。小巷中镶嵌的大小不一的石板不知有多少脚板从上面踩过,已经磨得油光闪亮,照得见人影。走过去,不小心鞋子还会滑溜。巷口里面不远的屋檐下有个老人正在炸油炸粑,他的工具和一般炸油炸粑的工具不同,是由几个跟蛋糕大小的锡盒子做成的,每个盒子都做有一根小小的提把,磨好的面粉舀进小盒再放到油锅里去炸。这里不叫炸,而叫“煎油糍”,是土家人特有的一种炸粑方式,10来分钟就炸好一个,趁热吃的时候又香又脆。我的童年是很难吃到这玩意的,记得那时是五分钱一个,只有富裕人家的大人赶场天才有能力给孩子买回这东西。我的母亲往往是背了一背青菜到镇上去卖了也只够买回盐巴煤油,有时好不容易给我买一个油粑回来,吃得我心欠欠的,但我不能责怪母亲,我知道母亲已经尽到了最大努力。这东西我一直心存挂念,但离开故土10多年了,时势变迁,不知道家乡的小镇上还时不时兴搞这玩意。此时此刻,我有些饿了,再说多年没有吃这东西,很想试试那味道还在不在。就走到老人面前,问老人多少钱一个,老人说五角,我二话没说摸出一块钱买了两个,边吃边从光滑的石板街上走过去。
已经是夕阳西落的时间,冬日早已背到东山后面去了,但小镇的巷子却是那样的明净和温暖。一路走过去,只见两排古色古香的木屋鳞次栉比地向乌江奔流的方向延伸,悠长悠长的拐着弯儿,时而上几步石阶,时而下几步石梯,曲径通幽,风尘古貌,仿佛就置身在远去的真实岁月里。两边木屋的门上随处可见挂着的扁长铜锁,不少人家的里屋用废纸糊得密不透风,清一色的土灶把土家人的生活衬托的淋漓尽致。巷子中间偶尔可见摆在门边的桌子,几个悠闲的女子埋头忙着修理桌上的“长城”,一群小孩子尽情地在深巷里跑来跑去,有时瞟几眼我这远方来客就走开了,有个调皮的孩子还跟我做着鬼脸,实在可爱。
古镇底层这条石板街长约2公里,她与上层的新街互不牵连,两边的木屋飞檐翘角,犬牙交错,左边石壁上圆柱撑起来的吊脚楼紧挨江流,不仅美观大气,且精巧笔致。画家吴冠中到此也都感慨不已,称之为“琼楼玉宇”。街上不但有很多历史古迹,还有各式不同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很像是一幅古画挂在乌江东岸。由于建筑独特,保存完好,被誉为长江流域极具规模而又有观赏价值的民居景观。古镇对岸的山岩上有一个很富传奇的“蛮王洞”,尽管属于贵州地界,但传说却有两个版本,既有四川之说,又有贵州之说,传说相左,各具历史特点,就不一一复述了。站在吊脚楼上环顾两岸山谷,使我想起在此拍摄的剿匪电视剧《红杜鹃,白杜鹃》,那悠扬而约带哀伤的歌曲再一次向我诉说着土家女子的善良和坚韧。思绪在古镇上空飞扬,真有点情不自禁。
在老街上来回走了两趟后才去找住宿,街上的人告诉我最好在老街的客栈住,又便宜有能观赏风景,来古镇游览的客人都是住在老街的民居家中。我按那人的指引,走到老街西头去找“黄家客栈”。这街头一角的客栈有很多家,楼阁上都挂着旌幡似的小旗,上写某某客栈。我一个不留神,竟找到阶梯上面去了,一个穿戴优雅,长得很贤淑的女子问到:都是一样,就住我家吧?我说,我想住的是黄家客栈。女子回答说,这里的客栈都一样,很干净很便宜,不信你看看环境吧。那一刻我已经动摇了,因为这女子实在是太吸引我了,我被她的美丽和大方所打动。古人说,爱美之心人皆有知,何况我等光棍男人。
她带我看了她家的客铺,客铺就安置在吊脚楼上,白色的垫单一尘不染,木屋不大,却安有三架客床。女子说,不会有人了,就我一人住一间。站在木屋的阁楼边便可看到下面的滚滚乌江,真个是风景这边独好啊!我把背包放下来,喝了一缸水,与女子聊了几分钟又到古镇转了一圈。回来时见到一位老人家正在忙着煮饭,我以为老人是女子的生母,只有她们孤儿寡母两人,想她一定是个单身女子。我想入非非,希望真能发生点什么艳遇。随料,煮饭的老人是她婆婆。饭煮好的时候,一个看上去不到30岁的小伙子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来到杨家客栈,男的端起碗一句话没说就吃开了。开始我还感到诧异,当知道是女子的丈夫、老人的儿子后,我的心里要有多不爽就有多不爽,甚至还有点后悔住进她家。晚上,女子的丈夫又到隔壁家窜门,我和女子坐在她家小巧的客厅里看了一会儿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比如她是哪年结的婚,是不是土生土长的古镇人云云。要真是像我见到她时的那种感觉情愫,这会儿也许我和她谈开了“恋爱”。现在既然人家是有夫之妇的人了,我就打消了带着美好愿望的一切想法。对此,我始终不无遗憾。
晚上我睡在铺上,听着呜咽的江涛声,思绪万千,久久不能入睡。我在想什么呢,其实我什么也没有想,脑子里一片空白。别误会,你以为我是为这位女子感伤,怎么可能呢。我只是一个匆匆过客,在女子的眼里,我是一个投宿者,她在我心里无外乎就是一念。人的一生,一念的事何其多,又有多少能激荡起我们生活的浪花呢。作为一个尚未找到知音的男人来说,在这样的环境里的一些想法却往往都是徒劳无逸的,无非给别人增加一份笑料罢了。
这的确是一个让人流连的古镇,你呆在这里会有一种彻底的放松和宁静致远的感觉。可是我毕竟不是来游山玩水的。清早起来,吃完老人家给我煮的一碗面条,付完账背上自己的背包准备离去,这时我突然想和这位让我来时动心的土家女子合个影。我向他们提出我的想法,可结果只有老人家与我合影。年轻的女子说,和我母亲照就行了。我明白她根本不想与我合影,但又不好直接拒绝。我没有勉强,我知道这是土家族女人的忌讳。在土家山寨,土家族女人是不随便与不熟悉的男人交往的,和我照相对她来说不压于一次冒险。土家族的女人害怕别人议论不“正经”。这对土家人来说特别要紧,她们把名声看得比自由还重要。她们往往选择声誉而不要自由,在旧社会她们常常用生命来保护这种名誉。
我明白这个土家女子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