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7年五月中旬,斯坦因氏组织之探险队,再度现于敦煌,傍晚张其天幕果树园中。
在两月前,发掘楼兰附近之鄯善,有相当之成绩,斯坦因氏更形气壮,不怕碱的饮料,不休贪婪好奇之锄,发掘洛泊沙漠之各处,幸未遭黑风,得步入敦煌,人马骆驼,于此休养,并因感叹千佛洞之壁画,从事摄影。至夏季,沙漠探险旅行,因有黑风季节之千万危险,仅在敦煌附近探险,并立定探险发掘中国本土计划,斯氏乃匈牙利人之归化英国者,或有东洋血统关系,盖匈人原有西洋的东洋人之称。
三月中间,虽吹东风,依然寒冷,人备防寒衣及围巾,然后前进,驼马则已感风吹来之草香,本能向前进行。斯氏立小山上,以望远镜遥瞩敦煌县城地平线上,有小高丘似浮岛,不可思议的向南微动,大体沙漠虽为平地,但恰如大洋波涛一般,从一沙丘向另一沙丘,登沙之山,下沙之谷,起伏无常。沙漠中央部,沙丘高至二三百尺,形成沙山,若登高顶,或有所获,若望楼之废墟,或埋在沙中之古代村落,用望远[镜]探索,为斯氏癖好,队员对之亦不以为耽延时间。
继续前进,斯氏乘马,止而大嘶,并追索前行动物足迹。斯氏降一沙丘,又登一沙丘,绝无水蒸气之微尘,会晴空与沙平线相交处,沙埃如烟,绝不见混浊沙色,只见似浮岛之微动,斯氏于一瞬间,感气象激变之袭来,有奇迹的想象。以上之奇现象,就近细观,元[原]来为近寻牧草之千余只羊群。游牧从晨起,动物已为草香而兴奋。最感趣者,大群之羊,只二衣衫褴褛少年管带。
此二少年,见探险队负枪而行,早隐身柽柳小薮中。
与洛浦诺尔渔师辈别来已廿余日,始见人类,顿形狂喜,分予烟草,并询去敦煌之路,在绝无飞鸟荒凉单调危险沙漠上,营忍苦之生活,今见青草醒目,复有羊群,知敦煌已近。牧羊者在附近废墟,拾得古钱,线穿鞭端,斯氏因以烟草与之相易。斯氏诚似鹈之目、鹰之目,思探索收获,欲注意前进,确信被中国本身忘却之沙漠,为古代文明珍宝贮藏库,无论如何微物上,皆可发见人类历史之姿态,感到温暖之气息,此处自有人类之生活。
斯氏同伴,已感疲倦,例厨司及测量技师,印度人那伊争论一夜,全员希早一日休息,于是张起营幕,斯氏最爱其小天幕[即小帐篷],张于距彼少离草处,觉昨夜喧哗,无闻声,然集合各种人种,宗教则有印度教徒,回教徒。沙漠病之妙药为村庄,惯于沙漠孤独者,踏到都会时,每厌恶外交仪礼,有甚想见人颜者,有反是者。
敦煌之高高县城,已半坏于东干人之叛乱,及见城外村庄时,斯氏较蒋秘书更一马当先,以红色名片与护照,急赴衙门,向官吏示敬意,并请托寄宿之事。
说明人马急待休养,且示以有英国背景之护照,而长官出迎极普通。适逢知县昨日新任,衙门中尚杂乱无序,翻译员为一鸦片中毒不得要领小吏,导至一伽蓝,栋颓梁落,蜘网密布,恐须费一日之力扫除,斯氏对此殷勤表示谢意,并言已惯天幕生活,拟于城外自由活动,于是返元[原]路,于河南岸,发现一广大蘋果园,借其一角作为住处。
果园主人已死,只母女二人,在空大家中生活,元[原]以中央大屋,与[欲]与斯氏为卧室,测量技师居于邻屋。大屋中既无火炉,窗破壁坏,阴气满室,不如小天幕,至少在日中尚能浴日光之恩惠,故仍于果园中张起天幕。
决定宿处已近傍晚,又发生一可厌事,致同来者大骚扰。其地只通用新铸银币,预备之马蹄银不能购物,于是将大马蹄银送至锻冶店,剪成与银币同重,再行兑换,始得购置晚间食物,而同行者始得安眠。斯氏则陶然自得,静听风吹树枝之声。夜风吹来,草香中暗灯光下,披览敦煌附近地图,知昼间所见村庄,即所谓“绢街道”之起点。今蒙古西伯利亚南部、西藏之拉萨、印度,仍为通行沙漠之船的通商要冲,且感己之或为登载历史旅行者之一人。
翌日,至衙门正式拜访知县。依然寒峭,乘马赴衙门,沿途见骆驼积粪,知乃贵重燃料。欲预定会见知县计划。
新任知县应接室中空无所有,知县为中国古型人物,善于空虚辞令,包藏阴险之特性。投其所好,与以珍贵赠物,说明自己旅行目的,适与玄奘三藏向印度取经至中国相反,是向中国求取被中国捨弃之经典及考古学参考品,携归印度,实为学界而出此倦倦[拳拳]说明,以求探险与发掘之谅解。幸汪知县亦学者模样,对此事有兴味,于是始得安心。
午后,知县行答礼来访。即在中央屋中会见,利用煮物大锅燃煤,暂充火炉。从皮箱中取出食物,并示以楼兰及鄯善等处之发掘出土品。斯氏请问对此意见,知县所答,无非中国书本所载,半属荒唐无稽,远离现代知识。斯氏因将沙漠地探险经过情形详细说明,重申探险苦心,获得知县倾耳静听。斯氏与蒋秘书非常欢喜,因可依其作战计划进行。
既与知县作仪礼的正式会见后,守备军司令林将军之幕僚突然来访,云奉将军命特派来护卫,表面虽是敬意,其实监视并有宣声示威意味。斯氏急拜将军。坐于紫檀大椅中、颧骨突出之将军,获得斯氏所赠自来水笔及刺绣品与烟草等,表示非常感谢。
斯氏又述玄奘取经及发掘古代遗迹之得意谈话,得在土地测量许可证上盖上大印。将军云,曾有二日本人向库车方面探险,已抵安西,未函此间,大概因战争关系,缺乏旅资。(放声大笑)命属下将斯氏骆驼,牵至自司令部牧场喂以软草,斯氏以深知边疆军人及官吏交接,非常不易,必须外交手腕,否则在探险途上往往被软禁,致有碍大局,取出安全剃刀,将胡须剃光,装束亦加注意,免使敦煌商人望而生畏,本想摄影留念,只因探险旅行前途正长,朝后不可妄回而止,二三日后,斯坦因与蒋秘书[助手兼翻译]、摄影测量技师印度人那伊克、护卫兵三人,乘马至千佛洞。
去年四月,从印度出发,一年间,以泰利姆流域为主体,探险发掘楼兰、鄯善等古迹,踏崑仑之冰河,地理学考古方面,已有年前在和阗故地收获。以上之成绩,在出发前已书成第一回探险报告“古代和阗”二册,已将原稿送伦敦出版所,故研究向学之念益深切,对已成业绩,未能满足,此次由印度政厅与大英博物馆醵出费用,以世界探险家之名声上,决不能败于俄、德、法等各国探险队,此处之目的地,是满足希望之千佛洞,既思将壁画摄影,发表于世界,并思一探传闻所说古文书之所在。[斯氏]在马上意气扬扬,右望党河,踏敦煌郊外之薄冰,所感不安者,则梵语、土耳古语、西藏语,自己虽皆明了,然汉文则全然不知,若千佛洞之古文为汉文,即感困难,只得赖于唯一助手蒋孝琬。
蒋乃由喀什噶尔领事马加托耐伊氏所介,言其对英语与中国语自由自在,并乐于讲土耳古语,在斯坦因旅行上,成为重要之秘书。
经过九哩,由党河之支流向左转[校者按:当是“向右转”],便逢有名之鸣沙山。山麓峡谷之感极深,突见一小祠,立于道旁小高丘上已缺,门口贴有红色之纸,上书咒文,残蜡尚存,香炉中有纸钱灰,入口处更有青锈铜钟,更有石碑。蒋氏读后,似是某种经文。
文末书有未满百年前之年号,印度碑上,概不书年号,调查上煞费苦心,此则纪有年号,斯氏颇喜。护兵以木撞钟,驴马受惊,后足立起。又沿河走一哩许灰色不毛之地,见鸣沙山腹岩块间,千佛洞之灵岩,形成大大小小之蜂窝群,少隔离处,又见蜂窝洞群,面向河流,不规则的并列。
欢声齐起,急鞭马前进,近处灵岩中之本尊,已出现于早春午后阳光中,完全是神圣穴居生活,不可思议之原始建筑,斯氏因舍马走向灵龛。
佛洞为四层、五层、三层不规则之重叠,相邻数百成群,有大有小,尤以最下层之佛龛,低于道路,半埋于土砂中。三面岩壁与洞顶上,均涂有漆呛,满面描有菩萨群、供养图、极乐变相,千体佛像等,庄严的真。中央深处,有马蹄形之须弥壇,壇上有如来像,衣纹襞形,是希腊印度式,菩萨、四天王之圣像,兢取均势之美,似有大小之差,手法有多少相异,一望之间,似有优劣,其实任何灵龛,均属此种形式,与于阗[即和阗]附近发掘出土的塑像,颇觉相似。其中虽有新加修理者,然多为西藏之,大体看来,尽为唐时代或六朝之物。见此多数佛像之斯氏,即追索其系统,对中国式及西藏式之变化,非常注意。
入口突出部分已坏,只留痕迹,可见已历经风霜,因此从外面已得看见壁画与本尊,在坚硬岩石上穿凿无数的洞,如是庄严敬虔,已超越是否为异教神问题,使被育于西方神之学徒,于一瞬间,忘我礼拜,真有足以惊叹的信仰力。斯坦因回忆马尔珂洛朴氏所语敦煌佛教一节,又思及洛克齐博士之记述,觉大体已经瞥见,为从事调查,顺次足踏各个灵龛,有时步梯而登上层,盖期寻索有得。见一似中国人之混血僧人,年龄尚轻,从榆林间庵中出,似为来作导引者,与之酬应,即前引导,并言有若干洞窟,上下如何贯通,并手指大理石碑。察其情形,似常作引导者,惜斯氏对碑文一字不识,由蒋氏大体意译以告之,其旁尚有断碑,是重修莫高窟之碑及其他,《西域水道记》中均有记载,斯氏对汉文虽属盲目,然曾读谢伐恩奴[今通译作“沙畹”]博士研究此种拓本之论文,知千佛洞创建于秦时代,其后几经修复,故有此记功德之碑,闻青年僧所述,又如新发见之古文书。斯氏因在印度,已数遭遇及至其他探险家与学者言及,若不慎重施以外交手段,往往失败,欲速不达,遂耳语蒋氏,离此洞而至他洞,不久蒋氏回曰,住持僧虽不在,然僧人言可照例引导,一同前去。
前往看时,北首大寺旁侧,有一窟院,壁上描有菩萨行列,已经褪色,通入深处之木扉紧闭,佛像均新加修理,故与壁画之古色,适成对照。此窟早经崩坏,埋于土中,由现在住持,于七八年前修复,于运出土砂时,于壁上发见空隙,似其中更有房屋,积有许多卷物,曾以样本,送至兰州总督,并说明堆积如山,须用六七车搬运,总督命无须搬运,依旧封闭。蒋氏种种交涉,请暂开一观,僧答键在住持手,现正向沙漠各村托钵,因鉴远客特来,遂急归己室,手执一卷出示,谓窟中之物,大致同此,特以样品奉览。斯氏虽展卷披览,悉不能读,但觉纸是年代极古且保存完全,绝无触损,蒋氏虽能诵,然长四丈余,一时亦难尽读,文中常有菩萨二字,想为佛典之一种。
斯氏脑中,计划如何与住持作战,今见此样本与木扉,已感满足,故不再向番僧追究,静待住持归来。是夜在天幕中,于日记上预记,将有大收获之想象,少年时代梦想成为世界史中人物之好运,不久将临本身,此为三月中初访千佛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