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敦煌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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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谈谈说说,不觉夏日之长,渐次天暗,话若中止。则言者听者,俱感乏味。虽无望说得太长,还希听到结果如何。“此间有我弟子从巴黎带来白葡萄酒,不妨少饮一二杯,以增兴趣。”主人一方说,同时取二玻[璃]杯,斟酒劝饮,并命女婢进晚餐,续说培氏事。

“培氏过三星期之学究生活,偶然自觉改入外交官途经,用以商贩手腕。道士因尝过前次马蹄银之味,已失却处女性,自较斯氏交涉为易。培氏想自己虽未预计获取多少,然至少须在斯氏一倍以上,至所费,则虽加一倍,实尚不足一卷之价。又因培氏被称为“中国通”,长于华语,比之斯氏当然容易成功。总之,培氏在欲得功名之外,更为学问及学术界而出此,故呼之谓略[掠]夺或侵略,似觉可怜。”

“结果,归入培氏手者,为四千五百至五千之数,绘画与染织似包括在内,惟不似斯之随便蒐集,而为一一自己过目者。汉文外,更西藏等杂多之语文。最有兴味者,是在此秘室更北二窟,揭十三四世纪西藏式壁画,发见汉文、蒙文、藏文、梵文、西夏文之古经卷,是意外之获。鸣沙石室非常广大,或尚有未经发见者。今且为培氏干杯,彼诞生于五月,适为三十岁之诞辰,获得如许赠物,是如何可喜之事。”

“那又不外是中国式的愚笨作风,也要为君讲的。培氏将所得加以整理,睹了五月大祭礼,从事千佛洞壁画及佛像调查与摄影,所用意于周到之预定次序,约经二个月,在五月二十左右,离开敦煌,而至访古之长安,即今西安,更进龙门石窟。于十月初,出河南郑州,始坐火车,如凯旋将军,意气扬扬重踏北京。收获之大行李,当然运至安全地带公使馆。其得意可想而知。”

三十岁之培氏,血气方盛,将获得一部分一部分研究,一时冲动,思从速向学术界介绍发表。得公使同意,于公使馆区六国饭店,作探险报告,一部分展览,不似斯氏获得后即逃回本国。培氏似忘却道士叮嘱不可在中国内地发表之言。公使馆倒为宣扬国威,且宣传文化,乐于如此。于是向新闻社、通讯社送情报,并向全国外交官及中国学者发请柬,时在北京秋尽冬来之季。

情报及预告,广为宣传,当日来会者有外交官及夫人及令媛,对西域织物均感珍奇,更有正威而临场之北京老学者。中国几经易世革命,文化亦变貌变质,然对所谓古物,只知宋板程度。至唐代之物,读不到版本,即写本亦所未见。故一辈学者,对早被日本保存之唐经,群以为伪物。今所陈列,乃从六朝至隋唐,古色古香,将千数百之梦,现实现出,此又从何说起。从豪奢言,真豪夺之极,数多的佛典,均为当初翻译之优秀品。还有所谓佚经数卷,从前但闻其名,是谁亦未曾见这实物者。例如:《古文尚书》,现在通行者,是唐之卫包改定以来之今字体孔传《尚书》;此间陈列者,是古隶字之本物古文。

观者目不暇接,致对伯希和之资识,竞意拍手赞美。此为清末之事,故拖辫发而临场之学者颇多,试思伯希和之得意如何,一辈有骨气之中国老学者,对此无价之宝运往外国,言之齿冷,若清朝之复[覆]灭时亡命日本之罗振玉及端方氏等。

“当大正初年,不是在京都么?”

“是的,因罗已来日本,后来对日本之敦煌学有极大恩惠。罗先生今见六朝黄麻纸之写经,与端方先生兴奋而发出怒声。”

“罗先生,人类若能长生,自能目见一切。”

“端方先生,诚如公言,伯希和虽少年,却作此可敬之事,此对我人之大学问与以大革命,却是根本资料,都足增我人知识者。”

“罗先生,此乃国辱。中国之珍宝,今被白面红毛人运去,不可耻么?”

“端方先生,虽说可耻,然学问原无国界可言,从发见此根本资料言之,不论谁氏之手,总之是天下之宝,得放其光华。”

“国士如君,亦作此言。学问固无国境,学者当有国籍,若放置不问,是我人耻,是我人责任。”

“那末,如何是好?”

“当与伯希和直接谈判,买回其中一部分如何?”

“此先生救国热情,似可一试。”

伯希和以法人之殷勤与机智,与以谢绝。

“端方先生,我非尽取所有之大欲者,石室中尚残留我所取二倍以上,想先生当知之玄奘取经,马负而来。”

“伯希和为慰爱国老先生,与以柔软的握手,而以热情谢绝所请,而赠以若干优秀品之写真,若干部印本。在端方先生,则无可奈何,聊胜于无而已。培氏纵在天津南京,展览其收获一部分,然后全部运归巴黎,本人则先去东京,重返北京,为国民图书馆购汉籍三万册,于翌年秋回国。”

“培氏跃而为国民英雄,衣锦归国,其发见与讲演自北京传至欧洲。斯氏大行李,据云亦达大英博物馆,其收集亦属非常。比利时公使李盛铎氏,因此上书中央政府,欧洲之大影响,由此后传返中国,老学者辈坐立不安,大官鸿儒群迫政府命兰州之菘总督[应指松蕃],将石室残留全部送至北京;道士私卖国宝,应处断头之罪。于是中国式之歌剧从此开幕。

再说敦煌千佛洞,对伯希和在北京引起之事,完全不知。已至一年之春之三月,道士正期待第三个三藏之出现,以第一英国三藏,三月来五月去,第二法国三藏亦如是,乱纸经文何足惜,马蹄银至可爱,故视石室如产金卵之母鸡,今若第三三藏出现,更应倍其价值而与一半物品。幸哉,床下瓶中装满白银,寺观已渐增美观,每逢大祭,来此参拜者皆信道士手腕,大加布施,岂非白人三藏之荫庇。三月已过至五月,依然未见三藏光降,思至沙漠托钵,又不安于心,因自留守,而命喇嘛代之托钵,并以待人之态度,出于千佛洞南端石阶上多日,眺望敦煌街道。

某日,前有骑马一人,后有一队约十人,分乘数车,道士急下石级,预备欢迎。及近望,乃恐怖之本国兵队。道士已有不祥预感。立于最前者,为兰州总督署之差役,说明奉命前来搬运全部遗书,并捕私卖国宝与外人之要犯。道士闻之胆碎。但中国自有融通无碍之妙味,能于衣袖下通关节,无非予差役以马蹄银,对兵队亦予利益,尤对敦煌县及将军,更献马蹄银与经卷。对兰州之总督及官吏,亦各赠古写经。现在为止,不值分文之古写经,已成珍奇国宝,任何人均希望到手,并非真重写经,而以可易白银故。”

“经二千余里之长途,万余卷古写经,或入差役怀中,或入官吏手中,并流落散乱,送至北京京师图书馆时,约不过六千卷之数,所谓****王道士,已由一无知死刑犯代替,在北京刑场斩决,首级号令狱门者多日。”

所散失者,概属优秀品,结局大部分仍归大官吏及好事学者之手。其他一部分,由骨董商之手,渡海来日,君今所见,皆由此得之。总之,中国确为我们不能了解之妙国。道士所获马蹄银已散去,产生金卵之石室遗书,已被取去,所幸一命尚留,越想越觉不平。在捕捉差役来夜,巧妙笼络兵队,乘深夜黑暗,人皆入睡之际,将一部分古写经,运至其他窟院隐藏,以待三藏之再来。

道士之不可解者,自总督为始,谁亦捨之不顾之古旧破乱纸,为何一跃而成国宝?倘真国宝,则最初发见送去时,即应有特加保存之命,为何十年来由其埋没尘埃,以为无用之物,得以高价卖出,因此而形成国宝之价值,官吏们便争先抢夺,形同豺狼,真令人不可解。

本人将其卖与外国三藏,破乱旧纸因而贵重,然发见者我,保存者我,抬高其价者我,就各方面看来,本人乃故纸之恩人,今则变为****,变罪人,甚有断头之危,此又令人不解者。人家一再要买全部,均予拒绝,剩留一半。最初一半已定其价值,此后一半,更又高其价格,岂不妙哉!今不化分文,不发一言,在青龙刀恐嚇下,强夺而去,此应受佛罚者。然受罚者是恩人,岂非不可解。

更不可解者,为取经从遥远而外之外国三藏二人,各取古经回去,极口赞我,不惟为三藏恩人,且为世界学术界大恩人,对中国之学问,是有大功绩者。且举引玄奘取经故事,对取经若作阻碍,将堕地狱,若予援助,得生极乐净土,来世能作长者,又可将马蹄银修寺观,而此已是大功德。积善积德之我,竟受****之名,令人如何解释。

更不可思议者,过去之事,元[原]以为梦,而其行开始托钵,但信者态度大变,即请往祈祷者,亦不似前灵验,触处不顺手。

马蹄银早已贡献于官吏及兵队袖下,募化又不似从前之易,因此时常想起第一来此之英国三藏,当时若将全部卖予四五十个马蹄银,回归山西故乡,买田置屋,岂不可洒落一世?一边如此想,同时又走向可爱的《西游记》壁画前礼拜,而希望第三三藏之出现,即可将前夜藏匿之写经脱卖。除此以外,其他石室亦或会发现经,因此很细心虔诚巡视各灵窟。

运至北京之六千卷,若与培氏所取者相较,可谓糟粕,然为数甚多,其间似亦有珍贵,但为时不久,因清室覆灭之纷乱,古经之大部分,又无形消失,此或可说即中国式白昼怪谈之一。

最后为君述日本探险队事。元[原]拟明日言之,今藉此酒,不妨多饮,纵续说了,有朋自远方来,听我讲说,真为幸福。我是病狂者,是酒徒,但自有陶然之乐,请君亦再饮一杯,为日本探险家举杯以祝!

“探险家立花[即橘瑞超],当时不过二十岁,是本愿寺小和尚,象征着新兴日本。派遣此小和尚者为大谷光瑞,大谷光瑞正滞伦敦,衣而怀大志者。以欧洲中亚探险联盟事业,除闻地理学研究外,虽有考古学方面及百分之九十的佛教领域,然从事文化史方面,对曾经兴隆于亚细亚之宗教与现生人类以大福音者,并无最高信仰,殊或不满,跨着印度、中亚、中国广大地域而不知其数之圣迹,断不可悉委不信之西人手锄。在最浴恩泽、现最信仰并占有佛学最高位置之日本佛徒,当然应参加,就地理的、语言的、民族的方面言,最为适当,最应负此责任,并可深信是报恩行为。光瑞因此率先示范,在明治三十五年即1902(是斯氏第一次向和阗探险获得成绩之翌年),派弟子二人,赴中央亚细亚探险发掘。第二回即派立花及另一人,从北京出发取道蒙古,于乌鲁木齐地方(Urumchi)分道,各各[个个]向泰利姆盆地(Traim)之南侧探险,越一万数千尺克拉珂拉姆(Kara Korum)高山,南入印度,与法王之一队相合,同赴伦敦。此第二回之开始,是在明治四十一年[1908年],即培氏着手千佛洞之年,当时立花年仅十八,作成世界探险史上之少年纪录。

晋宋齐梁唐代之间,高僧求法而离长安,去者百人而归者十人,后者岂不知前者之难,路远天碧,沙[飞]沙遮目,筋疲力尽,无非说皆唐取经求法僧之困苦艰难,舍命以行。本愿寺和尚,虽考古成绩未能满意,观其亲身求法巡礼,似亦有此旨趣。故光瑞为日本、为佛教具有根本眼目,日本人元[原]不如是,余大为感激而常常感谢之,若无光瑞,则与我人有深切因缘之中央亚细亚,将全被红毛碧眼辈驼蹄蹂躏,青年和尚之登场,真新时代日本人向世界吐气!

今为旅行沙漠中之小和尚,先朗吟唐诗一首,再续谈话:十万里程难多少,沙中弹舌授降龙。

五天到日须全白,日落长安半夜钟。

此乃言玄奘于白龙堆沙漠,念《心经》授龙,危难劳苦,屡涉沙漠,行于天竺长途中,黑发全白。实际说来,旅行沙漠及高山,即在现代亦非寻常之事。

主人瞑目屡吟佳句“日落[长安半夜钟]……”当其余韵未绝,我亦似闻钟声,所谓汽油味,至此已洗尽,而自身几似半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