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敦煌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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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欲人不知,除非不为,去春彼等所做极秘书之事,敦煌附近漠邑,已无地不知。道士一路托钵,听得秘窟走漏,非常恐怖,所幸对彼尚无恶评,故谓以破烂物向白人卖得高价,将此莫大费用,修理千佛洞寺观,是道士好手腕。

其实道士并不将全部马蹄银用之修理,其中若干仍埋床下,道士自与斯氏及蒋氏交接后,觉对无知本地人,极易对付,且所谋易于成功,更觉自己高贵,人来请之祈祷者,往往有不可思议的灵验,所以最初虽感恐怖,现已安然无事了。

道士既得银又获好评,商业繁昌,一年之内,寺观一新面目,如此功德,来世必有好果,白人三藏,临别亦云,不知能否与春天一同来临,现已近一年,等待之心非常焦急。

当道士走到敦煌时,白人之一队已于三四日前抵达千佛洞,这是等待的贵客,故急急跑向莫高窟,听人说是前次之三藏,但好象另是一人,不过特来千佛洞,当然有所为。

培利奥有兴而来,适逢道士外出,不得其门,一时非常懊丧,然结局变成幸事,从留守喇嘛,听到去年斯氏情形,培利奥得以决定战策,且趁此好机,得从事摄影,从千佛洞南首之洞窟,顺次记以号数,最后之灵窟,是四百四十三号。培利奥命助手诺伟脱氏,注意干片而总动员,将全部灵窟面目,纳诸照相机中,这一大工作,自信他日发行此庞大壁画集,必成惊倒世界学坛。

道士先开自己庵室,确见无异状,安置托钵所得布施金,走向北方佛岩,与从事调查之培利奥酬酢。生有胡须的培利奥,伸出大手,握住道士之手,鸢色眼中,露出柔和微笑,最堪惊异说得一口好北京话:“正盼望大和尚的归来。”

同时很殷勤拿出中国风的名片“伯希和”,并不威压,亦不卑下,以自然态度,使对手信服。道士虽不识“伯希和”三字,然对佛国[法国]的佛字还记得,也许他就是三藏法师,乃并肩步向庵室,途中道至营幕,取出带来土产三包,一包是香敬马蹄银,一包是罐头食品,一包是可以裁作法衣的丝织品,以赠道士,盖培久居北京,深得中国人心理,故能又[有]此细心准备。

“我早知道大人为何到此,因为玄奘三藏已在梦中告我,所以急急从沙[漠]中回来,从速引导大人至石室如何。”

道士自夸其神通,从怀中取出锁匙,并催促培氏,指着礼拜之“西游记”壁画说:“大人也许是三藏法师弟子。”

培氏点头说:“是的,不过我是‘东游记’,所惜没有悟空、八戒等作伴,所以没有《西游记》一般有趣。”

此法国三藏,有异于英国三藏,不独能自在说中国话,且详知《西游记》,道士很高兴。

其次指示自己新修装金安置老子像之石窟。老子坐在张开羽翼的凤凰上,下有一群仙人,培氏敬上准备的线香,慕虔礼拜,这些都合道士心理。

“来世之事,是释迦佛,今生之事,则全赖之玄玄皇帝太上老仙。”道士如此说,培氏随之感叹。

“此千佛洞已成废寺,幸有大和尚之力,乃得恢复旧观。大和尚之功绩,真无边无际,听人道及,为世界之学术,为宗教之本身,曾将很多无用书类,付之英国斯氏三藏之手,这是无上高见,善根至极,我亦希赏赐一些,如能做到,一定奉敬捐款。”

“此真大奇事,去年确曾与英国三藏相晤,此间有谁都不能诵读的呆纸屑,与其腐烂库中,不如送给需要之人,因此获取布施来修理,各方面均以为然,软弱的托钵,到底难能做到现佛菩萨、仙人们,都很美花,寺观亦渐复旧观,真是乐事。”

“愈听大和尚所言,愈觉伟大。大和尚,我无论如何,要比斯氏更加布施,大和尚如能理解,则千佛洞在最近将来必能繁昌。”

这是期待复得大马蹄银,道士自然雀跃。引培氏至石窟书库,开了入口,培氏见山积经卷,非常感动,握道士手道:“自闻贵僧将古写经给与英探险家以来,即拟来此。既到此间,适逢他出。

正想书库中不知尚有多少,已运去者不知多少,我之全生命,均在石室遗书分量如何,现在亲眼看见,始得安心。无非是对贵僧之感谢,不料有我想象以上之分量。现在为止,三十年间苦心惨淡于学问,到此始得有所作为,伯希和到今日才是真的诞生,对世界学术界之贡献,就在不久的将来。住持,我可以遵照尊意捐施,只要除了归国旅费,可将全部马蹄银奉上,只求将全部古书见赐。”

“尊意自应遵办,不过全部则有困难。因为寺中之物是檀越的,当然不能拒绝,然若将全部奉让,则将来如有物议,实无从开口。这点务请原谅。”“原来如此。不过前番贵僧将他送与英国绅士,而将收得代价,从事寺观修理与新建筑,信徒大喜,不以为住持之失当,而钦佩贵僧之手腕,并若置之不顾,依然是堆没沙中,想在不久的将来,完全变成纸屑,也不可知。若能为学术而付我手中,则贵僧是学术界之恩人,寺观之恩人,同时又可为我之恩人,先刻拜见贵僧之守护神玄奘三藏,亦必欢喜。将死物死藏,想贵僧亦不赞成,生则成珍宝,死则为纸屑。”

“全部是不可能的!”

“是的是的,全部二字,是我失言了,理应收回此说。不过研究上必要者,务请见赐。至于全部,只希望一览罢了。”

道士惊异道:“大人都能诵读么?”

培氏苦笑说:“是的,大体也许能诵读的。”

道士手持蜡烛,引导培氏,于是始得手触卷物,见有比端郡王所赠予经更大者,是记有北魏年号之《四分律》。培氏见全体之分量,顿鼓起全体勇气,决心对此古写经挑战,珍藏无限之圣殿,前人未到而得亲自步入,是自己之幸运,并应为世界学术祝福。今天是三月三日上巳节,是很好纪念日。

培氏从当日起,即着手调查,置身薄暗之石室,在烛光下,从汉文经卷开始,一时内几阅多卷,区别完残,正是无上的超速度,道士则在旁为助。

培氏倾注全力,于一日十时间,览阅千卷以上。最初道士立在旁侧相助,过了数天,亦不过朝上开门,晚间下锁,有时来窥视,只见烛光灯影,正照培氏横颜凝视,流出翻阅书卷之音,培氏在十余日间,已览万卷以上汉文古书。

最初以为汉文大概是佛典写经,阅后,虽大部分是佛典,此外摩尼教、景教、祆教等珍贵汉译经典及关于道教者,亦有相当数量,更有四书五经与诸子百家珍本,历史、地理、戏曲小说类之唐代俗文学、本草、星占、相法、占卜、算经、葬宅、判梦[风水详梦]等,敦煌户籍、地契等,差不多是涉及百科,其间更有伪经及俗间信仰之书等。二万写经之外,版本如《唐韵》、《金刚经》、《陀罗尼》之明记年代的唐代版刻本,发现颇多,若宋版之一切经,现世以为尊贵的珍宝,培氏在北京曾看见过,今幸得此唐板,至如欧阳询、柳公权之唐拓珍品,更是惊异,不拘何种,均属珍宝中之珍宝,实际从他的中国学问及所研究之资料上看来,都属根本物品,因此不胜感激与感叹。

连日酷使眼球,夜来想早些休养,但一闭眼,就见经卷等在眼底来去,既无正确研究之余暇,有时在所读经卷中,觉有中国文法未纯熟之生硬译风,以此可以想象是新习汉文西域传道僧所译,培氏由此得知佛教之教理,是传来西域而入中国,于纯粹的印度风土,显著加以西域分子,故有歪曲处,同时亦有修正进步之处。

此种想象,若与千佛洞之壁画关联而设想,则古写经中所以多净土教系之经典,壁画所以多净土变图及菩萨象,尤其是观经变相十八地狱,可以证明信者之信仰净土,非印度本来原始佛教之净土思想观念,诚如赛那尔氏之暗示,是受到崇拜太阳之影响。

赛氏谓佛传是信仰太阳之变形,培氏亦以为西方极乐净土及无量光佛之思想,是佛教传入西域后吸收拜火教,即中国所谓祆教的要素,并受宗教文学之影响,始得成立大乘体系,此祆教要素之中国的展开,库车的千佛洞虽不甚显明,至吐鲁番而渐具大体,至敦煌千佛洞而明示。培氏对此,殊感兴趣。东西文明之交流,于汉文外若调查所谓蕃语之古书,可以渐渐增其确实性,但蕃语多种多类,实属惊人,且其中混有若干古代死语,故博学如培氏亦无从措手,而但感其神秘与惊异。

此外,西藏文之束板颇多。西藏之高僧法成因护法王拉尔排钦被弟所弑,在灭法杀僧之时,将经负于马背,逃至敦煌,故有其手译本及译经草稿。现在发见《楞伽经》系之禅方面的法成译本,与西藏语相歧者则有西夏文;梵语方面,亦有雅语、俗语,今发见《大乘起信论》、《佛所行赞》之作者马鸣所作戏曲数篇。

其间还有中古之波斯语及地方之方言,例如粟特语及古代于阗语等,印欧语系之龟兹语与睹货罗[今译作吐火罗]语,突厥语及属于此语系之回鹘语、蒙古语,至于若干死语,培氏亦不能判明,共计约有二十种言语,真古代语之宝库,培氏对之,只感自己学识浅薄。此多种多样之言语的杂乱,是当时该地文化之花灿烂竞妍。

自然绢与麻之描写绘画及染织模样,即是此文化交流之鲜明痕迹,印度及西藏之佛画影响,西欧之手法,狩猎文、天马文、忍冬文、唐草模样,以至希腊式之染织,皆因作菩萨像及唐式供养人物之周围与衣服装饰,据云日本法隆寺及正仓院之染织写真几属同此模样,例如正仓院有名的树下美人图之白描,正仓院之“圣语藏”的天平写经,然在此莫高窟藏书前,亦不得不退避三舍。培氏使自己知识总动员,尚未能追随此大穴库,今以完全纯真学徒态度,谦虚从事调查。

如此三星期之忘我研求,约一万五千卷,调查先告一段落,顽健的培氏,已感视衰身倦,往往横卧古写经间,瞑目休养,似木乃伊之静寂。

道士偶来石室,见此情况,大声道:“大人有病么?为何气色很难看?”

培氏摇手道:“住持,因工作告一段落,故暂休息。”

“如此不好,外面正大雪,大人如此,将受风耶。”

培氏起立,见户外雪片如张纱幕,住持帽上肩上堆得雪白,因想起读过之沙漠都市为沙所没之故事:有一德高和尚,至沙漠都市讲经,奢侈骄慢悖德之市民们皆不愿倾听,真危险之命运,今日哪知明日事,此种大信心何从说起。高僧一言不发,只想为市民祈祷,步入某塔,一心礼诵而入三味。渐从三味醒来,勤行已终,欲思出外,推门不开,似有大力压住,乃步上塔之二层,塔门依然不开,渐登至最高层,推门一望,真不可思议,人马如织之大都市,不知何时已寂无声息埋于沙中,一完成一片沙漠,所残留者,只高塔高僧而已。

培氏觉现在亦毫无声息,所幸降雪而非沙,同时想若能与古书同埋,亦属快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