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荒漠清流:石羊河的咏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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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燃烧的峡谷

早在西汉时期,石羊河流域就开始了屯垦引水灌田,发展农牧业生产。

繁盛,也许就是衰退的必然开始。而石羊河流域的沧海桑田,无疑证明了这一道理。

从312国道乌鞘岭山梁向西走几公里,有一处比较平缓的地方,就是现在的古浪安远镇,古称达板堡、安远堡、安远驿。据《古浪县志》记载,“地当要冲,为古邑之首领”,“汉武帝元狩二年骠骑将军霍去病击败匈奴,后置河西四郡,筑长边自玉门、安黑一代,只通一线,左控鲁而右制番,其险要固非寻常比,安远、黑松二堡殆其时驻兵防边之要塞”。《读史方舆纪要》记载,“黑松驿东南三十里为打班堡即安远驿也”。

黑松驿,一个蕴含太多美好的名字。黑松驿的取名自然和松林有关,在距黑松驿10多公里的龙沟山一带,至今还生长着成片的云杉林。这种树一年四季多呈现深绿色,远看则为墨绿或黑色。在白杨沟口、中岭、大台等地的一些地段,前些年曾被洪水冲出了埋在地下的巨大云杉树。而古浪,以前称之为苍松、昌松,莫不与此有关。以前的金锁银关,“扼甘肃之咽喉,控走廊之要塞”,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古浪,在早期的历史中,如一叶扁舟,颠簸在历史的风口浪尖。

据《甘肃通志稿·建置五·关梁》中记载:“黑松林堡在县南三十里,即旧苍松卫,兵燹后松柏斩伐殆尽,堡南十五里龙沟堡,万山重叠,附近多番族。”又据《读史方舆纪要》载:“所东南三十里,亦曰黑松驿。”古浪县乾隆版县志中有“黑松林山县东南三十里,昔多松,今无,田半”。“南三十里为黑松堡,昔则松柏丸丸,于今牛山濯濯,隘口之险稍逊安远”。还有“黑松堡,周322丈,高3丈,建筑年代无考”之说,可见黑松驿曾叫过“黑松堡”、“黑松林堡”,这里为军事要塞和丝路要道。早在汉代建立河西四郡时就开始建堡、设驿,至明、清更加繁华。现今遗留的城墙犹在,在其附近陈家河沿子出土的汉代铜斛、钱币、石磨等文物可以证明,汉朝时就颇具规模。

石羊河的支流古浪河亦保存了当年的记忆:古浪峡松涛迭起,溪流潺潺,山高谷深,飞鸟惊魂。那时的峡谷是丰满而壅塞的,唐朝诗人高适《入昌松东界山行》可以为证:鸟道几登顿,马蹄无暂闲。

崎岖出长坂,合沓犹前山。

石激水流处,天寒松色间。

王程应未尽,切莫顾刀环。

虽然苍凉,但皆因“天寒松色间”。清诗人胡钺的《古浪峡》该是这一胜境的最后记忆:峡日微侵晚,溪风回似秋。

古浪城外路,归客旅中愁。

回互山南拥,弯环水北流。

时晓图画意,绿树映青畴。

胡钺虽然愁,但那仅仅是文人自作多情的呻吟,“弯环水北流”,古浪河的水流冲刷诗人淤积的情思,“绿树映青畴”的美景,又让诗人“时晓图画意”,有绿树,有流水,也就有了虽然愁但还能为之一快的心境,而到了现代,老舍的《过乌鞘岭》就有了别样的心境:古浪重阳雪作花,千年积冻玉乌纱。

白羊赭壁荒山艳,红叶青烟孤树斜。

村童无衣墙半掩,霜天覆石草微遮。

周秦文物今何在?牧马悲鸣劫后沙。

翻越乌鞘岭,穿越古浪峡,时逢九月九,似乎和老舍的心情有关,乃或是触景生情,但不论怎么说都是一种真实的写照。景美,心情也好,而景残,更让心情悲凉。

石羊河的支流古浪河,就在辉煌与萧条之间流淌历史。古浪河发源于毛毛山和乌鞘岭。古浪河又有许多的支流小溪。自东南向西北流的有黄羊川河,从南向北流入黄羊川河的有大南充河、庙儿沟河、小龙沟河,由西向东流入龙沟河的有张家河、萱麻河。这些河流在古浪十八里铺合为古浪河,入古浪峡依峡西去,下游尾水,通过洪水河,流入石羊河。

汉唐以前,这里是匈奴的牧马之地。少人烟,多牛羊,鲜嫩的牧草,伺养着肥壮的牛羊,甘洌的古浪河水,养育着生活于此的生灵。人类繁衍的兴旺,最终导致野心和欲望的膨胀,战争,随之降临在这片美丽而原始的土地。

汉武帝指点河西之日起,古浪注定要失去以往的宁静和繁荣。从骠骑将军霍去病西征匈奴到民国年间的2000多年里,有文字记载的大规模战争就多达10余次。其中最激烈的有隋大业十三年(617年)李轨军与薛举军交战,斩杀薛军2000余人;武周久视元年(700年),吐蕃数万骑兵从古浪峡围攻古浪城被唐军斩杀2500人;1936年,中国工农红军与国民党军队在古浪峡展开激战,双方死亡4400多人……只有28公里的古浪峡谷,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历史的鲜血,每一棵摇曳的牧草上,都悬挂着将士们欲罢不能的泪痕,藏掖着千古难消的恩仇别离!

如今的古浪河,已经孱弱得如一条蠕动的小蛇。欲流无力,欲罢不能,欲进还退。而两边的山峦,荒凉、贫瘠的岩石在阳光下反射着惨白的光。山峦好像被一把巨大的梳子梳过,留下一条条“羊肠小道”。有风吹过,灰尘漫卷处,一群群羊儿走过,追逐比它们多不了多少的牧草。在山峦的背后,居住着一代又一代的“山里人”,黝黑的脸上,写着明显的麻木和忧愁。

我曾在那里进行过采访,一想起他们,我的心就紧紧缩为一团。这是一

个四口之家。一儿一女,丈夫外出去挣钱了。“70亩地,我一个人种”。女主人还不到30岁,但劳累和艰辛让她显出和年龄极不相称的苍老。透过腾升的水汽,她从滚烫的沸水中捞着面条,边吹着气,边回答着我的问题。

为了生活,她把只有十一岁的女儿从学校拉了回来。“丫头子,念下书也是闲的。”

她热情地招呼我吃饭,我婉言谢绝。她调侃道:“你们城里人吃不下这个饭。”饭菜确实有些简单:白水煮面,几个土豆条条,一筷子腌制的酸菜,因为烧的是马粪蛋子,火力不够,等吃的时候已经泡得看不出是面条了。然而这样的饭菜一年四季天天如此,他们仍然吃得香甜。她的女儿明显对她已经很不满,做母亲的却浑然不觉:“死丫头还死活不愿意,一定要读个书,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小丫头明显生气了,把碗重重地放桌子上,一揭门帘,冲出门去。我看到了她眼中闪烁的泪花。当母亲的微微颤了一下身子,轻轻叹口气,好像对着自己说:“对我使啥性子呢,眼看着饭都吃不上了……”不让小姑娘上学的一条理由似乎无法拒绝:在当地,吃水非常困难,而每取一桶水,非要两个人、一头驴或者骡子、马。

我跟他们取了一次水。让我感到吃惊的首先是一盘50多斤重的井绳。这些绳子五颜六色,有麻绳,有草绳,还有自己用布条拧结的“布绳”,这些绳子凝结在一起,沉重得让人窒息。我看着母女俩合力抬起来,搭在驴背上,冲着早上升起的太阳走去。

井不是太远,就在村头。辘轳的横木似乎很坚硬,但坚硬的横木上没有滑轮,只是一个个被绳索拉锯的木槽。井深20丈——女主人说:“大概20丈吧,谁一个细算呢。”她拴好汽车轮胎做的水桶,抓住绳索慢慢放下去。然后,小姑娘牵着驴,沿着一条笔直的小路往前走去,那条路,长长的、细细的,像雕刻在地上的一条槽,盛满了许多令人回味的东西。走到小路的尽头,一桶水就取了出来。我看了看时间,11分钟。

小姑娘牵着驴的背影又向前走去,我突然感觉到了她眼中泪水的重量……

这里曾经松涛阵阵呀,这里曾经溪流遍布呀,这里曾经芳草萋萋呀……

古浪河不语,却不曾忘记。

一瞬间,森林遍布,万山苍翠,草原辽阔,水草丰美的匈奴牧马地,如这个民族一样成了永久的历史。历史、现实、明天,让思绪在三者之间穿越时,有着被灼痛的感觉。

汉武帝征服匈奴之后,给了古浪一个更汉化、更形象的名字:苍松。在此后的600多年里,苍松改成了昌松、仓松,但都和松有关。到清代改为古浪之后,当朝诗人许崧荃面对古浪峡谷还在大发感慨:万树清秋带夕阳,昨宵经雨更青苍。

高山急峡蛟龙斗,流水声中到古浪。

追寻大片森林的消失,不知道该是为祖先骄傲还是痛惜,一如若干年后后人对我们的感觉和评价。

清代《重修古浪县志》有记载:“山峦在平(番)古(浪)交接,约居全境五分之一,林木繁茂,青草遍地,宜于樵牧,间有丰饶之土,可供耕种。”又据民国《甘肃河西石羊河系水资源问题》载:“古浪、大靖两河系之水源涵养林区,灌木多于乔木,灌木林约占72%,乔木林约占28%。”

也就是说,明清两代,古浪的天然林木在159万亩左右,是石羊河流域完美的水土涵养林。到了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森林面积减少到令人吃惊的程度,当时古浪的森林面积为12.5万亩。

明、清、民国,近六百年,古浪的森林面积锐减了99.2%!

千年憾事的背后,不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而是“帝王成业山河碎”!

如此速度的森林被毁,就是战争导致的直接后果。

明代开始,漠北蒙古族的铁骑入扰古浪。无能的明政府为了阻止蒙古铁骑,采取了“放火烧山”的对策。居住在山区的居民依法效之,但凡发现蒙古铁骑来袭,就举火报警,入侵者无所获,遂举火焚山。黑松驿,这里的森林就这样被焚烧殆尽。《甘肃通志》有明确的记载:“黑松林堡在县南三十里……兵燹后松柏斩伐殆尽。”

火烧岔、火烧沟、火烧梁、火烧圈湾、火舌沟……如今古浪当地还在沿用的地名,就是这种毁灭之后无声的证言。这些独特的地名串联起来,历史就在古浪峡谷中熊熊燃烧。

清代,继续实行军屯、民屯,砍伐大片的森林开垦土地,大片的森林遭遇灭顶之灾。

民国时期,马家军阀盘踞凉州。在长达30年的军阀统治中,不遗余力地派民拉夫砍伐森林。据《河西志》记载:“1939年,国民党骑五军,对天祝哈溪、夏玛及武威、古浪林区,整军入山砍伐。初则择木拣材,继而一律砍光,凡人到之处,成片森林砍伐殆尽……除悬崖绝壁无斧斤痕迹,甚至入山十里,亦不见天然林之孑遗!”从1938年至1939年仅两年的时间,马步青派出的两个营,将2.2万亩天然林剃了“光头”!时任县长刘伯余无奈之际给省政府上书:“前驻军砍伐林区惨重,所余皆为边缘尺余高之幼林!”

古浪森林,遭此劫难,永远消失在历史中。而石羊河,因为上游水土涵养林的丧失,终于走向孱弱的死亡之路。

昔日满目的苍松翠柏、滔滔绿水,如同壮烈的故事,一同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古浪河风景不再,古浪峡山谷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