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荒漠清流:石羊河的咏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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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消失的家园

向南,出民勤县城一直向南。

当我身后的县城消失在晨曦的白光之中,眼前的绿色越来越少。车子离开最后一点柏油路驶上了砂石路,颠簸的车身似乎在预示着我追寻海子的旅程并不坦荡。路边稀疏的白杨紧紧地收拢着自己的臂膀,抵御着风沙的侵袭。

白杨的那边是浩瀚的沙海,每一处坟起的沙丘上面,都扎满了沙生植物坚挺有力的根系,张扬的枝条迎风招展,展示着一种精神、一种力量。

过了这座不知名的沙山,眼前豁然开阔,这是一处很大的沙漠盆地,广袤而坦荡。车子一路下行,奔向盆地腹地。路边的沙海中开始有了绿色的生命和焦黑的土地,黄沙与黑土的界线愈渐明晰,一米见方的草格子一片连着一片,那是民勤人民50多年来与风沙抗争的缩影。

下山的路走了约半个小时,中午时分,我才赶到南湖乡政府所在地。时任副乡长闫向庆说,南湖现存的海子只剩下汤家海子、敖包海子、长海子三个,汤家海子在我们来的半道中,基本干涸,敖包海子和长海子在距离乡政府20多公里之外的沙漠中,前者长年有水,后者时涸时润。

车在松软的沙漠中艰难地走出10多公里,眼前出现了两处简易的土坯院落。闫副乡长称,这是原来的南湖乡政府和草原站的所在地,因沙进人退不得不搬走。绕过破旧的院落,车子再也无法行进,我们只好步行前往。走出不远,闫副乡长突然指着前方大声喊叫起来。我们抬眼望去,看到不远处出现了一个浅蓝色的湖泊,湖面平展如镜,碧水盈盈,水深约尺余,广约500平方米。

“这就是长海子,你们真的很幸运,我来了几次这里都是干涸的。”闫副乡长告诉我们,长海子这个地方很怪,谁也摸不清楚它有水的规律。有一年夏天,一批学生来到这里游玩时,海子里没有水,但就在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一片黑云突然罩在了长海子的上空,大雨倾盆而下。时间不长,海子里面就积满了雨水。突然而至的大雨,使学生们乘坐的两辆客车陷身泥泽,费了好大的劲才走了出来,奇怪的是,距离长海子不远的原南湖乡政府大院竟没有下一滴雨。

站在长海子的岸边,我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声响打破了这份宁静。蓝色的水面微波粼粼,稀疏的芦草绽放着一颗颗新芽,腾空而起的水鸟舞动着劲翅在水面上追逐嬉闹……眼前的这一切,让我似乎置身于江南水国一隅,猛然抬头将目光放得更远一点,长海子周围坟起的沙丘让我的思绪倏然回到了现实:这洼净水地处腾格里沙漠的腹地,它是民勤的最后一处地表水,最后一片湿地。

离开长海子后,我们又徒步前往东北方向的敖包海子。此时正值正午,沙漠里的阳光似乎更毒辣一点,烤得人汗流浃背。艰难地行进约半个小时,我们终于爬上了一道高高的沙梁。一阵风吹来,竟有几分凉意。放眼望去,我们又看到了一处不大的湖泊,周围还有几棵翠绿鲜亮的树木。“那就是敖包海子,别看这么远,在沙漠里,‘眼睛看得见,过去要半天’……”闫副乡长说。

好久没有这么看过天,好久没有看到过这么蓝的天:当我躺在沙梁上小憩的时候,第一次发现民勤的天空没有沙尘的时候也是这么的可爱。远处的敖包海子一如这湛蓝的天空,像颗宝石一样镶嵌于沙海,显得格外珍稀。由于时间关系,我不得不就这样远远地与敖包海子匆匆道别。

返回乡政府的路上,闫副乡长说,若要了解汤家海子,必须要找到盐池的“吴爷”,那是汤家海子的见证人。

简单午餐后,我们拿着闫副乡长写给吴爷的字条原路返回,找到了看护盐池的吴爷及其另外两个同伴。听我们说明来意,吴爷指着远处一大片龟裂的土洼地,不无遗憾地说:“干了,3年前就干了,现在地上到处干开了口,芦苇也枯死了,沙子正从四面慢慢向里涌。”

吴爷名叫吴玉片,今年70岁,30多年前受雇到这里看护附近的盐池。

“以前的汤家海子那可真叫个大,沿着湖边转一圈,要用大半天的时间。海子里的芦苇有几米高,水鸭子成群结队的……10多年前开始,水一年比一年少,到了前几年,一到夏天干旱时就整个没水了,完全没水是3年前的事。”吴爷用一个普通见证者的身份描述了汤家海子数十年间的嬗变。告别吴爷的时候,天空中突然起了风,继而尘土飞扬,狂飙的大风裹挟着松软的沙土,怪叫着扑向了汤家海子的深处,天地间一片昏黄。

望着车窗外肆虐的风沙,我神思难定。长海子、敖包海子、汤家海子,多么美丽的名字!闭目定神,很多年前海子那柔美的涛声似乎又传入耳鼓……眼前仅存的这处海子难道不是民勤绿洲的最后一滴眼泪吗?

民勤绿洲的历史,就是和风沙争夺天下的历史。在历史上,当地人民不堪风沙的侵凌,在夏天择日祭祀风伯。当地曾有一个叫卢生华的名士在祭风表中写道:“狂飕肆虐,阴霾为灾。黑雾滔天,刮尽田间子粒;黄沙卷地,飞来塞外丘山。鬻儿卖女,半是被灾之辈;离家荡产,尽为沙压之民。”

随着多处海子和湖泊的消失,缺水的民勤只能疯狂抽取地下水来弥补用水的不足。但又一次水危机突现:20世纪70年代末,人们打出两米左右的土井就能提水浇地;80年代中叶变成了10多米深的锅锥井;而在今天,地下水位下降到25米左右。

“但从25米处取上来的水,是连牛都不喝的苦水,也不能浇灌庄稼。”中渠乡村民罗河业说。

于是,机井被打到了地下300米,只有那里才有甜水涌出。这是史前古水呀!专家叹息到:“它形成于二叠纪、三叠纪,不可能再生,是我们最后的防线。”

民勤县环保局有关专家称,民勤地下水超量开采约为4.3亿立方米。身处大城市的人,很难想象民勤农民吃水的艰难。每月逢五的日子,他们才能从院中的管子里接一次水,但给水的时间绝不超过半个小时。他们待客的最高礼节是为客人打净水洗手,他们形容这里的水比油还贵。

地下水的过量开采导致了生态急剧恶化。没有生命的源泉,再坚强的沙漠植物也不可能存活。首先消失的是胡杨。它被称为三百年不死的植物,在秋天,迷人的金黄色叶子会结满树梢,但是这个生命力极强的植物,最终因缺水而倒下。

最让人心痛的是民勤柴湾的消失。柴湾不是植物,而是一个群体,相当于城市的绿化带。

植物群落被栽种在农田边缘,曾是防风固沙最好的工具。只有在资料片中,才可以看到当年绿色的柴湾。那看守柴湾的老人们被称为柴夫,他们哼着小曲,用鞭子驱散着前来偷食的羊群。

连同柴湾一同消失的是民勤人民美好的家园。

民勤县东湖镇下润村六社,尽管在20多年的治沙奇迹中,用他们自己的双手改变了一个村庄的命运。但是就在我连续数天深入采访的过程中,包括该村五社,以及临近的往致村、调元村在内,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到90年代末期,当地因受风沙侵害和严重缺水,导致村里青壮年劳力大量外流的情况十分严重,并由此引发了学生减员、学校撤并等。不少房屋空空无人,出现了农村老年独守“空巢”的凄凉情景!

一个中午,风沙呼啸着在下润村的上空肆虐。一些村民无法在田地里种棉花,就撤了回来。利用这个机会,我走访了不少人家。

60岁的村民李启校家,几乎听不到一点声音。一个大院子,就他们老两口。我敲门进去的时候,李启校正准备和老伴去东湖镇赶集。

“这几天忙农活,啥事情都顾不上想,农活干完了,就觉着特别寂寞!”

李启校的儿子早在六七年前到内蒙古打工去了,孩子和媳妇也都带走了,只有过年时才赶回来一趟。今年春节由于汽车票涨价,打工没有挣上多少钱,一家三口没有回来。大年三十,两个老人非常想念孙子,房子里空荡荡得听不到一点有生气的声音。这个春节,老两口忍受着无限的感慨,硬撑着过完了。在和李启校交谈的过程中,他的脸上几乎没有任何笑容,他说:“日子就这样,只能一天天推着过了!”

在下润村连续采访的几天里,我几乎没有见到几个年轻的小伙子,我得知村里20多岁没有结婚的小伙子只有两个人,26岁的李义文便是其中一位。

李义文的父亲李启棠说:“的确是这样,村里20多岁的小伙子就我儿子和另外一个小伙子,年龄比他们小的在上学,大些的都到外面打工去了!”我希望和李义文聊聊,他父亲说:“孩子在家里待不住,刚吃完饭就跑出去了!”

村干部介绍,下润村六社原来有300多口人,多年来,人口流失一半多,剩下的也就在100人左右,将近一半携家带口到内蒙古打工去了。

距离下润村六社仅有3公里的五社,原名叫东日村。很早以前,这个村子因为水源充足,是远近闻名的大户村。但现在这里的情况更为悲惨。

一个下午,村民沈永胜用摩托车把我送到下润村五社社长家。社长种地去了,80岁的老母亲看家。老人是这个村子年龄最大的,她唠叨着告诉我:“我记忆中这是个大村子啊,过去,村里耍社火、唱戏,三个居民点,到处都是人,年轻人活泼得很,可现在人都走完了,就剩下一些老人了!”老人说,过去,她经常去串串门,但现在没有多少人了,门也不串了。五社的五保户聂有科一辈子打光棍,虽然他年龄不算太大,但对村上的历史多有所闻,侄子、侄媳正在帮他铺设地膜,他坐在地埂上就和我聊了起来。老人随口编出了顺口溜:“东日村,小北京,一转(圈)六棵大树长得黑咚咚(音)!”他说,小时候,东日村到处是水,他记得就有六棵合抱大树,是村里最壮观的景色,但后来都枯死了。

聂有科地头的北边两侧有两座用土夯成的高达丈许的城堡,保存完好,气势宏伟。他告诉我:“这两座大城堡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富户人家的大宅院,右边是付家,左边是李家,全村这样的大宅院就有12座!你想想,那时候,这里多富裕啊,主要是水多,能长庄稼!”现在付家的后裔大多数搬走了,就剩下一户了。

我在村里看到,这样保存完好的大宅院就有四座,付家宅院的正门呈拱形,虽然院内荒草丛生,孤零零的一户人家门房紧锁,但依然气势不凡,诉说着往昔的繁华。

水,改变了这里的历史,改变了这里人的命运。

下润村五社有三个居民点,有宽阔的村道,依次呈东西方向坐落在荒漠上。采访期间,我从时任社长王以贵家居住的居民点依次探寻走访,所见所闻让人倍感凄凉。

在第二居民点,我看到许多房子拆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一些残垣断壁,有的大门紧锁,从门缝向里面望去,枯枝堆积,杂草丛生,四五十米长的村街,见不到一个人影。王以贵指着几家锁着大门的人家说:“这个居民点共有13户人家,现在就剩这3户了,他们都是老人,锁上门,下地去了!”第三居民点的情况和第二居民点差不多,我们数了一下,村街两侧的完整房屋,只有9户人家,夹杂在已经拆除或者只剩下空荡荡的墙壁的废墟里。“只剩下9户了。”王以贵心情沉重地说。

我寻访半天,意外地看到还有一家大门敞开着,王以贵说,“只有这家天天有人,我们进去看看”。

李培坚家顺着墙根支着两口盛水的大缸,家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57岁的老李坐在椅子上,身子靠着桌子,显得十分虚弱,几乎不说话。老伴付玉珍在给我倒水的时候,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丈夫的表情,出门时她说:“我担心来了不熟悉的人,老李一说家里的事会容易激动!”丈夫患先天性风湿心脏病,已经七八年不能下地干活了,家里还有一位84岁的老母亲,三个儿子都在外面打工,老大成了家,媳妇孩子也都在外面。付玉珍既要照顾丈夫养病,又要伺候婆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她一个人扛着。付玉珍年龄大了,干活慢,她早上起得很早,赶到地里,中午赶紧回来给婆婆和丈夫做饭。她下地时,84岁的婆婆,眨巴着昏花的眼睛,坐在床沿上,守着自己病恹恹的儿子,一直等着儿媳妇回来。这个院子寂静得让人害怕,老奶奶说:“她每天等着儿媳从外面回来,听见她进门叫妈的声音,才感觉有了人的气息!”

王以贵告诉我,六社原来居住十分分散,1981年左右,村里计划性地将所有村民集中起来,在这里修建了三个比较集中的居民点。当年村庄一派吉祥喜气,其他村子都很羡慕,但现在全村66户人家,外流和搬走的就有40多户。像他这样40岁左右的人只有7人留在村里。年龄小的在上学,“他们的将来在哪里,谁都说不上”。一个300多口人的村庄只有六七个中年男人,这让我们深感悲凉。

这几个中年村民,可能就是这个村子的最后守护者,他们守护的难道仅仅是生养他们的村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