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说道:“(《杂诗》其四“丈夫志四海”)亲戚一处,子孙相保,非处顺境者,难觏此景象,而况乱世乎?语语质,语语真。有此真乐,便可纵饮忘忧,此渊明所以甘于隐遁而不悔者,其在斯欤? ” 陶渊明深慨于当世之逐名追利、同室操戈者,冰炭交战,至死不悟,令至亲子孙皆不相保,岂知富贵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甚可悲也。知空名为无益,故不知老之将至,而目前莫非真乐也。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中也曾向往一种人生:“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在陶渊明《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中提到当年“步归家,母在堂,兄弟共相欢乐,怡怡如也”。
在如此人生“经”典智慧中活着的陶渊明,虽历人生七灾八难,却并非一个单纯意义上世俗的“不幸者”。我们恰定位他达到了人生的“幸福结局”,是因为他的确曾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一个人”,这是梁启超研究陶渊明最后的“心得体会”:
檀道济说他“奈何自苦如此”。他到底苦不苦呢? 他不唯不苦,而且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一个人。他最能领略自然之美,最能感觉人生的妙味。在他的作品中,随处可以看得出来。如《读山海经》十三首的第一首(略)如《和郭主簿》
二首的第一首(略)。如《饮酒》二十首的第五首(略)。如《移居》二首(略)。如《饮酒》第十三首(略)。集中像这类的诗很多。虽写穷愁,也含有翛然自得的气象。
接着梁启超认为陶渊明“终日所接触的,果然全是可欣的资料”:
读这些作品便可以见出此老胸中, 没有一时不是活泼泼地。自然界是他爱恋的伴侣,常常对著他微笑。他无论肉体上有多大苦痛,这位伴侣都能给他安慰。因为他抓定了这位伴侣,所以在他周围的人事,也都变成微笑了。他说“即事多所欣”,据我们想来,他终日所接触的,果然全是可欣的资料。因为这样,所以什么饥咧寒咧,在他全部的生活上,便成了很小的问题。《拟古》九首的第五首云(略)。“辛苦无此比,常有好容颜” 这两句话, 可算得他老先生自画“行乐图”。
……渊明一生快乐,都是从勤劳后的休息得来。
有良好的心境,才能“无入而不自得”,在生命中处处体味到“华严境界”,如此方可有一真正“良好人生”:“尽管自汉室中微,弃官隐居以求志者,不可胜数,然而就史籍可考之隐士中,将隐居生活点滴,个人情怀感受,不断记录于诗章者,当推陶渊明为第一人。从陶诗中描述其隐居生活之作显示,弃官之后,除了躬耕田亩以谋生计之外,尚有平常的家居生活, 亦保持一定的社交往来。或与田夫野老谈农事,话桑麻,或与邻里同好饮酒言笑,登高赋诗。当然还有独自挥杯,抚琴读书,赏菊慕松,沉思默想的时刻。这些日常生活的情趣,为陶渊明带来欢乐,引发欣慰,是奔波于仕途之际,无法享受的,亦是遁迹荒山之弃世隐士,无法拥有的。” 经: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二)即事如已高,何必升华嵩。(《五月旦作和戴主簿》)
传:这两句是说“虽然一年的收成还没有度量,但是眼前当下我已收获了很多快乐”。也就是将来者不必预计,即此现在,已可乐也。
这种“多所欣”不在对直接物质利益——岁功(即一年收成)的估计,而在“即事”之中的精神体验与心理感受。这与《世说新语》中王徽之雪夜访友人戴逵,“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的重在过程体验的风流态度同属于“魏晋风度”才有的潇洒浪漫。陶渊明非常看重眼前当下的精神、心理感受与行事态度。人生的乐趣本在于行为的过程之中,而不简单在于功利结果的获得。此亦所谓“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常之用”之“素位之乐”。如“即事如已高, 何必升华嵩”(《五月旦作和戴主簿》),是在说遇事如果都能达观,就已经站立在高处,何必爬到华山、嵩山顶上去为僧、为道或为仙来寻找自由与超越! 中国君子早已悟到:“会心不在远,得趣不在多。盆池拳石间,便居然有万里之势。”生命本就是无处不可自得其乐的。
经:介焉安其业,所乐非穷通。(《咏贫士七首》其六)
传:坚定地守持其本业,而不以境况的“穷通”为怀,不做环境的奴隶、不做物欲的奴隶。《庄子·让王》:“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
所乐非穷通也。”什么样的环境境况下都可以找到生活的快乐,这在理论上是有根据的, 在实践上也是有可操作性的。从理论上讲,《庄子》说“至乐无乐”,不贪世俗的快乐乃有大快乐。世俗的“快乐”多数是依恃物质性境况的快乐,是与物质性境况成正比关系的快乐,也就是被物质性存在所左右的快乐。而“超世俗”的快乐其超越处与自由处正在于它可以尽可能地少依赖甚至不依赖于物质性的存在境况而得到人生真正的大快乐。正如《菜根谈》所说的:“人生只为欲字所累,便如马如牛听人羁络,为鹰为犬任物鞭笞。若果一念清明,淡然无欲,天地也不能转动我,鬼神也不能役使我,况一切区区事物乎? ” 所以懂得“至乐无乐”就是“得道”,也就是“解脱”! 这也是积极的“随遇而安”,处于任何环境,皆能自安。宋代吕颐浩《忠穆集·与姚廷辉书》说“衣食之分,各有厚薄,随所遇而安可也”。可见“随遇而安”绝非全属消极,真能做到这一点,非大智大勇者不办也。物理上有个术语叫“随遇平衡”,《辞海》的解释是:“处于平衡状态的物体在受到微小扰动后,能在任意位置继续保持平衡,这种状态就是随遇平衡(如均质圆球在面上的平衡状态)。处于随遇平衡的物体, 在运动中其势能不变。”这“随遇平衡”似乎和“随遇而安”有某种类似,处于随遇平衡的人也是在外在环境的变化运动中“势能不变”的人,因为他们已经做到了人格精神上的守恒状态。
经:居止次城邑,逍遥自闲止。坐止高荫下,步止荜门里。好味止园葵,大欢止稚子。平生不止酒,止酒情无喜。暮止不安寢,晨止不能起。日日欲饮之,营卫止不理。徒知止不乐,未知止利己。始觉止为善,今朝真止矣。从此一止去,将止扶桑涘。清颜止宿容,奚止千万祀。(《止酒》)
传:此诗中的“止”字形同而义有微别,更显微妙。如“居止”是“居息、居住”;“闲止”是“句末语助词”;“坐止”是“息”;“步止”是“限”;“止园葵”、“止稚子”及“奚止”都是“只有”;“止酒”是“停饮”;“暮止”、“晨止”等也是“停止饮酒”之意。错落二十个“止”字,有奇致妙趣。仿佛这是陶渊明个人独得的一种特殊爱好,故津津乐道而不离口。“平生不止酒”更是佳妙,无往不“止”,所不止者独酒耳。不止之止,寓意更恬更远。真正显示出处处有种真趣味,金屋茅檐非两地也。温汝能《陶诗汇评》:“‘止’之为义甚大,人能随遇而安,即得所止。渊明能饮能止,非役于物,非知道者不能也。” 《老子》说:“知足之足常足矣。
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晋书》称陶渊明之祖陶侃“怀止足之分,不与朝权”。陶渊明深深懂得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之理。知“止”的智慧,知“止”的快乐在他的诗文中随处可见。如“称心而言,人亦易足。挥兹一觞,陶然自乐。”(《时运》)“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和郭主簿》)“弊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 (《移居》其一) “岂期过满腹,但愿饱粳粮。” (《杂诗》其八)“耕织称其用,过此奚所须。”(《和刘柴桑》)“饮河既足,自外皆休。”(《扇上画赞》)
弘一法师李叔同曾有过一段上海滩上花花公子的生活, 但皈依佛门后, 有一次朋友夏丏尊去看他, 正遇法师在恬静地进食萝卜白菜。夏丏尊感慨道:“莱菔白菜的全滋味、真滋味,怕要算他才能如实尝得的了。对于一切事物,不为因袭的成见所缚,都还他一个本来面目,如实观照领略,这才是真解脱,真享乐。”这就是“真知道者”的“真解脱、真享乐”,所以只认参鲍燕翅为“人生至味”就是不折不扣的“世俗成见”,或者说就是“偏执”! 故《菜根谈》说:“向三时饮食中谙练世味,浓不欣,淡不厌,方为切实工夫。” 辛弃疾有首词写得极潇洒:
不向长安路上行,却教山寺厌逢迎。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宁作我,岂其卿,人间走遍却归耕。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兄弟。(《鹧鸪天·博山寺作》)
这“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也正是“真知道者”的“真解脱、真享乐”,这正是人生的“切实工夫”。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言:“《止酒》诗云:‘坐止高荫下,步止荜门里。好味止园葵,大欢止稚子。’余尝反复味之,然后知渊明之用意非独止酒,而于此四者皆欲止之。故坐止于树荫下,则广厦华居吾何羡焉;步止于荜门之里,则朝市声利我何趋焉;好味止于噉园葵,则五鼎方丈我何欲焉;大欢止于稚子,则燕歌赵舞我何乐焉。在彼者难求,而在此者易为也。渊明固穷守道,安于丘园,畴肯以此易彼乎! ” 葵,菜名。我国古代重要蔬菜之一。又名冬葵,可入药。咬得“葵”菜根,便百事可为! 《淮南子·精神训》说:“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五声哗耳,使耳不聪。五味乱口,使口爽伤。趣舍滑心,使行飞扬。此四者,天下之所养性也,然皆人累也。……夫惟能无以生为者,则所以修得生也。”这显然是老庄道家抱朴守素的思想。《淮南子》故而要求人们“明白太素,无为复朴。体本抱神,以游于天地之樊,芒然仿佯于尘垢之外,而消摇于无事之业。” 至此,我们似乎恍然,庄子借一百多个寓言精妙绝伦地阐述了自己的思想,而陶渊明这首极幽默的、玩笑般的《止酒》
诗不也是用诗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哲学智慧? 虽脱胎于《老子》“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但却比《老子》表述得更感性生动,或者说更有一种举重若轻式的轻松洒脱。“知足”的智慧,也最终使陶渊明有真正的力量做到“蔑彼结驷,甘此灌园。”(《扇上画赞》)生命中有了“知足”,才有可能令生命中的“非物质”内容获得升扬。
经:山泽久见招,胡事乃踌躇? 直为亲旧故,未忍言索居。良辰入奇怀,挈杖还西庐。荒途无归人,时时见废墟。茅茨已就治,新畴复旧畬。谷风转凄薄,春醪解饥劬。弱女虽非男,慰情良胜无。栖栖世中事,岁月共相疏。耕织称其用,过此奚所须? 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
(《和刘柴桑》)
传:陶渊明的伟大源于他行为不过激、不过分。离开仕途归隐他选择田园耕读,只因“直为亲旧故”而未“索居”于“久见招”的“山泽”。
这也就是“结庐在人境”,是一种极具中庸姿态的“亦隐而非隐”的超越。他十分珍惜看重与家人亲旧在一起的美好亲情,表明他很近情近理,这使他没有流于常见的隐士们所必然有的行为孤僻、形同槁木,这在其他作品中也时有表现。清代伍涵芬《读书乐趣》说:“陶元亮《归去来辞》,一种旷情逸致,令人反覆吟咏,翩然欲仙,然尤妙于‘息交绝游’一句。下即接云:‘悦亲威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若无此两句,不将疑是孤僻一流,同于槁木乎? ”林语堂反对有人把陶渊明看作是逃避现实的“逃避主义者”:
有人也许会把陶渊明看作“逃避主义者”,然而事实上他并不是。他想要逃避的是政治,而不是生活本身。如果他是逻辑家的话, 他也许会决定出家去做和尚, 彻底逃避人生。可是陶渊明是酷爱人生的,他不愿完全逃避人生。在他看来,他的妻儿是太真实了,他的花园,伸过他的庭院的树枝, 和他所抚爱的孤松是太可爱了; 他因为是一个近情的人,而不是逻辑家,所以他要跟周遭的人物在一起。他就是这样酷爱人生的,他由这种积极的、合理的人生态度而获得他所特有的与生和谐的感觉。这种生之和谐产生了中国最伟大的诗歌。他是尘世所生的,是属于尘世的,所以他的结论不是要逃避人生, 而是要“怀良辰以孤往, 或植杖而耘耔”。陶渊明仅是回到他的田园和他的家庭的怀抱里去,结果是和谐而不是叛逆。
经:餐胜如归,聆善若始。(《酬丁柴桑》)
传:此八字,沈德潜认为“可作箴规。” 明代黄文焕《陶诗析义》
认为“二语堪跻于五经”。其意古直《陶靖节诗笺》释为“餐胜如归,谓餐服胜义,如归家之乐;聆善若始,谓虽习闻者,亦若始闻。言其谦逊也。” 胜,胜义,胜理;美好的道理。温汝能《陶诗汇评》说:“渊明诗,体质句逸,情真意婉,即偶然酬答,而神味渊永,可规可诵,姜白石谓其天资既高,趣诣又远,故其诗散而庄,淡而腴。旨哉斯言也。” 这“即偶然酬答,而神味渊永,可规可诵”就是陶渊明的本领。
(五)感物愿及时——陶渊明式的“及时行乐”陶渊明有些诗直接“宣扬”及时行乐,古之评陶诗者也看到了这一点,如清代张荫嘉《古诗赏析》说:“(《拟古》‘日暮天无云’)此拟及时行乐之诗。”又清代马墣《陶诗本义》说:“(《杂诗》其一)谓人当及时行乐。”但我们却不可简单地将其与世俗“及时行乐”等量齐观。陶渊明有感于人生无常、短暂空幻而主张“及时行乐”,但其“及时行乐”实不同于一般之声色犬马、灯红酒绿之类“私乐”,而以另一种人生的深度思考与关怀为其价值底蕴。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指出陶渊明“忧中有乐,乐中有忧。觉柳子《两磵诗》犹私忧私乐也。”也就是陶之“及时行乐”之高于世俗寄情声色犬马、灯红酒绿者那种动物式的以纵欲为特征的“及时行乐”的地方,正在于其所乐乃人生“至乐”而非“私乐”,那也是一种“天人合一”之乐也。
钱钟书先生认为陶渊明为自然诗人之宗,而未必得力于庄老,亦“传家自孔子、曾晳以还,皆以怡情于山水花柳为得道”:
《论语·先进》记曾晳浴沂风雩,孔子与之。更为后世儒者,开一方便门。邵尧夫《皇极经世》反复论观物之旨。……
然儒者未尝不可以乐此,故程明道《偶成》诗极言“云淡风轻”、“望花随柳”之趣。明道云:“自再见周茂叔后,吟风弄月以归,有吾与点也之意”;又云:“周茂叔窗前草不除去,问之云:‘与自家意思一般’。”司马温公《传家集》卷二《邵兴宗南园草盛不剪》诗云:“于间置取舍,岂得见天真。不若任其然,同受雨露恩。”张横浦云:“程明道窗前有茂草覆砌,或劝之芟,曰:‘不可,欲常见造物生意。’又置盆池,畜小鱼数尾,时时观之,或问其故,曰:‘欲观万物自得意’”。[补订一]赵季仁云:“朱子每经行处,闻有佳山水,虽迂途数十里,必往游焉。”诸如此类,见之语录诗文者,不胜枚举。迄乎有明,阳明心学既行,白沙、定山莫不以玩物为道。阳明自作诗,如《外集》卷二《次栾子仁韵送别》:“悟道鸢鱼飞跃处,工夫原不在陈编”;又“正须闭口林间坐,莫道青山不解言”;《碧霞池夜坐》:“潜鱼水底传心诀, 棲鸟枝头说道真。”《文心雕龙·明诗》曰:“庄老告退,山水方兹”;[补订二]而今人论西方浪漫主义之爱好自然,祇引道家为比拟,盖不知传家自孔子、曾晳以还,皆以怡情于山水花柳为得道。亦未嗜胾而谬言知味矣。譬之陶公为自然诗人之宗,而未必得力于庄老。
“云淡风轻”、“望花随柳”, 时时于山水花鸟生机灵趣中观道悟道,此是儒家的生动空灵处,亦正合儒家经典《中庸》之“鸢飞鱼跃”之意趣。真儒岂是浑身道德仁义,一脸呆滞酸腐耶? 然钱钟书先生于陶渊明发“定论”:其“为自然诗人之宗,而未必得力于庄老”则失之偏也。借钱先生所言:“鸟语花香即秉天地浩然之气;而天地浩然之气,亦流露于花香鸟语之中。”试问“天地浩然之气”与“鸟语花香”定是儒家名下所属之物? 当然我们亦不能言此定属道家, 直是儒道于此“英雄所见略同”而已! 观道悟道本无所凭借,而南北朝时期人们发现“山水以形媚道”——佳山丽水以其美好的形质风姿表现出了对“道”的亲媚,如是赏山观水则为观道悟道者提供了永恒的方便法门。从所谓最高的角度看,虽世间“观道者”可分流分派,然天地本只一“道”。
此亦为宋儒所言“理一分殊”,万川映月,月仅一月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