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一般情况下是平和淳厚的, 但他却可以做到该斩绝强硬时便斩绝强硬,如“禀气寡所谐”,“吾驾不可迴”,说得斩绝不含糊。奇人有奇气,不如此就不是“深远明达”之陶渊明也! 明代徐师曾《诗体明辨》说:“叶又生曰:‘独树众乃奇’、‘禀气寡所谐’,渊明岸然自异,不同流俗;不如此不成渊明。” 能傲岸自异又能平和淳厚,此非“异人者”谁欤?
陶渊明的“傲”还是一种“足乎己而无待于外”的精神状态。自足者无待于外,就是不依赖于外在的一切而可获致人生的安乐感、满足感。这是一种平和自得的精神状态,这种精神状态需要对人生有极高的觉解智慧与勇气,也就是真正“得道”者方可达到的精神境界。中国古代诗人达此境界的人除了陶渊明之外,最典型的要数苏东坡了,苏东坡所追求的正是一个可以“无所待于外”的生命的完成,叶嘉莹指出:“中国道家的思想,要无待于外,自我完成。其实不但道家这样说,韩愈讲儒家的道理也说过的:‘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而无待于外之谓德。’(《原道》)……‘无待于外’,这正是中国结合了儒道两家的思想。客观上不得意,还能不落迂腐消极,能够有积极的生活志趣,有持守的一种修养,这是苏东坡所以了不起的地方。” 陶渊明与苏东坡的伟大与超绝也许正在于他们能“直面惨淡的人生”, 也就是能用坚强的神经接受现实人生的真实存在状况,从而才能真正超越“亢奋”与“低迷”的两极摇摆,用持久的理性与激情,永远怀着信心面对人生。
(四)劳作保身与“固穷节”陶渊明有一首词谈意浓的《劝农》诗。“劝农”欲何为也? 此是陶渊明大过人处,沈德潜《古诗源》说:“自勉勉人,每在耕稼,陶公异于晋人如此。” 正乃陶渊明《扇上画赞》“超超丈人,日夕在耘”之写照。清代人说:“人能领略此诗(《劝农》),即受先生教养;更可作农铭。” 陶渊明的觉悟是:“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也就是说,一切伟大的超越与自由的追求终要先从正道上解决吃饭问题开始。非如此者,更遑论其他! 前人于此看得很清楚,方宗诚《陶诗真诠》就说:“陶公高于老庄,在不废人事人理,不离人情,只是志趣高远,能超然于境遇形骸之上耳。” 同时我们还应看到,陶渊明的“安贫乐道”是一种自我身心内外的和谐,是人与人的和谐,是人与自然的和谐,是拒斥异化的一种“极高明而道中庸”的自然精神。更重要的是在陶渊明的“安贫乐道”中我们看到真正的“安贫乐道”是拒斥平庸、拒斥枯寂乏味的。因为贫贱所难,不难在砥节,而难在用情于人世,难在将生命活出趣味、活出光彩来。也正像富贵所难,不难在推恩施善,而难在好礼行仁、难在修道进德。所以《论语·学而》说:“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 ’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经: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
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此理将不胜,无为忽去兹。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移居二首》其二)
传:《移居二首》(其二)前述农务之余和友朋诗酒流连之乐。然其妙却如清代张玉谷《古诗赏析》中所道:在“后二,忽跟农务,以衣食当勤力耕收住。盖第耽相乐,本务易荒,乐何能久。以此自警,意始周匝无弊,而用笔则矫变异常。” 事实上“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就已经使与友朋过从交往落在了实处,而非“第耽相乐”之“一往而虚”之沉溺。或者说,此句已为后二句打下了伏笔。这无论使陶渊明为诗之才艺,还是为人之识见都焕发出了卓然异彩。勤力耕作必有收获,不会徒劳,这是一种真实无欺的生活姿态。更重要的是这是人生一切幸福快乐、自由解脱的根基。无怪梁启超先生会在断定陶渊明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之后,又指出“……渊明一生快乐,都是从勤劳后的休息得来”。此言是对陶渊明异于常人处,即他所选择的“获得快乐”的智慧方式与途径作了极为到位准确的把握。
经:贫居依稼穑,勠力东林隈。不言春作苦,常恐负所怀。(《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刍蒿有常温,採莒足朝餐。岂不实辛苦,所惧非饥寒。(《咏贫士七首》其五)岂不知其极,非道故无忧。(《咏贫士七首》其四)
传:极,指贫困已极。不言春作之苦,唯恐辜负本怀。襟怀开朗,作诗自然高洁。陶渊明高于一般自居“旷达”者在于不废人事人理,他没有选择超然远举、不事生产的自由与解脱方式,此其“愚不可及”的深远明达、真淳朴厚处。明代钟伯敬、谭元春评选《古诗归》指出:“陶公山水朋友诗文之乐,即从田园耕凿中一段忧勤讨出,不别作一副旷达之语,所以为真旷达也。” 这是极其辩证的生活智慧,即世间而超世间也:“(“人生归有道”二句)钟伯敬曰:语厚。(“孰是都不营”二句)谭元春曰:每诵老陶真实本分语,觉不事生产人,反是俗根未脱,故作清态。” 如此一个能毅然拿得起锄头把儿,也能洒然放下锄头把儿的陶渊明便成了最潇洒解脱的圣贤形象。能将生活看得如此通透的人,才能活得通透,此正其不可及处之“真”与“厚”。最“俗”的是反而是那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却自命清高的家伙! 《菜根谈》于人生每每有极透彻的结论:“完得心上之本来,方可言了心;尽得世间之常道,才堪论出世。” 又说:“出世之道即在涉世中,不必绝人以逃世。” 陶渊明的一生就是为《菜根谈》此处所言作了最恰当的注解。
经: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
传:陶渊明并非天真地只知田园之乐,“此中有真意”。而同时早已看清体认到此中有“诚乃疲”的困顿,但为了“庶无异患干”,他却不惧于此。他确是基于充分的智慧与勇气才选择躬耕自资,这迥异于一般只泛泛地歌咏田园之乐, 却并无智慧与勇气真实亲身历验农耕生活的庸常之士。梁启超先生指出:“近人提倡‘劳作神圣’,像陶渊明才配说懂得劳作神圣的真意义哩。‘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两句话,真可为最合理的生活之准鹄……渊明一生快乐, 都是从勤劳后的休息得来。” 所以“四体诚乃疲”二句,谭元春认为是:“料理身心,透悟性命之言。” 黄文焕认为此句是:“看破世界之言,非阅世忧患后,不知此语之确。耕即有患馁而已,无意外之异也。” 陈祚明则看作是“名言。嗟夫! 自非躬耕,异患之来无方矣。” 苏轼《和陶咏三良》诗曰:“仕宦岂不荣,有时缠忧悲。所以靖节翁,服此黔娄衣。” 这就是“荣华诚足贵,亦复可怜伤”之“可怜”处,也是陶渊明何以选择“固穷”的原因。
经:岂忘袭轻裘,苟得非所钦。(《咏贫士七首》其三)
传:《礼记·曲礼》教导君子“临财毋苟得”。孔颖达疏:“非义而取,谓之苟得。”《淮南子·汜论训》说:“故达道之人,不苟得,不让福。”陶诗此句意谓:难道我不喜欢穿又轻又软的裘皮大衣吗? 但是如果它不是从正道得来的,我就不希罕。可见陶渊明并非是苦行僧,亦非偏执的尚枯寂、崇清贫者流。他不走极端,他是一个行中道的高妙而温和的通达之士。方宗诚认为陶诗此二句即是孔子“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之意。此真能不以外在之荣华而变己之素志者。
经: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归去来兮辞》) 宁固穷以寄意,不委曲而累己。(《感士不遇赋》)
传:违己之病,甚于冻馁。饥冻虽感急迫难耐,而违反自己之本性则于饥冻之外更遭耻辱矣。袁宏道说:“人生几日耳,长林丰草,何所不适,而自苦若是! 每看陶潜非不欲官者,非不丑贫者,但欲官之心,不胜其好适之心;丑贫之心,不胜其厌劳之心。故竟归去来兮,宁乞食而不悔耳。” 针对世俗的荣华富贵观,嵇康《答难养生论》中反问道:
“岂须荣华然后乃贵哉,岂待积敛然后乃富哉! ”所以嵇康在《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中说:“身贵名贱,荣辱何在,贵得肆志,纵心无悔。”而“真富贵”在嵇康《答难养生论》中就是“不以荣华肆志,不以隐约趋俗。混乎与万物并行,不可宠辱,此真有富贵也”。归田躬耕对陶渊明来讲,除“自资”解决生计问题外,更主要还在于“固穷”、“保真”、“称心”,也就是像嵇康那样追求“肆志”、追求真正的“富贵”。在陶渊明的性格中“任真”为最突出的特点:“对于陶渊明而言,凡心之所好,不管社会传统,不管世俗看法,不计利害,不问得失,一切从任情适性出发,我行我素,‘死去何所知? 称心固为好’。(《饮酒》)” 正由于一生坚持这“称心固为好”,陶渊明便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最真诚的诗人之一”:“萧统评其性格为‘任真自得’(《陶渊明传》),颇得其要。而其诗文魅力,出于任真者实多。任真为本性自然流露,不是技巧手法,故陶诗最难效仿。陶渊明为中国文学史上最真诚诗人之一。” 他那种出于任真自然的“冲淡深粹”因此就成为不可企及的艺术境界。钟秀《陶靖节记事诗品》因此说:“(《怀古田舍》),寄托原不在农,借此以保吾真。‘聊为陇亩民’,即《简兮》“万舞”之意,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什么叫“违己”? 就是违背人之为“人”的向真、向善、向美的本性。
叶嘉莹先生对“理想”有一个超越的认识:“在人生社会中,什么叫做理想? 有些人认为,一个年轻人努力完成他的学业,然后有了自己的事业,将来在事业上有所成就,这就是他的理想了。我以为,这个不是真正理想。……凡是你要追求一种名利上的成功或是一种现实的收获, 凡是你一开始就存有一种利害比较的念头, 那都不是真正的理想。真正的理想既不为功名利禄,也不为扬名声显父母,也不为立德立功立言,而是属于你的一种本能,是你自己都拿它无可奈何的。例如陶渊明就说过‘性刚才拙,与世多忤’,‘饥冻虽切,违己交病’之类的话,那并不是为了某种道德的教条,而是他本身对某些邪恶的、污秽的、不完美的事情就有一种本能的排斥。……一个人可以从很年轻的时候就有这种本能,就看你将来把它投注到哪里去了。它可以成为一种宗教的信仰,可以成为一种政治的理想,也可以成为一种学术的事业。”有着“返自然”、“任真无所先”及“保真”理想追求的陶渊明就是这样本能地排斥那些“违己”的事。
经:斯滥岂彼志,固穷夙所归。馁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师。(《有会而作》) 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咏贫士七首》其二)
传:《有会而作》开篇说:“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长饥。”“惄如亚九饭,当暑厌寒衣。”自述潦倒穷困甚至不如当年子思“三旬九遇食”,炎炎暑日还穿着冬衣。然陶渊明诗往往在表面上“大倒苦水”后能有大力拨转,绝不因此怨天尤人或自怨自艾,而是超然视之。他总是借生活之困境,引出或反衬自己精神上的超越旷达境界。这才是陶渊明的真色相! 在“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二句前有“闲居非陈厄,窃有愠见言”。意指自己之闲居,情形不同于孔子在陈之厄,“贫富常交战”使得自己私下亦有子路当年“愠见”之言。但终于认识到“岂不实辛苦,所惧非饥寒”、“岂不知其极,非道故无忧”(“贫”不是“道”,故不值得为它忧虑)、“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陶渊明“固穷节”之力量与智慧有相当一部分是从“古贤”“遗烈”那里所得到的精神资源。
经: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平津苟不由,栖迟讵为拙? (《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即理愧通识,所保讵乃浅。(《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一)栖迟固多娱,淹留岂无成? (《九日闲居》)
传:遍览古书,时见志士仁人。他们的崇高德行虽不可攀求,仅得其“固穷节”之节操而已。假如不走平坦之仕途,那么隐居衡门岂可谓拙笨? 同样,隐居躬耕之理虽有愧于通识,但其所保全者却非浅。此“通识”,据丁福保《陶渊明诗笺注》释曰:“通识,谓与时依违,而取富贵者。靖节不能,故愧之也”。此“愧”字正表现陶渊明自谦且自负的精神状态,“愧”字乃反语耳。此处“所保”,指的是陶渊明极珍重的“真淳朴美”的本性,其可谓浅耶? 归隐田园本来就多所欢娱之事,那么淹留于此而不出仕难道就没有成就、没有价值?
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在《陶渊明集序》中将陶渊明的精神境界进行了极准确的概括:“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汙隆,孰能如此者乎! ”当此言者,唯陶渊明也!
(四)至乐无乐“至乐无乐”乃《庄子》智慧,其意为“不贪世俗的快乐乃有大快乐”。一生清福,无如好书良友,这是中国古典的快乐观。在明代洪应明的《菜根谈》中有许多关于此种“清福”之至乐的描述:
斗室中,万虑都捐,说甚画栋飞云,珠帘卷雨;三杯后,一真自得,唯知素琴横月,短笛吟风。
当雪夜月天,心境便尔澄澈;遇春风和气,意界亦自冲融。
心地上无风涛,随在皆青山绿水;性天中有化育,触处见鱼跃鸢飞。
很显然的是这种“至乐”是以“天人合一”为追求境界的,这是中国的文化传统。嵇康《答难养生论》中说:“不以荣华肆志,不以隐约趋俗。混乎与万物并行,不可宠辱,此真有富贵也。” 冯友兰先生《中国哲学简史》有一节谈到“达到至乐的途径”:
道家中还有另一派思想, 强调事物的本性便是不停地变动,因而是相对的;人的努力目标是“天人合一”。为做到这一点,人需要对事物有更高一层的理解;由此得到的快乐才是“至乐”,这是庄子在《逍遥游》篇中所发挥的观点。
在《逍遥游》篇中,描述大鹏和小鸟各自都感到快乐之后,庄子说,战国时期郑国的一位思想家列子,能够驭风而行;顺应自然而能如此,在世间已不多见。但列子虽不必徒步行路,还要靠风,因此,他的快乐还是相对的。如果有人凭藉自然的本性,顺应六气(阴、阳、风、雨、晦、明)的变化,而游于无穷之中,他还需要依赖什么东西呢? 在庄子看来,这样的人是至人、神人、圣人,“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庄子在这里描述了他理想中达到至乐的人, 这是完美的人、心灵自由的人、真正的圣人。他能够纯然快乐,因为他超越了普通事物的界限,还超越了我与世界、我与非我、主观与客观的界限。这就是说,他超越了我,达到了“无我”的境界,与道合一。道无为而无不为,因为“无为”,所以“无功”;圣人与道合而为一,因此也“无功”。圣人治天下,就是让世人自由自在,自由充分发挥所有的才能。道“无名”,圣人与道合一,因此也“无名”。
可见获致“至乐”的途径是在生活中采取“超功利”、齐物我的态度。“超功利”的目的是“无待于外”而获得生活的快乐。陶渊明所写的田园生活的意境正是那个佛教《心经》上所说的“不生不灭,不垢不净”的永恒世界,那也是陶渊明“灵魂中升起的风景”。陶渊明淡泊名利,所以他能萧然自得,出而有所乐于外,入而有所足于中,无往而不乐。只有游于物外,得物外之趣的人才会于生活的任何境况中都能让自己晏然自安,陶渊明就是得到这种“至乐”的人。对此,后世苏东坡在其《超然台记》亦有极深的体会:“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餔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经: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和郭主簿》)耕织称其用,过此奚所求。(《和刘柴桑》)岂期过满腹,但愿饱粳粮。(《杂诗》其八)饮河既足,自外皆休。(《扇上画赞》)
传:此皆言能自得其乐。陶渊明本志于四海之人,但济世之志不获施展后,他唯愿与亲友聚享天伦之真乐,而于势利空名,直视之如粪土。乱世得此,实为侥幸,何用空名,舍我真乐。温汝能《陶诗汇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