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乾仁的一声惨叫,惊醒了隔壁王兰香的公公婆婆。他们两个人战战索索地穿上衣服,点上灯。
老汉说:“有贼,你去到厨房里拿一把菜刀来。我把这一根顶门杠子拿上。”
老婆子就跌跌撞撞地到厨房取切菜刀,老汉从门背后拉了一根杠子,点着了昨晚夕引火点面灯的油捻子,同样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媳妇儿的房门外头。老婆子用菜刀背“哐哐哐”敲着门板问:“旺子媳妇,旺子媳妇,谁在屋里叫唤呢?”
连喊几声,屋里不见应声,倒是传来了一声接一声的呻吟声。老汉就对老婆子说:“怕是嫖客哩,我先进去,他要是胡来,你就用菜刀剁他****的。”
老汉用杠子捣开门,举着火把一照,只见炕上牮着一个脸上五麻六道的厉鬼,团着身子“哼哼”着,媳妇儿兰香吓得捂着个被子在炕旮旯里颤抖。老汉吓得差一点儿跌倒,他大叫一声:“哎呀,有鬼,老婆子,拿刀剁!”
老婆子战战兢兢把菜刀举了起来,炕上的那“鬼”就叫了起来:“老哥嫂子,我不是鬼,我是人。快叫人来,救我一命……”
老两口这才听出了红乾仁的声音。
老汉张宗仁一听似乎明白了。他没好气地问:“你半夜三更的跑到这达做啥来了?”
红乾仁并不回答,而是一声接一声“哎哟哎哟”地呻唤。
老汉抖抖索索地用火把点着了煤油灯,定神一看,保长红乾仁光着身子,双手捂着裆下在炕上蜷成一团,他的脸上、身上、双手和炕席上,都沾满了血。媳妇儿用被儿捂着身子,只把个脸露在外面,那被儿抖得跟筛糠一样。
老婆子忙问兰香:“旺儿媳妇,到底咋了?”
王兰香突然“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她说:“我没脸见人了,大,妈,你们快把旺子叫回来!”
红乾仁突然跌倒在炕角上,不叫也不动了。
老汉着了急。他想,若是保长死在他家里,那是一条人命。人命关天,他一家脱不了干系,就对媳妇儿喝道:“事到如今,你还愣着做啥,快想办法救人,我跟你妈叫人去……”
老两口抛下杠子和菜刀,连爬带滚地开了大门,一边哭喊,一边向邻居家跑。
“出人命了,快来人哪;出人命了……”
静夜中这种声音特别刺耳。左邻右舍和甲长都边穿衣服边向这边跑来。
八里镇的戏场一阵大乱。看戏的人呼爹喊娘,四散逃走,人挤人,板凳碰板凳,格哩格叭地乱响着,踩伤了许多人。
在枪响汽灯灭的一刹那间,戏台上一些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互相询问:“咋了,出了啥事?”当看到观众哭喊着四散逃跑的时候,才反应过来:遇上麻烦事了!
扮演马汉的张百旺和大宝扮演的包公静候在下场门后帐里,等待常随官殴打秦香莲的时间一同出场。见此情况,他喊了一声:“大伙儿不要乱动,都向后台集中!”
红富贵正在后台跟几个人说话,根本没有听到妻子的喊叫声。司鼓的赵连山连忙找到他,说:“齐老师被人抢去了。”他一听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上,立即跑到前台,死命地喊:“翠花,翠花,你在哪里?翠花,你在哪里?”
没有人应声。
红富贵像疯了一般向戏台下冲去。赵连山等几个场面上的人立即拉住他,说那一帮人都拿着枪,黑天半夜的,会吃暗亏。死活不让他向前追寻。
台上,张百旺把人集中到后台的马灯跟前,一清点人数,偏偏缺了两个唱旦的。齐翠花、红三宝两个人一双不见人影。
大宝、双宝一看不见了兄弟,急得连哭带喊:“三宝,三宝,你哪里去了?我们咋向父母交代呢?”
红富贵哭着说:“天呀,咋出了这不睁眼的事?这是啥世道啊?”
这时候,八里镇的村长、会长等人也打着灯笼来了。他们还不知道戏班的人没有了,就问发生了啥事。
大宝、双宝就扯住村长,要他赔人。
大宝还穿着包公装,笏板还在手里拿着。他瞪着一对大眼睛说:“我们是你们请来唱戏的,你们这地方咋出这事?我们的一对大活人,就这么说不见就不见了,你得给我们赔人。”
双宝晃动着拳头说:“你们捣的啥鬼?偏偏把我们两个唱旦角的不见了。你们今晚夕不把人给我们送来,我们就跟你们不得零干。”
村长几个人一听两个人失踪,也感到事关重大,哭丧着脸说:“事情发生在我们地盘上,我们当然推不开干系。这年月,啥瞎事情都出哩,这么大的事情,怕是有来头的。我看贵戏班派一个人,跟我们连夜到县警察局报个案子,请他们查找人。”
红富贵蹲在板凳上,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口里反复念叨着一句话:“啥世道嘛,啥世道嘛?”
张百旺对他说:“哥,如今恨也无益,得想法子寻人。躲过今晚夕,凶多吉少。你得拿个主意呀!”
红富贵说:“事到如今,你说咋办呢?”
张百旺说:“我看这么办,戏是演不成了。请村长派几辆大车帮助我们明日把戏箱送回去,双宝跟他们镇上的人这会儿就到县城报案,其他人分几帮子,先到村里挨家挨户地打问,看他们看到那些人向哪里去了?再派几个人到县城各客栈打问,看能打问出个究竟吗?”
柳毅走过来对着富贵的耳朵悄声说:“红掌柜,你过来我说个情况。”
红富贵站起来跟柳毅来到后台一个角落里,问他:“你有啥情况?”
柳毅说:“齐老板心里一直装着田大勇,这事会不会是田大勇派人干的?”
柳毅这一说,提醒了红富贵。他想,田大勇也说不定,王家戏班报复的可能性更大。还有刘家戏班……想到这里,他的心里轻松了许多。如果是这样,只是破坏了当前的演出,他们不会对她,对三宝有什么人身威胁。进而一想,不对呀,他们哪来的枪呢?
他们商量决定,今晚夕在县城附近寻找、查访,明早打发了送戏箱的人以后,再分头到兰州、平凉、固原等地查访。
八里镇闹得人心惶惶,乱七八糟,这边的张家咀头也是祸从天降。当甲长张占鳌来到张百旺家的小房里时,油灯下,炕上躺着满身血污的保长红乾仁。张占鳌连忙跳上炕去摇着他的身子“保长,保长”地呼喊了几声,保长没有应声。张占鳌说:“怕是没救了?”
张老汉随后气喘吁吁地来到小房,发现媳妇儿王兰香不见了,这才问:“旺子媳妇哪里走了,旺子媳妇咋不见了?”
大家又点起火把分头去寻,推开厨房的门,发现她上吊哩,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她解下来,发现她还没有断气,就安放在老两口住的炕上,让她歇缓。张家老两口哪里经过这事,拍着大腿天一声地一声地叫唤。惊动了满庄子的狗,它们一齐咬起来。人们也都陆续来到了张家。
保长红乾仁死了。
人命关天,张占鳌不敢怠慢,一边派人到红城子告诉红乾仁的家人,一边派人分别给张百旺和王兰香的娘家捎信,又安顿好几个人守着王兰香和张家老两口,指派两个丁当后生到西原县城报案,自己则忙前忙后地保护现场。
保长精身子死在张家咀头干儿媳妇炕上的消息,像炸雷一样向四面八方传开,李桂花觉得天塌了。原本不安分的她,这会儿更是气急败坏地又嚎又叫。李嫂打发人到会宁县城去叫红家的两位少爷,又让祥子备了牲口,自己陪姑妈李桂花到张家咀头去料理后事。
李桂花、李嫂和祥子三人穿了孝衫,天一声地一声地哭嚎着进了张家咀头庄子,别人拦也拦不住,杀死碰头镰地扑进了张百旺的家。
红乾仁的尸体已经苫上了被单,被安放在院子里临时搭起的篷子里。李桂花三个人扑到篷子里大哭了一阵,翻起身来就要冲进屋里找王兰香论理。她披头散发,手握剪刀,边哭边骂:“我晓得这个碎****没安好心,男人才出门几天,就挨不住了?谁叫你个碎****勾引我家老爷?我要你给我家老爷抵命哩……哎哟,老天爷,你给我做主啊!”
王兰香已经缓过神来,她想,事到这个份上,怕也无益,倒不如把这事讲出来,为自己讨个公道。就也抓起剪子,把身子从门里伸出去,对李桂花说:“你不要血口喷人。你不把你老先人管好,到处胡骚情哩,你还有脸骂别人?”
李桂花一看这个平时文静得连多余话都没有的干儿媳妇,这会儿竟敢面对面地跟自己对舌头,就更加气急败坏,扑三扑四地挥舞剪羊毛的大剪刀向王兰香跟前冲。张家老两口连忙跪在院里磕头赔罪。李桂花一看张家老两口挡驾,就冲着他们两个人骂道:“你不把你家的碎****管好,成天变着法儿勾引男人,竟然勾引到保长头上了?保长是有钱咋的?要不是你们把她放出来嫁汉,她敢到处乱跑吗?她敢把男人往家里引吗?”
那边房台子上,王兰香也挥着剪子以牙还牙地叫嚷着:“你家的老畜生是咋样的人,难道说你不知道?他到处欺负人家良家妇女,是老天爷睁开眼了。”
甲长张占鳌见众多人劝解不下,就跳上房门台子,大声喝道:“都不要吵了!出了这么样的事情,你们还有心劲吵?你们给亡人给个安静好不好?你们扑三扑四的像个啥?再出个人命咋办?事有事在,你们能吵出个子丑寅卯来吗?”他这一招还真起作用,两个女人不嚷了,李桂花指示李嫂和祥子,三个人又哭嚎起来。
张占鳌就走过来劝李桂花:“婶子,事情已经发生了,人死了不能复生,你还是节哀料理后事要紧。案子我已经打发人报了官,官衙马上就要派人调查案子。你把两位少爷叫来,让他们出面,你就不要再出面了。我打发庄里人把你们送回去吧?”
李桂花三个人刚刚离开张家咀头,王兰香娘家的父母就来了。过了一会儿,张百旺也慌慌张张地来了。他一看家里乱麻麻的情景,一句话也没说,就一头蹲在房檐台子上,掏出奠台时发给他的抽剩下的半盒大刀烟,擦火吸了起来。
一路上,他啥都晓得了。怪谁呢?怪保长红乾仁吗?当然怪他。他是个老不正经,这是出了名的。他对翠花嫂子也动过手脚,他因此被人当倒主烧过。他没想到他会对自己的干儿媳妇下手。兰香儿比他的大女儿还小几岁哩。唉,这个老畜生呀,要不是他咋能成老畜生呢?他见自己忙于演出,就干了畜生的事。怪道来他鼓动戏班子外出演出,原来他另有打算,哎,事情端端儿的。兰香为啥要到张镇堡来,难道真个是来看戏的?说是去看戏,可她并不专心看戏,一天到晚总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好像有啥心事?还说身子脏,不让人沾她的身子。身子脏,来了月经,跑到男人跟前弄啥?端端儿的,那时间说不定事情就瞎碴了。唉,兰香呀兰香,你分明是来向你男人诉说来的,你为啥吞吞吐吐的?既然事情有矛头,你咋不早说呢?早说了哪里会发生今天的事?怪她吗?对方是保长,土皇上,还是个应名名儿的干大——驴锤子,啥干大?人家把变驴的心安下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年轻女人有啥办法?她剪掉了他的驴屑,就说明她不愿意。她愿意能下得了那么重的手吗?她是对的,她是个贞节烈女。说来说去还怪自己。要是不参加这个烂松戏班子,不当这个烂松副团长,自己日夜守护着她,能发生这事情吗?戏场戏场淘气的地方。没想到淘了这么大的气。福不双至,祸不单行,戏班子一下子丢了两个活生生的人,家里又杀了地方上的土皇上,真是倒霉透顶了,这究竟是得罪了哪一方神仙?
他长长地吸一气烟,把烟头在鞋帮子上研灭,过一会儿又点着,刚吸几口又研灭。他的脚底下已经落了一砣砣黑黑的烟灰。
王兰香看到丈夫回来了,心里涌上来一股热浪,这种热浪不比往常的热浪。往常的热浪迅速促使身体的某些部位膨胀、发痒,使她对他产生强烈的爱意,心里只嫌天气太长,嫌他的行动太慢。可此时的热浪冲上头脑,使她一阵眩晕,使她有些支撑不住。她想扑上去抱住他大放悲声,哭它个天昏地暗,哭他个星移斗转,可她没有勇气这样做,她觉得她只要向前迈一步就会跌倒。她觉得丈夫太可怜了。如果他这会儿瞪着一对大眼睛,噼里啪啦给她几个耳刮子,再踏上她几脚,让他出一出气,她心里会舒服的。她是他的女人,他不打谁打?但他这会儿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她心里比做啥都难受——他分明把自己不当他的女人了。这时候公公婆婆的哭叫把她从似梦非梦中惊醒过来。她想着应该给他端一碗水让他解解渴。
二位老人拉着旺子的手哭着说:“旺子,咱们家咋这么不幸呀?出了这么大的事,这日子可咋过呀么?”
红乾仁的两个儿子都来了。老大叫红国民,老二叫红国军。老大在会宁县府当文书,老二在县城念书。他们来了也少不得一番哭闹。
后晌,西原县警察局的警官带着法医,骑着高头大马来了,他们验了尸体,前前后后勘验了小房现场,收拾了红乾仁的血衣和刀子,收拾了炕上剪子还有菜刀等什物,就喝令一声:“把女犯带走。”
两个穿一身黑衣服的警察就从上房中拉出了王兰香,给她戴上了手铐。这时候张百旺如梦方醒,扑上去给警察求情:“长官,她一个女人家如何受得了你们的刑罚,请你们把手铐给我戴上。”
为首的警官喝道:“不关你事,走开!”就把张百旺推了一个趔趄。
警官回头喝令押解王兰香走,此时红国民、红国军跪在警察面前磕头,红国民说:“长官,一个弱女人如何能杀死一个男人?这是他们一家子共同作案,请求长官把他们一家人带去审问,案情自会水落石出。”
为首的警察看了一眼红国民、红国军,问他们是什么人,张占鳌说是死者红乾仁的两位少爷。警官又回头看了看张百旺和他父母,点了一下头,说了一声“一同带走”。
张百旺连忙也跪下,像戏上那样:“禀长官,我刚刚从外地演出归来,并不知道家妻犯了杀人之罪。再说,保长为啥死到家妻的炕上,请长官明察。”
张占鳌也说:“长官,张百旺出门已经好些日子,不在家中,此事他并不晓得,请长官谅情!”
为首的警察就对张占鳌说:“那好,我们先把女犯带走,其他三人交由你管,我们随时可能要提他们任何一个人到庭。你可不能让他们跑了。”
张占鳌没想到自己的一句公道话竟给自己惹下了麻烦,正在犹豫如何解脱,张百旺却干脆地说:“我们静候长官随时查问。我若跑了,你们抓住以后碎尸万段。我是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又对妻子说:“兰香儿,你不要害怕,到了长官堂上,把你的冤枉实说,王法是公正的。过几天我来看你。我的话你要记下,好好儿的。”
红乾仁死了,却还不得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