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花旦(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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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小曲:正月十五月不明(2)

红国民请木匠做了一口大棺材,雇人抬着棺材经过张家咀头庄子的时候,被村人挡住了。村人的理由是,保长属非正常死亡,他的阴魂不散,要在村里做三天三夜道场,超度以往死去的亡灵,这些亡灵才肯在阴曹地府给红乾仁帮忙讲情,让他渡过奈何桥,新老亡灵才能入土为安。不然的话,保长的亡灵就一直留在村子里,祸害村里的人。红城子那边也传出话来,要是就这么随便把亡人抬进村来,村人万万不能答应,也跟张家咀头的人一样要求做道场,以安慰新老亡灵,不要让保长的阴魂留在村里祸害村人。

也是保长和他老婆平时祸害百姓,百姓心里有气。这下子保长死了,大伙儿摸了心口子,暗里看了笑谈,这时候借故发难。这两个村子的人一行动,周围的王家洼等几个村子也派人出面向红国民说话,不做道场,不留买路钱,保长的灵棺不让从庄里通过。

红国民、李桂花一看几人村庄的人都行动起来了,就答应同时在几个村庄做三天三夜的道场。就给棺材要经过的四个村的村长各拿出了五万元,让他们买香表、白纸,请阴阳念经。

做道场是一种宗教活动。在张家咀头、王家洼、刘家堡子、红城子四个村庄的什字路口支起法台,由道妙深厚的阴阳坐上法台,念经、烧香点表,派人到各个路口烧纸。各家主人把事先制作好的纸钱冥票用麻纸或白纸封包好,盖上印,再交由家主去选个地方烧化。在这三个夜晚,四个村庄的阴阳“铿铿锵锵”地敲锣打鼓,摇着铃子念经,村里处处是星星点点烧纸钱的场面,显得既热闹又恐惧。

红乾仁就是在第三天的道场日子里被下葬的。他没有埋进红家的老坟,而是埋在了一块很不显眼的山脚下。

一向争强好胜的李桂花哪里能经得起这样的打击,埋完丈夫就病倒了。她把两个儿子叫到床前说:“这件事可是关系到我们红家几辈子人荣辱是非的大事,不管咋说,咱们要一口咬定,就是王兰香两口子商量好要图财害命的,要不张百旺在外头演出哩,她个****跑到张镇堡做啥去哩?就是商量咋样勾引你父亲。要记住这深仇大恨,国军孩儿要好好念书,念成了当县长,制服那些野百姓;国民儿你到西原县城走一趟,打点一下。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官司打赢,把你父亲的名誉讨回来。”

过了几天,西原县警察局来了两个人,把张百旺和他的父母带走了。院门、房门加了封条,交由甲长张占鳌看管。

戏班子一少部分人送着戏箱回到了红城子,一大部分人仍在寻找齐翠花和三宝。按照八里镇人提供的线索和静宁县城得到的消息,红富贵把主要力量放在六盘山、子午岭和华家岭。八里镇有人看见十五晚夕点罢明心灯,就发现村子东南河湾的树林里拴着几匹大牲口(骡子或马),村人只当是远处看戏做生意的人,就没有留意。直到枪响灯灭了,有人看见五六个人抬着两件东西跑出戏场,跑得贼快贼快。抬的东西好像是装在大麻袋里面的啥货物,天黑没看清,他们跑出戏场,就把装在麻袋里的东西驮到马背了。静宁县城有人看见几个人把什么东西从马背上放下来,抬进了停在城墙边上的一辆小卧车上,就开走了,接着就有四匹马“笃笃笃”地跟上小卧车的方向向西跑了……

陈润年回到红城子,他连忙到娘娘庙里求签问卦,会长说,戏班所以有此劫难(包括张百旺一家人的祸事)皆因阴人冲犯了神灵,也冲犯了戏子的祖师爷楚庄王所致。大家仔细回味分析了几天来演戏的经过,想起了张百旺媳妇王兰香经常闷闷不乐地坐在戏箱盖子上,而戏箱里面放着押箱神仙,也就是《二进宫》里娘娘李彦妃怀抱的太子布娃娃,传说这个布娃娃便是楚庄王的化身。因楚庄王极爱看戏赏乐,便办了宫廷戏班,从那时候起便有了戏班,逐渐规模扩大,传向社会、民间。楚庄王对戏班的人说过,你们做一个布人儿放进戏箱,权当是我,你们的戏演到哪里,我会保佑你们的。这样就流传下来了这个讲究。别看它仅仅是一个布娃娃,可懂规矩的戏子都把它当祖师爷敬奉,每次演出前装扮好角色,向着它双手合十默默祈祷,求它保佑演出成功。可不谙世故的王兰香哪里晓得这些呢?她那时候心里有事,懒得看戏,就独自坐在装有布娃娃的戏箱盖上发呆。管大衣箱的师傅曾经提醒过她,但碍着她是副团长张百旺的媳妇没有明说,她还是一有空就顺势坐在上面了。

关于阴人冲撞神灵一说,大伙都猜测是齐翠花进到城隍庙里演刘海的事。

红富贵气得直拍大腿。他说:“早知如今,何必当初?让她小心着,小心着,她就是不听。没想到捅了这么大的麻达。”

他们把人分了四拨,分别到兰州、新疆、平凉、固原去寻找、查访。

七天过去了,四拨人都一无所获地回到了红城子。

戏班子经历了这么大的事故,闹得方圆几十个村镇说戏班而色变,人们见了戏班子的人,像躲瘟疫一样回头就走。三宝的父母天天到红富贵家里来哭着要儿子,红富贵真恨不得有个老鼠窟窿钻进去。看着再一次失去了母亲的丑旦,想起好朋友好兄弟张百旺一家人的遭遇,他伤心极了,原本言语不多的汉子,现在一遍又一遍地诅咒这个令人讨厌的社会。到了正月二十三,红富贵迷迷糊糊地躺着,姐姐陈红氏提醒他:“富贵,今日是二十三,你也到庙里叫个马,敬个神,求娘娘爷保佑你媳妇跟三宝平安回来。”

“不去!”姐姐话还没说完,他就一个大翻身转过身去,给姐姐一个脊背。

看到兄弟这个样子,当姐姐的既生气又同情。就说:“富贵,这个家是你的,你要撑起竿竿。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要我当姐姐的操心哩,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光发愁发气有啥作用?该想法子的还得想法子呀……”姐姐说着说着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父母亲去世得早,是姐弟俩从小相依为命。母亲死的时间他六岁,姐姐十二岁,父亲死的时间他九岁,姐姐才十五岁。为了拉扯他这个兄弟,父亲临终的时间把姐姐许嫁了姨父的儿子陈润年。姐姐、姐夫一家人省吃俭用,把他送到兰州一家药铺里当勤杂伙计。慢慢地他才掌握了药理知识,后来就先后在会宁、平凉开起了药铺。长姊为母。如今到了关键时刻,他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伤她的心呢?

他翻身起床,穿好了衣服,姐姐已经把洗脸水端来了。他净完手脸,就端着香马盘子向庙上走去。

在庙上烧香的时候,他从会长口里得到了个好消息,说三宝昨晚夕回来了。他连磬都忘了敲,端起香马盘子就往家里跑,他希望媳妇齐翠花也能回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家里,却不见妻子的面。

姐姐见他面带喜色,就问:“翠花有下落吗?”

他说:“会长说三宝昨晚夕回来了,三宝回来了,翠花就有消息了。我到三宝家看看去。”说完撒腿就跑出大门。

红富贵走不多远,就碰见双宝,双宝说:“富贵叔,我兄弟回来了,我来给你报个信。”

红富贵说:“我也听说了,正要到你家看去呢。三宝咋说的,丑旦他妈咋没有回来?”

双宝说:“唉,一言难尽。三宝说他被那帮人半路上放了,翠花婶子不知道哪里去了,他也不晓得。”

红富贵听了心里马上一沉。他说:“咱们先看看三宝,再问一问情况。”

双宝说:“三宝天发亮才回来,他说他几天几夜都没有睡觉,瞌睡得很哩,我妈就让他睡觉,不让人惊醒他。富贵叔,我大我妈说他们闹腾了你,他们对不起你,让我向你赔个不是,请你不要见怪哩。”

红富贵说:“都是一家人,见个啥怪?你想么,谁家的人丢了谁不着急?三宝是老疙瘩,你大你妈从小儿惯大的,一下子丢失了谁不着急?人来了就好,人来了比啥都强。等后晌三宝睡醒了我再来看他。”

两个人就分头回了家。

中午时分,红富贵家里来了一个人,是张家咀头的甲长张占鳌。他带来了张百旺一家人的消息。西原县警察局已初步认定是张百旺一家合谋杀害了保长。杀人的动机一是图财害命,二是张百旺想谋保长职位。证据是王兰香两天前曾去过张镇堡,接受丈夫张百旺的授意,还有现场发现了剪子、菜刀和杠子等什物,案子准备移交法院判决。

红富贵听了很生气,就说:“如今的这世道,真格是没有天理了。张甲长你说一句天理良心的公道话,这事情到底是谁的错?红乾仁究竟正派不正派,谁心里不清楚?到底是他欺负人家媳妇儿,还是人家勾引他?谁勾引他个老松做啥呢?”

张占鳌说:“这事情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谁不知道红乾仁是个老色鬼?他欺负了多少人家的媳妇闺女?他不欺负人家,人家咋烧他个倒主呢……”

张占鳌马上意识到烧倒主这件事跟红富贵媳妇有关,就马上打住,又转了话头说:“旺子一家的为人谁不晓得?我是甲长,又是邻居,就从来没有听过旺子媳妇的闲话,一家子人老实得三棒打不出个屁来,还能合谋着杀人?保长又不是一般人,他敢杀?”

红富贵一脸的愁云,问他:“甲长你说这事咋办?”

张占鳌说:“咋办呢?依我说,如今这世道,你也是晓得的,有钱能使鬼推磨。案子这么办,也明摆着,是钱在起作用。旺子家里穷得精球打得炕响哩,人家红乾仁家大业大,儿子还在县衙门里当差,说啥也比不上人家,你说咋办哩?我也没办法。唉,遇上个包公就好了。你们唱《铡美案》哩,人家秦香莲能遇上包公,如今的旺子媳妇王兰香怕是没那个好运气?”

红富贵说:“包公还是有的,只怕我们遇不上。这事重大,我作为他们一家的亲朋,当然不能袖手旁观。我要进京喊冤。我就不信天底下真格没有公理了?”

张占鳌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活活的一家四口人哩,要是给冤枉了,我这当甲长当邻居的人几辈子都不得安生。只要有人出面,我也要说我的良心话。”

张占鳌走了。红富贵气得摔碟子摔碗地发脾气:“******×,瞎事都让我红富贵一个人遇上了。我咋就这么命苦难大?”

他躺了一阵子,就起身盘点药铺和戏箱,在心里酝酿着一个倾家荡产、破釜沉舟的计划。

傍晚时分,红清贵两口子带着三个儿子来到了药铺。三宝一进门就给红富贵跪下。红富贵连忙扶起了他,三宝搂住红富贵,“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伤心极了。

红富贵抚摸着这个像女孩儿一样温柔的小侄子的头,拍打着他的肩膀,也抽抽嗒嗒地哭起来,惹得在场的人都抹眼泪。

陈红氏边摆板凳边说:“都坐下么,娃回来了就好。坐下坐下,有话慢慢儿说。”

红清贵说:“自从我两口子把富贵闹了几回,大宝双宝把我们抱怨扎了。三宝回来也抱怨,他们说,富贵叔家里同样丢了人,人家心里头本来就伤心,你们这么闹腾,不是给他火上浇油吗?唉,我们也是事急无法了,兄弟还得担待担待。”

三宝的妈也说:“想起来也怪对不住他叔的,要不是你们两口子看重他们弟兄三个,他们哪里能这么体面呢?如今三宝回来了,咱们大伙儿设法寻找他婶子。三宝说,那一帮子土匪里头也有好人哩。”

大宝说:“三宝,你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富贵叔说一遍,咱们再分析一下情况,看婶子究竟哪里去了。”

三宝像个受惊的羊羔一样,依偎在红富贵的身旁,说出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我正跟婶子唱三对面,突然“叭叭”两声响,两个汽灯的纱罩泡子就掉了下来,那白亮亮的灯光变成了两股火向着戏台上喷射,我想着怕是汽灯烧的时间长了爆炸了。心想,怪了,要爆炸两个汽灯咋就一同爆炸呢?这下子我可咋唱呢?接着又是几声响,汽灯就灭了,碎片子“叭叭叭”地掉在了我的面前,我怕砸着,就向后一退,退到了后边一个人的怀里,他就拦腰把我抱了。我以为是立贵叔或者红喜子他们闹着玩呢,就说,这是谁弄啥呢?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团破布塞住了嘴,这时间听见那边翠花婶子叫了一声有强盗,我吓懵了。唱戏的时间秦香莲把陈世美一口一个强盗地骂,长了这么大,我还没见过强盗是啥样子,这回自己却遇上强盗了。抢我的是三个人,先是两个人抬着跑,跑了一会儿,就有一个人把我背上跑,跑得贼快。跑了一阵阵,他们就用一个麻袋子把我装在里头,把我搁上马背子,骑在马上的那个强盗就把我拦腰搂住,马就快跑起来。在马背上又颠又吓的,我就啥也不晓得了。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我觉得我的手疼,接着就听见有人在我的耳朵边上叫我的名字,那声音很轻,“三宝、三宝”地叫着。我才觉得手脚让绳子给捆着,有一道绳子勒进了我的手腕,生疼生疼的。我睁开眼睛一看,眼前头明晃晃的,身子不由人地晃晃荡荡的。我这明白,自己躺在车子上,明晃晃的是车窗玻璃。这时候旁边的那人又叫我的名字,“三宝,三宝,你好着吗?”是翠花婶子叫我。我听了一阵高兴,原来还跟自家人在一搭哩。就悄悄问:“婶子,这是啥地方?”婶子说:“我也晓不得。”她又摸了摸绑我的绳子,压低声音对我说:“能跑开你就跑……”这时候就听见前面有人叫骂起来:“不定定睡着吵啥呢?再乱动弹就把你们收拾了!”吓得我们就不敢吱声了。前面开车的一吼叫,车上的前后坐的三个人也都警觉起来,后座上的两个人把我跟翠花婶挤得紧紧的,有一个大胡子还抱着我……

三宝省略了一个细节。这个细节他当着他的父母和兄长的面,是说不出口的。即就是旁人,他也绝不会讲出那难堪的情节,只是默默压在心底。

当然这个细节聪明的读者肯定会有所领悟的。那一帮人抢人不抢别人,为啥端端抢了两个唱旦的呢?他们的目的似乎很明确。就在他们被喝令不准乱说乱动的时候,身旁的一个络腮胡壮汉就一把把他从后腰抱住,拦进怀里。那壮汉的两只大手不停地在他身上乱摸,一会摸胸脯一会摸下身。还伸出臭烘烘的大嘴在他的脸上磨蹭,络腮胡子扎得他脸上生疼。罩在他身上的麻袋不知道啥时候被取掉了,他还穿着演秦香莲的青绸子折子和白裙子。他的双手被捆着,所以无法阻挡那壮汉的非礼。当那个壮汉捏摸了一会儿他扁平的胸脯之后,又把大手伸进裙子底下。当那壮汉摸到他的牛牛的时候,大手突然停了下来,也许是感到了惊讶,口里含糊不清地嘀咕了一声,然后又像是不相信似的又捏摸起来。当那壮汉确认他摸的东西是什么的时候,就扫兴地把他推开,坐在座垫上了。

正因为这一发现,他才被放了回来。

三宝对家人说是有一个好心人半路上放了他,他趁小便的时间撒腿就跑了。

不过,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四个人押着两个人,能轻易让他跑了?而且他们手里还有枪,能往哪里跑?这其中却有着深层的内幕。

总之,三宝是好心人放了他一马,他挣脱回来了。婶子齐翠花的下落,他实在是不知道。不过,他提供的线索很重要。第一,这一帮人一共是八个,四个坐车,四个骑马。有车有马还有枪,说明他们不是等闲之辈。第二,他们好像不是破坏演出的。从他们对戏剧完全外行和对勾魂娃完全陌生的情况来看,不像是王家班或者刘家班的人干的事。第三,这些人里头确实有几个好心人。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