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翠花把张百旺伸过来的手拍了一巴掌说:“去去去,馋嘴猫儿,光想吃人家的。兰香儿给你留着哩,你回去吃她的去。”
张百旺说:“你以为我想吃你的面灯占便宜哩?才不是哩。我是为了你,怕你害绷眼子哩。”
齐翠花说:“害啥绷眼子哩?人家不给你吃,你就咒人家?”
张百旺说:“不是咒你,是真格的事。不信你问一问大伙儿。”
双宝说:“婶子,真格有这个忌讳,两个人吃一个面灯真格害绷眼子哩,单数人吃了不害绷眼子。”
齐翠花说:“我就不信。我吃了它,害了就叫害去,反正我也不是姑娘了。”
柳毅说:“还是不能害这个病。绷着眼睛咋唱戏?你还能叫勾魂娃吗?”
张百旺说:“全凭嫂子你占台口、叫座儿哩,你害个绷眼子,谁还看咱们的戏哩?再说,富贵哥也成了绷眼子,你们两口子都绷着眼睛看人,还不把人吓死了?你说是不是,富贵哥?”
红富贵笑着说:“我也听说过这话。还是最好不要害绷眼子了。”
红富贵说着把手中的半块面灯又掰给柳毅一半。齐翠花同时也把自己手中的灯盏掰了一半递给了张百旺。
张百旺说:“这也不行,咱们四个人不是都成两双绷眼子了?双宝,你也来上一点,咱们五个人,犯单了就没事情了。”
五个人把一只荞面灯盏分而享之了。戏台场面上的几个人也在分着吃面灯。这时候后门上站着几个人往里面挤。张百旺对他们说:“看啥哩?这里面只有一个心疼的。”
有一个人就说:“我们就看这一个心疼的。”说完吼一声跑开了。
王兰香老早做着吃了晚饭,就跟婆婆一起收拾点灯盏。她除了给自家的四个人捏了面灯外,还给娘家爹妈和红富贵、齐翠花、丑旦几个人每人捏了一盏荞面灯。又给每个房里捏了糜面灯盏。她给每个灯盏插上了捻子,灌上了清油,就叫老公公点燃每一个灯盏。她把点燃的一炕桌面灯摆到院中心敬了天地之后,又一只一只地端到了各个房间。她最后给灶爷板上端了两盏,一只荞面灯,一只糜面灯。按说还要先给娘娘庙里献灯盏,可张百旺不在,公公腿脚不灵便,自己一个女人又不能进庙,就献在院心石上。她把丈夫的和自己的灯盏端到小房窗台上,把其余的面灯又一只一只地分别端到磨台上、柴火窑里、面缸上、牲口槽上。收拾停当,各个房里都亮了起来。她看着那一头瞪着黑眼睛的大犍牛,一股强烈的情绪涌上了心头。她多么想她的旺子啊。她把那一只兔儿灯往那一只键牛灯盏跟前挪了挪,使两只灯盏紧紧儿挨在一起。两盏灯光把窗框上贴的窗花照得历历在目。
她的心里一直想着张镇堡的那一晚夕,越想越觉得对不住丈夫旺子。她就从炕上下来,站在台子上望着八里镇的方向出神。按照时辰,这会儿他们的戏也开场了,不晓得今晚夕唱的啥戏,旺子有角儿吗?
天上飘满了花花云彩,一朵儿挨一朵儿,月亮像个大油饼一样,在云朵里出出进地滚动,出来的时候贼亮贼亮的,上面的人影儿都能看见。听旺子说过,那人影儿就是嫦娥,她偷吃了仙丹,就飞上了月宫,成了仙女,她脚下蹲着的那个黑影儿就是嫦娥带到月宫的玉兔。去年八月十五晚夕,他跟丈夫一同到娘家赏月亮、吃月饼的时候,旺子指着月亮上那个像兔子的阴影说:“兰香,你属兔,那个兔儿就是你。你啥时间也把我带到月亮上耍一耍?”
她说:“我要是能上天,还能受你的指派?”
那时候,她觉得只是说一说罢了。可这会儿,她突然心血来潮,她真想成为嫦娥身旁的玉兔,升到天上,摆脱人间烦恼。
云彩越来越多了,月亮钻进去好一会儿才能出来探个头,又急急忙忙钻进去了,好像羞于见人的新媳妇一样。她突然觉得那月亮就是自己,嫦娥怕是也跟自己一样受到了谁的欺负?要不然,这么好的日子,她咋能羞羞答答,遮遮掩掩的呢?
她发现磨窑里的灯灭了,就想着要把面灯收回来,要不收回来,老鼠会把它啃掉的。这年月,人缺食物,老鼠也饿得疯疯张张的。她就挨齐儿把端在各处的面灯收到一处,等油捻子着完了,放进马头笼子里,挂在房梁的木钩子上,留着吃。
公公婆婆房里的灯也灭了。她才走进自己的小房里,脱衣上炕。
炕很热,她很快就进入了梦境。
她梦见她正在点灯盏,旺子一脸的怒气,进了门,他二话不说,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引火棍儿就挨个儿点灯。他刚一点,一炕桌的灯盏就“扑轰”地一下着了起来。她一把又把引火棍儿夺了过来,嗔怪地说,看你这个冒失鬼,小心把房点着了。他没好气地说,我就是要把房点着,把你个贱人烧死,烧死了干净……她说,我犯了啥王法你要烧死我?他说,犯了啥王法你当我不知道?你身子不干净,晓得吗?你嫁了汉咧!她在心里叫了一声,天哟,他晓得了那件事?她说,那不怪我,那不怪我。你快把火灭了,小心把你也烧着了。他突然哈哈大笑道,你死了我活着也没心劲,不如咱们都死了,你叫你们主儿嫦娥拉咱们一把,咱们都到月亮上去。她说,不,我不去。她说着拉了被儿去捂火,却被他夺了过去,把她捂住了。她让被儿捂得心口发闷,就一边蹬打,一边大喊:你个死鬼,快把被儿揭过,小心把我捂死了……可喊了几声喊不出声。
挣扎了好一阵她才从梦中惊醒,觉得有人压在她的身上,跟上一次在红家大堡子的情景一模一样。她觉得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跟前。
她一边挣扎着推搡那个人,一边问:“你是谁?你这么个样子,我宁死不从……”
那人并不松开紧搂她的双手,终于发了话:“我是谁你还没觉着?我是你干大。”
王兰香一听又是这个老畜生,心里气愤气极了,骂了一句“老畜生”。
红乾仁还是那句老话:“我就是老畜生。老畜生就是干这一行的。老畜生弄了小畜生,咱们就都成了畜生。我打听着你回来了,我就摸黑来了。你不要吵,我带着刀子哩,你要是吵,我就宰了你!”
又是刀子?王兰香一听刀子就害怕起来。又是刀子?这个刀子害得她前不前后不后,死不死活不活的。照这么三天两头的欺负骚搅,活在世上还有啥意思?不如死了干净。这一次就是死在他老松手里也不能让他得逞。头割了碗大的个疤。这么一想,她的情绪反而镇定了。她说:“那你杀了我,你这么个样子三天两头的欺负,我不活了,我活泼烦了。你杀了我!”
她边说边鼓足力气把他掀了下来。红乾仁一看她这一回不吃硬的,他顿时没了办法,又开始说好话,还拿出两块大洋往她手里塞。她气极了。心想,这两块大洋要是能磨成刀子,我就豁开他老松的腔子,看看他的心到底是驴心还是个狗心。这么一想,突然就想到了他带来的刀子。上一次他把刀子撂在桌子上敲得铮铮直响,可这一回他把刀子放到哪里去了呢?她就试探性地说:“谁稀罕你的大洋?只要你把刀子放过不要吓唬我了,咱们好商量。”
红乾仁说:“我是吓唬你哩,哪里敢对我娃动刀子?好,我把刀子撂到地下。”他说着“呛啷”一声把刀子抛到地下。
这下子王兰香倒没辙了。她到地下拾刀子肯定抢不过他,黑灯瞎火的,反而会坏了她的计划;不动刀子吧,这个老畜生的气受到啥时候呢?
红乾仁又扑了上来,她挣扎着向炕角缩去,脚趾头碰到了一件东西,这不是剪子吗?这是她剪了鞋样子后顺手撂在炕角下的。她悄悄把那把剪子握在手里。她想伸出去捅他一剪刀,可又怕捅不到要紧处,反而会提醒他拿刀子捅她。她的脑子里急剧思索着,她想着他爬到她身上的时候,在他的老脸上乱戳,戳瞎他的狗眼。她假装力气不支,抖抖索索地被他按在炕上。她想扎他的脸,可双腕被他压着,她腾不出拿剪子的右手。她只觉得下身有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去,老家伙腾出手来帮助那个硬东西寻找出路,她顺势腾开了手,向那个硬东西张开了剪子口,狠劲使了手劲。只听得红乾仁“哎哟”一声滚到炕上乱叫。
张家咀头张百旺家里发生着惊心动魄的怪事。八里镇戏台上也同样酝酿着一场暴风骤雨。
戏演到《后三对面》。一阵尖板奏罢,齐翠花扮演的皇姑在幕后喝道:
常随官与我讲一遍!
这一句唱罢,红立昌扮演的常随官手执云帚引路,宫娥彩女簇拥着头戴凤冠身穿霞帔的皇姑飘然上场。她舒展水袖亮完相,接着唱:
吓得岚萍心胆寒。
来到府门下车辇,
常随官把话往里传。
常随搬来椅子,皇姑就在前台坐定。王朝、马汉、董成、薛霸四个人一字儿排开,由下场门上。他们见宫中的常随传报,就异口同声地道:“禀相爷,公主驾到!”
随着一声“小心伺候了”的叫板声,大宝扮演的包公出场了。他唱道:
王朝马汉一声禀!
他唱了一大段回忆上京应试的情形,然后拜过公主,两人有一段快板对唱。当包公得知公主要与原告秦香莲见面时,就叫来了秦香莲。对她唱道:
大堂口落下五彩轿,
里面打坐龙凤娇:
上前去,实言告,
把你的冤枉说一遭。
三宝扮演的秦香莲就愁眉百结地上场了。
他唱的是二倒板转慢板再转二六板:
包相爷与我讲一遍!
唱了这一句,王朝马汉等四人呼了一声“威”就前呼后拥地簇拥着包公下场了。
这时候跟随公主的宫娥彩女也早已退场,台上只剩下皇姑、秦香莲和常随三个人了。
三宝认认真真地做着秦香莲的戏,打量着这位夺了自己丈夫陈世美的皇帝女儿。慢板过门一拉完,他刚开口唱了一声“秦香莲”三个字,就听见“叭,叭,叭”地几声枪响,两盏汽灯泡子被打飞了,戏台顿时一片漆黑。紧接着台下一片混乱,观众哭爹喊娘地四散逃走。
三宝和齐翠花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啥事,就被跳上台口的五六个大汉抬下戏台。
齐翠花刚喊了一声“富贵,有强盗”,就被人用毛巾塞了嘴。三宝同样没有喊出声。
当文武场面上的人回过神来,大喊“抓强盗”的时候,两个人已经被带出了人群,驮上了马背,几匹马横冲直闯地越过了人群,扬起了一阵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