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兰香跟随张镇堡送神的队伍返回到红城子,已是正午了。她害怕见到红城子的人,就一头钻进了红富贵的家。
丑旦儿一看见她,就伸出两只手向她抓着,叫唤着,要她这个干娘抱。她从陈红氏手里接过丑旦,在他的脸蛋上猛亲了几口,就觉得心头一热,一股眼泪夺眶而出。
陈红氏一看她是这个样子,以为是她家里或者丑旦儿的父母出了啥事情,就连忙问:“他干娘,你是咋了,出啥事了吗?”
王兰香连忙摇了摇头,把丑旦儿又交给了陈红氏。她打开包袱,取出了红富贵两口子给娃捎来的帽子、鞋袜和糖果,一样一样地摆在炕头上。丑旦看见这些东西,又扑着叫着要抓挖。陈红氏就把一块洋糖塞进他的手里。谁料他拿一件撂一件,撂得满炕满地都是。王兰香剥了一块洋糖塞进他的口里,他立即就不闹了。
王兰香把戏班子的演出情况向陈红氏说得很是详细。说是如果再没有台口,八里镇演完,十五过了就回来了。若再有人写戏,他们会派人捎话回来的。她对陈红氏说:“家里有啥忙活,我会帮忙的。他叮咛我要照顾丑旦儿。”
她本来想到红立贵家进去,把戏班子带给荞叶儿的烧纸钱交给红立贵的父母,可她怕见人,更怕碰见红乾仁。她就把钱留红陈红氏,让她明早到红立贵家里去,把戏班里的钱交给立贵父母,向家里人解释一下红立贵回不来的原因,和戏班在那边演戏祭奠养叶的事。
天刚擦黑,王兰香回到了张家咀头家中。
公公张宗仁一脸的不高兴。婆婆絮絮叨叨地说:“我想着你快回来了。你再不回来,这个正月十五可咋过呢么?面没面的水没水,灯盏没蒸下,灯笼没扎下。旺子没在,你再不回来,还不把我老两口心急死?旺子好着吗?这个瞎松不回来,光晓得在外头疯疯张张的,也不晓得我老两口子在屋里咋难怅呢?”
她进厨房一看,水缸里只剩下不足两马勺水。就连忙挑起桶担去沟里担水。
公公说:“算了。天都这么黑了,明早起早些担去。”
她怕白天见到人,想着还是趁天黑担上一担水。就说:“晚夕要调面蒸灯盏哩。一会儿就担来了。”
她一鼓作气担了两担水,把一担倒进水缸,把一桶倒进锅里,架起柴禾就烧。她把喂猪的槽子洗干净,搬进她住的小房,把热水倒进了猪食槽,顶了房门,脱光衣裤钻进猪食槽里开始洗身子。她当姑娘的时间跟兴隆镇上的几个回民女子有交往,从她们那里知道了带水是咋回事。就是男女同了床,或者男人遗了精,女人来了月经,都要带水清洗下身,叫洗乌苏里。不带水不能做饭,更不能参加宗教活动,出门也不吉利。
兰香想到,自己遭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这个身子已经脏得一塌糊涂。因了这,她没有让旺子沾身。如今回到家里,要给公婆做饭,明日正月十五还要敬神点明心灯盏,挂灯笼,说啥也得洗一洗身子。她钻进热气腾腾的水槽里,一边搓洗身子,一边想心事。红家堡子里那耻辱的一夜和张镇堡让旺子扫兴的那一夜,使她的心又疼痛起来……
梳洗完毕,她又烧了开水,烫了半盆糜面,半盆子荞面。捂到锅巷里,等发酵了,有了甜味就蒸灯盏。
这一晚夕,她睡了一个懒觉,第二天太阳一竿子高的时间,她才懒洋洋地起了床。睁眼一看,昨晚夕烫在盆里的面发起来溢到锅巷里了,白花花的一片连一片。她连忙洗了手脸,给公公婆婆烧了面茶就开始收拾蒸灯盏。
糜面灯盏好做,只捏一串像捣蒜窝儿那样的面窝儿就行了。荞面灯盏可得费些心思。把调好的面团成像捣蒜窝儿那样的面窝儿,然后用剪窗花的小剪刀在面窝边沿上剪一圈几层子花牙牙,像麦摞一样。家中人的属相也要捏成面的小动物蹲在灯盏沿儿上。丈夫旺子属牛,她就捏成了一头牛,可一看这头牛不成样,她就捏成一团,然后放在手心里慢慢地捏。先捏牛头、牛角、牛耳朵,再捏前腿、前蹄子,后腿、后蹄子和尾巴。为了让人看到这是一头犍牛,她剪了一撮胡麻毛贴在牛的肚子上,最后找两颗黑豆子点在牛头上,就成了瞪着的牛眼睛。她看到自己为丈夫制造的杰作,笑了一下,心想,他发脾气用眼睛瞪人的时候,就是这么个样子。自己属兔,就捏了一只兔儿。兔儿自己从小就用泥捏,用布绣荷包,手极熟练,一捏就成。公公属龙,婆婆属蛇,她都一一捏成了形象,插附在灯盏上,只等到十五晚夕加油点燃。
正月十五,八里镇的人也都在用面制作明心灯。据说,腊月八的糊心饭一吃,人的心里就糊涂了,不分辈分大小在一搭唱社火的,耍赌博的,正月十五明心灯一点,人们才会清醒起来,开始筹备农耕事宜。所以这十五的明心灯非点不可,不仅蒸面灯,还要扎花灯。八里镇距县城近,点灯玩灯的讲究自然要比乡村多得多。家家户户自戏班进村的那一天起,就开始挂起了各式各样的纸糊的灯笼。从十四这天开始就做面灯。
富贵戏班在八里镇的演出获得了成功,勾魂娃的名声不胫而走。柳毅的配合更是锦上添花。十五这一天,戏刚准备上台,隆德县连塘镇又有人来写戏。红富贵和张百旺一商量,走,演走。连八里镇的戏都演出了名堂,还怕什么连塘镇?戏还是订了三天三夜,戏价跟八里镇一样。一天一夜三十万元。
在八里镇最后一天一夜的戏是热剩饭。午场《辕门斩子》,加演《柜中缘》、《打镇台》、《三回头》。夜场本来安排演全本戏《游龟山》。可八里镇的会长却要重演《铡美案》,说是最后一场戏要见红哩。铡陈世美的时间要喷红颜色,放鞭炮。《打镇台》是红家兄弟大宝和双宝临时凑起来的戏,他们请柳教师临时指导了一下就上了。张学仁扮演文庆。这样生戏、旦戏、花脸戏穿插演出,既能显示戏班演员阵容,又使整台戏能调角色换服装。
十五晚夕是最后一场戏,所以好多邻近观众都不回家吃饭,而是带了干粮占了位置等着看夜戏。
八里镇的玩灯是很有讲究的,所以晚饭刚吃罢,家家户户便亮起了灯笼,家家院子里也摆起了炕桌,点起了明心的面灯。
面灯蒸好以后,把新棉花缠在胡麻杆上作为灯捻子插在面灯中间,然后在灯窝里浇灌上清油。天刚擦黑,就把所有面灯摆上炕桌端到院子中央,由家主把灯捻子点燃,祭一会天地之后,就开始祭人。全家人等就把捏有自己属相动物的面灯端到自己睡的屋里,看谁的面灯燃得时间长、灯花大。灯花越大,就预示着谁来年的运气好。住在各家各户的戏班长理所当然地被当成家中的一员,被赠以面灯。有的把属于自己的面灯摆到自己住屋的窗台上,有的则放进纸糊的灯笼里面,把它挑到戏台上。这样,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门楼上,戏台上,戏场里,村里的各条小路上,灯笼像星星一样闪烁着亮光,人们陶醉在点明心灯的喜悦氛围之中。
早在主人捏面灯的时候,齐翠花就请女房东多捏三个,两个是马,自己的一盏是兔。
《铡美案》中她扮演的皇姑,戏演到折过腰,到了《后三对面》时才上场,去得早了冻脚挖手的。所以她让红富贵他们先走。他们走后,自己观赏摆在面前的三盏属相不同的面灯。
紧张的演出使她顾不上惦记她心中的两个人——儿子丑旦和兄弟大勇,逢到正月十五这样的好日子,她理所当然就想起了他俩。她觉得想他们的心情十分强烈。面灯上那匹骏逸的马,扬起蹄子、尾巴,是那么的让人心荡神移,她对着灯光照射下的马,心里默默地叫了一声“大勇!”
面灯的灯花突然一闪,溅起几朵火花,她想,此时此刻,大勇说不定也在异地他乡思念他的姐姐哩。她凝神看了一会儿那匹跃跃欲试的马,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惆怅。她慢慢又把目光移向旁边那只小马驹面灯,心里又叫了一声“丑旦”。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了出来。这孩子也太苦了。自从怀上他到生下来,他一直经受着折磨和孤独,她这个当娘的也太心狠了。她心中暗下决心,戏演结束了,回去以后一定要好好操心他;再若有台口演出,她无论如何要把他领上。
她到了房东大门的时候,巷道里已经是灯笼和灯盏的潮流,小伙子和娃娃伙儿有的挑着灯笼,有的双手捂着小小的面灯,嘁嘁嚓嚓地向戏场里走着。老远看去,戏场那边已经是灯火辉煌。她混在看戏的人群中,快步向前走着。人们议论最多的还是她和戏班子的戏。
有人问旁边的人:“今晚夕有勾魂娃的戏吗?”
有人就说:“今晚夕是落台戏,肯定有她的戏哩。她不出场,戏还有啥看头?她今晚夕怕是要演秦香莲哩?”
又有一个人说:“那真是个勾魂娃,小心把你的魂勾着去了。”
尽管她包着头巾,但还是被人们认出来了。在农村,她跟一般妇女的衣着打扮和行动举止有着明显的不同。当她从人们身边急匆匆走过的时候,有人就悄悄对身边的人说:“勾魂娃,勾魂娃……”
她怕惹出麻烦,就快步向戏台走去。
有好几位都把房东送的面灯端到戏台上,桌子上、板凳上、化妆台上都摆满了带有各式相属动物的面灯,散发出一阵阵清油的香味。她一走进后台,红富贵就迎了上来说:“翠花,我也给你和丑旦儿要了两盏面灯,你看,丑旦儿的那一盏马灯灯花多大?”
齐翠花说:“我也给丑旦儿要了一盏,我怕风吹灭,就没有端着来。咋闹的,我的灯花就是不如你们的大?”正说着,突然后门吹来一阵风,单单把齐翠花的一盏吹灭了。柳毅连忙把自己的灯端起来为齐翠花的灯引火。引着后又灭了。柳毅说:“油着干了,引不着了。把我的灯油给你添一点。”说着端起两盏面灯就要倒油。齐翠花一把夺过她自己的兔子灯,说:“算了,不点了。我正馋着它呢。”说着把面灯一掰两半,把一半送给红富贵,自己手拿一半,正要往口里送,张百旺说:“嫂子,也给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