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来,最痛苦最窝囊的要数红立贵了。
作为富贵戏班主演的他,登上戏台披红插花,本来是极为热闹风光的事,这几日却纠缠在生离死别的悲痛之中。荞叶儿虽然有些任性,但毕竟在一个炕上滚了一年多,想起她的死,他心里就阵阵发怵:要不是自己参加戏班子唱戏,她是不会死的。可反过来说,唱戏唱错了吗?村里的大小人众,都把参加戏班子当成很风光很自豪的事情,好多人想参加还参加不上哩。将来戏班发展了,自己就成了戏班长了。戏班长可是吃香喝辣、吃湿拿干的好差事,天天风光,场场热闹……戏班里那么多的青年人,大宝、双宝、立昌、百旺,他们都是有媳妇的人,他们咋没有出事?唉,还怪她本人太小心眼,没头脑,别人给点颜色,她就想染成大红;别人给她一个锥子她就认成针(真),还是她短命,没福气。可她如今死了,她临死的时节想到这些了吗?唉,她不该做拿自个儿性命开玩笑的糊涂事。
媳妇儿死了,做丈夫的本来就心里不是滋味,娘家人一闹腾,没经过事的他就招架不住。他有时想一头碰死算了,可母亲鼻一把泪一把地整天守候他,生怕他也有个三长两短。三宝临走时专门来看望他。三宝拉着他的手说:“小爸,你可要想开些,小婶子死了不能复生,你可要多保重,我还要跟你好好唱戏哩。我们在张镇堡等着你。我给你留着铺,咱叔侄一搭里睡,我陪你说话。”
百旺哥也来安慰过他。他在他的胸前砸了一拳说:“兄弟,挺起腰杆子来,儿子娃么,没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头割了碗大的疤。老哥等你来,等这事儿过了,老哥给你物色一个漂亮贤惠媳妇陪伴你,咋样?”
想起这些话,红立贵的眼泪又在眼眶里转起来。
令他有些气愤的是,她娘家人闹戏班子,闹他父母,不准按时发丧,还要他披麻戴孝……
红城子跟方圆几十里都是这个乡俗讲究,只有妻子给丈夫戴孝的,哪有丈夫给妻子戴孝的?戴了孝还咋唱戏?咋能进别人家的门?下跪烧纸他都能成,惟有这戴孝他不愿意。争执的结果是,他的兄弟妹子替他戴孝,另外加烧一刀纸的纸钱。她娘家人的理由是:荞叶儿走得不好,要披麻戴孝,多烧纸钱来超度亡灵。这个条件还是保长红乾仁出面调停才达成的。他想,兄弟妹妹还小着哩,给嫂子戴孝也还能说得过去,只要父母同意,戴就戴了。父母亲只想着快些让亡人人土为安,只要能息事宁人,巴望不得他们自己戴孝送葬哩。最不能让他接受的是,他的只有十岁的小兄弟端了孝子盆,举了引魂幡。这些都是做儿子的才做的事,当兄弟的做了。尽管是父母让做的,可他却是一百个不愿意,心里当然是一百个不痛快。下葬的时间,阴阳让兄弟代替孝子先往坟坑里抓一把土掩埋,他再也忍不住了,就推开不知所措的小兄弟,自己抓了一大把湿土,向坟坑里躺着的白亮亮的棺材撒去。别人的棺材都是红色的,有的还画了图案,为什么妻子的棺材是白色的呢?父母亲坚持说,荞叶儿是不正常死亡,短命,又没有留下一男半女,进了大红棺材会折寿她不得早日脱生。这么一说,娘家人也就不再坚持了。掩埋了妻子,他在坟头上长跪不起,他不单是伤心,而更多的是伤心之外的事情。回到家里,他把红富贵、张百旺等人给的钱全掏给了他的岳母,好不容易打发了他们。
他看见不谙世故的小兄弟小妹妹,一股热泪弥漫在心头。他左右搂抱着兄弟和妹妹,嚎啕大哭起来,惹得一家人都哭了起来。他想,如今他们年纪还小,等他和她将来长大了,回想起他们替嫂子当了一回儿女的事,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呢?
他倒头睡了一夜。
天亮了,母亲来看他,摸着他的头说:“贵儿,想开些。你媳妇就天世下是个短命,哄你来了,她走她的,你再不想她了,小心伤了身子。”
吃过早饭,他觉得百无聊赖,就去张镇堡。
张镇堡的早晨,一改往日的宁静。河边上,戏台上,打麦场上,不时传来吱吱哇哇的唢呐声和练唱声。
戏台上,齐翠花指挥大伙走台子,练习新搭配的角儿对场子。二会长张全民来到戏台上,说他家里来了一个姓柳的人,寻找戏班子齐老板哩。
大家一听,是柳毅来了。齐翠花心里一阵轻松。红富贵和张百旺更是高兴:他来了,戏班子就不紧张了。他能在关键时刻找上门,说明他这个人还有良心。但大家心里共同打着一个问号:他的戏价如何开呢?
柳毅焕然一新,身穿一件绸面棉衣,外罩天蓝色中山装,蓝色裤子,头戴一顶蓝色熨斗帽子,脖子上围着一条灰色带子,脚穿青布棉鞋,显得清新干爽。只过了一个年,十多天不见,就像隔了几十年,他跟大伙儿显得十分亲切。他说他在家里也听见立贵家出了事,戏班又出外演出,他就待不住了,雇了一匹牲口把他驮来了。
齐翠花试探地问:“柳老板这一回上个啥角色呢?”
柳毅说:“唉,我晓得现时人手紧张,齐老板您安排吧,需要演啥角色就演啥角色。反正都是一家人,咋安排都行哩。”
齐翠花说:“你是教师,又不是戏子演员,助一下阵,圆一下场,就劳了大驾了,还能随便给你安排角色?”
柳毅听了有些嗔怪地说:“看齐老板把话说到哪里去了?咱们好歹还在一个锅里搅了几十天的勺哩,在这关键时刻,我还能拉出当教师的臭架子?您齐老板是名角儿,都连明昼夜地上角儿,我总不能袖手旁观么?”
齐翠花跟柳毅还在绕来绕去说客套话兜圈子,张百旺明白她的意思,就快人快语:
“柳老板,说白了还是个戏价问题。咱这是头一回出台,又在一个坊神管辖的亲戚村庄里,戏价低,要委屈你哩……”
柳毅一听就拉下了脸子说:“你看你们把话说到哪儿去了?咱们人不亲了行亲呢,我是奔你们挣钱的吗?就是我柳毅再爱钱,也要看个时辰,看个情况哩,你百旺兄弟也太小瞧人了!”
张百旺笑着说:“老哥你不要生气。我这是先小人后君子。你没有听说吗?朋友若要好,天天把账找;情是情,财是财。你老哥帮了大忙,救了场子,我们当然不能白白劳驾你,只是把丑话说在前头罢了。”
红富贵插话说:“算了,算了,别为这些事伤了和气,咱们齐心协力把戏唱好就是了。”
就商量调整角色。
午场头一折演《柜中缘》,齐翠花照演钱氏,红双宝代替红立贵演李映南,三宝的许翠莲,红立昌的淘气儿不变,实际上只调整了李映南一个角色。接下来演《游龟山》前几场,柳毅扮演田玉川,三宝扮演胡凤莲。最后演《断桥》,齐翠花演白素贞,红喜子演小青,柳毅演许仙。可柳毅说要跟齐翠花演《藏舟》,这样齐翠花就跟三宝打了个调,三宝演白素贞。因为齐翠花也不想再演《断桥》,一提演白素贞,她就想起跟红立贵演《断桥》引出的麻烦。
吃完早饭,大伙儿三三两两地往台上走。
当齐翠花跟双宝三宝他们走进戏台后帐的时间,发现红立贵跟管箱子的老汉坐在火炉跟前烤火。她愣了一下,问道:“你来了?”
红立贵脸上露出了惨淡的笑容,站了起来跟大家打招呼,双宝、三宝一人拉住红立贵的一只手问长问短。
一天一夜没见面,三宝觉得好像隔了好几年。他说:“小爸,还没吃饭吧?我领你去吃饭。”
双宝说:“小爸来得正好。你来了你就演你的角色,我没学熟,怕演不好丢人哩,赶快吃些饭来化妆。”
红立贵摇了摇头说:“你还是演你的,我还没有心劲上台演戏。”
双宝就走过去问收拾化妆盒子的齐翠花:“婶子,立贵叔来了,就让他演李映南吧?”
齐翠花淡淡地说:“那你们自个儿商量去。”
午场的演出,红立贵还是没有上场,他一会帮大衣箱收拾箱子,一会儿搬椅子拉前场,一会儿又跑到台下去看戏,百无聊赖的样子。
午场戏观众更多。柳毅的加盟,使演出更加精彩。
《藏舟》一开始,柳毅扮演的田玉川上场了,他做了一个豹子头式子,接着就唱起了浪头:
耳听得山后人声喊,
定是老贼来搜山。
后有追兵把我赶,
前有大江把路拦。
满山人马齐布满,
教学生逃往哪一边?
他正焦急万状地在江边徘徊,却发现了江心的打渔小舟,就接着唱道:
猛然抬头用目看,
那边有一打渔船!
来了一个硬提,干净利落。他手搭凉篷张望,叫打渔之人驾船过来,这时只听台下锣鼓突然响起,随着鞭炮、土枪也响了起来。场内观众一阵纷乱,人们都起身抬头向着响动的方向观望。只见一队十来个人端着盘子,一个跟一个地向台口走来。
台上也停止了演出,锣鼓家什配合着敲了起来,表示欢迎。
这叫奠台。是唱社火演戏午场必要的形式。主方张镇堡的人在村长、会长的带领下,端着暖锅子、香烟、茶叶、糖果和礼金上台慰劳演职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