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花旦(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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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春官辞:年兄的队伍来路远(3)

张百旺一说仪程,张诚一看瞎碴了,心中暗暗叫苦。原来张百旺同他是一个祖先,亲近得连五服都没有出,论辈分自己还是张百旺的叔老子,却反过来把张百旺称年兄,他心中就有些不快,原先打问好好的,红城子的仪程官不是张百旺,可他们咋临时换了人,这不是日弄人,让人难堪吗?红城子那边出了事,乱哄哄的,根本没有考虑到这一层关系。再一个,张百旺年轻,已经多年没有跟张镇堡的党家子直接打交道,也就没有注意到这层关系。他没有发现对方的情绪变化,就接着又说了一首:

年兄的队伍把我迎,

好像刘备迎孔明:

三顾茅屋请贤人,

年兄千古留美名!

张诚怕啥就来啥,侄子辈一声一个“年兄”地叫,搞得他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他就勉强把话头引开:

盘盘路儿真峻险,

社火一路好艰难;

亲戚等着把戏看,

把戏演完好歇缓。

说完,就赶紧把张百旺让到头里,两队人马汇到一达,扑扑腾腾地向村里走去。

张诚对张百旺悄声说:“旺子,咱不说了,你晓得吗?我还是你叔老子哩。”

张百旺正说到兴头上,就说:“噢,我还没有对上号。照这么说,你还是我小爸。小爸,你不要计较这事,唱戏的没大小,戏装戏帽隔着哩。咱还是说咱的。穿上衣服当上仪程官,就是年兄年弟,脱了戏装洗了脸我再叫你小爸……”

张诚停了一会儿说:“人心里总是觉着别扭的,还是少说几首吧?”

接社火的二会长张全民根本不知道这些关系,他过一段路就点一张表,引得张百旺说一首仪程。张百旺还是“年兄年兄”地叫个不停,气得张诚干瞪眼。

到村口了,二会长张全民又跪下点表烧香了,张百旺就挥动老鹰翅膀扇说:

远看庄儿雾腾腾,

近看庄儿赛京城;

社火今晚进了村,

宝地黄土变成金!

张诚听了,心里一阵轻松。他心里说:才不是嘛,不称年兄的仪程多着哩,为啥非要“年兄年兄”地叫?他也对了一首:

宝庄是个好宝庄,

宝庄修在卧龙岗;

社火今夜进了庄,

大小人众都安康!

社火进了村子,戏场那边的人就呼啦啦地涌了过来,把个戏班子围了个严实,人挤人,人搡人的挪着脚步慢慢地往前走。主方的两位灵官神就挥起神鞭开道,客方的两位灵官紧跟在两位仪程官身后保驾。

装旦的红喜子的鞋被后面的人踩掉了几次,他就十分生气。刚走到戏台前面的打麦场,鞋又被人踩掉了,他明显觉得是有人故意踩的,心想,这人把我当女娃哩,就边趿鞋子边骂:“骚情啥呢?我也是个夹巴子的,踏我者叫嫖客吗?”回头一看,却是一个女孩子捂着嘴笑,他的心里顿时有了另一种味道,就直起腰杆朝前头挤去。

社火来到临时搭起的神台跟前。那里早有大会长张志林等人恭候。客方会长烧香点表,奠酒。张百旺就说起仪程来:

正月初九喜开怀。

娘娘驾着祥云来,

烧香弟子有敬心,

香烟滚滚天门开!

张诚的仪程官道:

正月初九喜盈门,

又唱大戏又敬神;

香烟冲开南天门,

明年又有好收成!

因为时辰不早了,有些仪程还要在戏台前或者演出中表示,就敲起锣鼓,折回向戏台口涌去。

戏台口下面的戏场里已经摆好了八仙桌,桌上摆着干果碟子、香表、酒壶,还有几盒香烟。这里也有人恭候。社火队伍刚站定,恭候的人就点起黄表,递到仪程官张百旺的手中,张百旺接过燃起的黄表念道:

这张黄表四四方,

青龙八卦在纸上;

今夜晚上烧一张,

保佑一方都安康!

张诚也接过黄表念道:

点起黄表火一团,

好像瑶池一篷莲;

今夜晚上烧一卷,

烧出个风调雨顺太平年!

张百旺一听,给他称叔叔的张诚咬文嚼字的,心里就有些不服气,就道:

这个桌子四四方,

十三花碟子摆中央;

红木筷子龙交架,

年兄的情义我领下!

张诚刚刚摆脱了“年兄”这个词,没料想这个调皮的侄儿又一次提起,他就觉着心里有些不痛快。但在这种场合又不能发作,只好应对:

这个桌子方又方,

干果碟子摆桌上;

家穷礼薄难尽意,

还请亲戚多原谅!

张诚也学得乖巧灵活了,把“年兄”改成了“亲戚”。

在张诚说仪程的时间,红富贵挤过来,拉了一下张百旺的后衣襟,对他说:“兄弟,时辰大了,你就少说几句,还要演戏哩。”

张百旺说:“我晓得”。他一手接过大会长敬过来的酒,一手挥动老鹰翅膀扇大声说:

玉液琼浆香又醇,

亲戚给我把酒敬;

将酒奠在八宝地,

来年黄土变成金!

张诚也听到红富贵给张百旺说的话,就发出收场的信号:

亲戚的仪程说得精,

我的口笨难对应:

我把亲戚后帐清,

回头再听好戏文!

张百旺一听,就作揖告退,同大家一起走进后台。其他人已经摆开架势化妆,张百旺连忙放下老鹰翅膀扇,满台子找水喝:“渴死了,渴死了,赶快拿些水喝。”

红富贵嗔怪地说:“折腾了一天,走了那么多路,说了那么多的仪程,口还能不渴?你这个人呀,一上场就把握不住自己。你不会少说几句吗?”

张百旺已经接过双宝端过来的一茶缸开水,吹了吹热气,喝了一口说:“哥,你晓不得,一搭上话,就收不住了,过瘾得很,过瘾得很。我还真想把学到的那些仪程全说完呢。”

首场演出是四个折子戏,加上打台上天官共五折戏。红立贵没有来,角色调配上有些紧张,就决定演《调寇》、《二进宫》、《三回头》、《二堂舍子》几折。

打台上天官角色不变,按部就班地安排上演,只是天官的词儿要变一变,把地名改一下,变成天官带领众仙给张镇堡赐福、撒钱、驱瘟除恶:和风细雨下在了张镇堡宝地,狂风暴雨下在了深山旷林,张镇堡从此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牛羊满圈,贼来了迷路,狼来了嘬口,保佑张镇堡大小人众小者无灾大者无难……

《调寇》由红双宝演寇准,齐翠花顶替红立贵演八贤王。演衙役的喜旺子当马牌子让张镇堡的马牌子摔伤了腰,疼得上不了场,张百旺就说:“我顶上。”

齐翠花女扮男装,自然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八贤王演完了,她就赶紧换装。《二进宫》比较长,由红家三弟兄和红喜子出演,她可以稳稳当当地贴面花,换戏装。《三回头》里,红立贵的许升由三宝扮演。他演完《二进宫》的李彦妃后,换装比较紧张。但吕鸿儒和吕荣儿先上场,吕鸿儒有四句慢截和一段唱腔,吕荣儿也有一大段唱腔,三宝就能换过装。最后一折是《二堂舍子》,双宝演刘彦昌,齐翠花演王桂英,红喜子和顺顺扮演沉香和秋哥。

这出戏刚排成,还没有正式演出过,本来王桂英是三宝的角色,可他演了许升一时换不过装,齐翠花就上了,她演完吕荣儿,只在小旦紧身上边套一件折子长袖衫就行了。刘彦昌先上,也有一段唱腔,她换装的时间十分充足。

齐翠花这个勾魂娃果然身手不凡,五折戏她就演了三折,又装生又装旦的,在张镇堡人的眼里,真像个下凡的仙女一样。戏散了,戏场子的人们一下子呼啦啦地起身四散走开了,立即就腾起一股昏黄的土雾,向头顶的夜空中飘去。

红富贵和张百旺担心晾场子的事总算没有发生,演出还算成功,心里自然高兴。红富贵心里说:总算迈开了第一步。戏班子的名声出去了,请戏的地方自然就多了,有了台口,收入也就有了。

张百旺说:“还是不要高兴得太早了。今晚算是应付了,总体上还说得过去,但也有重大失误哩,还要注意哩。”

大伙儿一边卸装收拾东西,一边兴致勃勃地议论得失。张村长和张会长从后台进来了。张志林把红富贵和张百旺拉到后台僻静的地方,掏出纸烟给了每人一支,四个人先后点燃烟,四个烟头在黑暗中忽闪忽闪地发光。张百旺性子急,就说:“我们的戏班刚刚成立,又出了点事,演得不好,还请亲戚多提意见。”

张村长说:“戏演得好哩,戏把式都出了大力,就是有几折戏安排得不好,村子里人都弹拨哩,让我们两个人给你们提个醒。”

张志林接着说:“我们搭起台子,收上款子唱大戏也不容易哩,图个吉祥如意,头一场子戏要紧得很,你看你们演出的戏,有把娘娘太子打入冷寒宫的,有离婚的,还有舍儿子给人抵命的,咱们就觉着不大对劲。我们也晓得你们出了事,安排角色有难处,但头一场安排几个吉祥戏还是能办到的。戏演浑了,你们啥方便、啥拿手,就由你们演去。”

红富贵说:“这是大伙儿误会了,其实我们是作了精心安排的,你们想么,我们也想把戏演好,得到大伙儿好评哩。你看,说仪程、上天官,都说了多少吉祥如意的话?《调寇》又名《小升官》,宋王皇帝把一个七品县令调进京里审案,加官进禄……”

张村长说:“这前两折戏是没说的,就是请哪达的戏班子,他们也会这么安排的,可这后三折就有些疙里疙瘩的。我看着蛮好的,可观众有些看法。”

张百旺说:“那是他们把戏没有看懂,乱说哩,十个观众十个看法。比如说《二进宫》,娘娘和太子,确实是给打进冷寒宫里了,但有徐杨两家忠臣进宫探望,最后调来杨家将保护哩。最后的最后抓住了奸臣李良,救出了娘娘和太子,逢凶化吉哩。再说《三回头》吧,这是乡里人最爱看的家庭戏,说是离婚哩,最终不但而且没离,不但而且和好了,团圆了。《二堂舍子》当时刘彦昌是把儿子秋哥舍了,但后来沉香成事了,连华山都劈了,妖魔鬼怪还能兴风作浪吗?”

张百旺学着干爹红乾仁的口气,给村长和会长“不但而且”地讲了一番大道理。

红富贵也说:“真格是这么回事。请二位亲戚给大伙儿解释一下,不要发生误会。我们尽我们的本事把戏演好,让大伙儿看好。我们还要长期打交道哩。”

来领演员吃饭睡觉的人都来了,各自寻找各自的亲戚和熟人认领。

张村长、张会长一听红富贵、张百旺说得头头是道,就再不好说什么,只好作揖告别。

红富贵两口子和张百旺被安排到二会长张全民家住。张全民跟红富贵、张百旺住在上房里,齐翠花跟张全民的老婆住高房上。

夜饭端上来了,是长面,几个人确实饿了,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明天一天的戏咋演,这是几个人心里共同思谋的问题。只有那么不多的几出戏,按平常安排,午场应该演《游龟山》的前几场,加演《藏舟》,前面加折子戏《柜中缘》和《断桥》,夜场演全本《铡美案》。如果红立贵还不来,这戏就不好安排。红立贵扮演田玉川、李映南、许仙、陈世美四个角色,仅在午场戏里就出场五次,如果齐翠花顶替红立贵演生角,许翠连、胡凤莲、白素贞三个角色就不好安排,三宝一个人恐怕拿不下来。筹划来筹划去,头一折加演《柜中缘》,接下来是《游龟山》的几折,最后上《断桥》,虽然换装紧张些,还能倒开。就这么定了。齐翠花让张百旺一大早通知人,宣布角色,再走一走台子,熟悉一下,就各自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