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富贵说:“本要昨晚夕来看看你,你晓得,大伙儿都忙着。今日戏班要赶天黑到张镇堡哩,我们抽了点时间给亡人烧一张纸,送亡人仙体归天,也来顺便看看你,你可要保重身体呢。人死不能再活,活着的人还要活着,兄弟你就心放宽一些。看还有啥难处,我能帮上的一定帮,不要让你太为难。”
红立贵说:“亡人的衣裳和棺材都收拾好了,就是她娘家人一直在提条件整我哩,我已经挨了好几顿打呢……”立贵说着眼泪流了出来。
红富贵和陈润年同时叹了一口气。红富贵从衣袋里掏出一叠红红绿绿的毛票,拉住立贵的手说:“这是戏班里人凑的几个钱,你拿着,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红立贵推辞着不接。陈润年说:“这是大伙儿的一点心意,你拿上。亡人人土安葬的时候还要用钱哩。”
红立贵左右看了看在院子里转悠的人,就拿上了。他说:“你们先走,等后晌把亡人埋了,我赶明日就来了。”
红富贵心里老想提的事终于由当事人自己说了出来,这使他感到一阵轻松。但口头上还是客套了几句:“兄弟,这事也不能为难你,你觉得不方便,就不要去了。唱戏事小,送埋亡人要紧……”
阵润年插话说:“角色你嫂子已经安排好了,你就忙家里的事。”
红立贵听了表情有些古怪。愣了一会儿说:“我也没心去。我父母都骂我不叫我去。可保长老爸一定要我去。他说这不是单单唱戏,是敬神。家里出了大事,就是没敬好神,再不去还要出大事哩,他这么一说,我大我妈也就不言喘了。只是她的娘家大和她妈骂着不要去。说他们女子尸骨未寒,女婿就唱戏,世上哪有这么缺德的事。还扬言,要是我唱戏,他们就把我从戏台上拉下来打死哩。”
红富贵一听,晓得保长红乾仁已经做了工作,就放下了心。他接上立贵的话头说:“还是要看着把亡人埋好,入土为安。去不去张镇堡,我说你也不要勉强。既然保长说了,你就按照他的意思办,只是要安顿好你岳父家的人,不要闹得心心事事的。”
出了红立贵的家门,他们赶紧到了家。张百旺已经到家里收拾好了,只等他们一来就出发。
红富贵心有余悸地问张百旺:“保长老爷子咋说哩?”
张百旺说:“咋说哩?这回我一进门就故意把衣兜里的银元抖得呛啷啷直响,老爷子就骂我,龟儿子不去召集戏班子给人家演戏,又跑着来有啥事哩?去,立贵的事我说好了。我听了一阵高兴,就调皮地拉了一个戏腔说,学生我先谢天谢地;干爹干妈万福,万寿无疆,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干大,这是孩儿孝敬你老人家抽烟的一点小意思,请干大笑纳。老爷子被我逗笑了,就说,龟儿子,老子为你们费了多大的心,就拿这点儿哑板搪塞老子?我说,钱虽是少了些,但货真价实,哪敢拿哑元在太岁头上动土呢?我又说,演出回来,我跟富贵哥要好好孝敬孝敬干爹哩。”
戏楼那边,长号一声接一声地响着,这是催戏班的人集合哩。
张百旺说:“哥,姐夫,咱们快走,我还要到戏台上化妆仪程官哩。”
冬天的天气短,迷迷糊糊的太阳离西山畔只有一竿子高了。大伙儿都集中到戏场里。村里人也围了一大群,有的前来送行,有的来看热闹。
社火装扮起来了,一个天官,一个仪程官,两个灵官,两个小旦,还有两个马牌子。大家都排好了队,等待保长红乾仁来送行,训话。正在这时候,村西头一片哭声传来,大家寻声望去,只见几个穿白戴孝的人手执哭丧棒跌跌撞撞地边哭边向戏台这边走。走在最前头的是荞叶的娘家哥毛蛋。后面有人搀扶着毛蛋的父亲和母亲,还有几个娃娃伙儿和婆娘女人,他们是荞叶娘家人。
大伙儿只当是埋葬荞叶呢,就都急忙躲避到戏楼里面去了。谁知哭丧的人群却跪在戏场子里跌死绊活地哭闹起来。红立贵不知哪里去了,不见影子。他的丈母娘哭得最泼,她连哭连骂:“哎哟天哟,你们害死了我女儿,我们一家子伤心着不得活了,你们还高兴着唱戏哩……哎哟,我苦命的儿呀,你死了魂阴儿都不得安生啊……”
戏班人众才明白过来了,她们这是来臊戏班子的皮,给人脸上泼火哩。大宝、双宝、立昌、百旺几个人气得抹胳膊挽袖子的,要撕扯几个哭丧婆,都被红富贵和陈润年他们拉住。
红富贵也是气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候送行和看热闹的人也出面劝说哭闹的人。也有不明真相的人骂戏班子的:“就是么,人家死了人伤心的连啥一样,你们连眉眼都不顾,还要唱戏哩,你们就那么爱唱戏?等明年再唱戏跟不上了吗?”
这一劝一骂,哭闹的人更凶了。
张百旺气得嘴里不住地乱骂,他三两下卸掉戏装,交给大衣箱说:“你先拿着,我去叫保长去。”就一溜烟跑下戏台向大堡子跑去。
李桂花见他来家,就问:“你看你脸画得像个画眉子狼一样,疯疯张张地做啥呢?”
张百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荞叶儿娘家人闹事哩,我请我干大出面挡一下。”
李桂花诡秘地笑了一下说:“我当是戏台那边儿谁打捶骂仗哩,原来是这么回事?”
张百旺不想再多费时间,就直奔上房。红乾仁正在翻看一本发黄的书。他明知道张百旺站在当面,但脸一直盯着书本没有抬起。
张百旺说:“干大,他们闹着不让戏班出发,这咋办呀么?”
红乾仁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闹就让闹一阵么?人家死了人,哭一下闹一下,心里也好受些。你去跟他们说,闹一下就好了,不要当真的闹。你让富贵给他们几个钱,打发他们回去,一会儿时辰到了还要埋人哩,他们还能闹到几时?”
张百旺突然想起,太阳落山的时间要埋人,他们大概就闹一会儿,要几个钱就撤了。就又撒腿往回跑,连招呼也忘了打就跑出了大堡子。他刚跑到戏楼跟前,就听见有人在大声训斥谁:“把怪事给出下了?你家死了人又不是戏班里人打死掐死的,闹戏班子道理在哪达?唱戏是两个庄口事先就写定了的,是众人的事,又不是谁一个人的事。唱戏事小,敬神事大,你们能把两个庄口敬神的事搅和了吗?你们也是太不识好歹了?死了人咱们大伙儿帮助埋好,有难处咱们大伙儿帮助解决么,闹能闹出个啥结果?你们又穿白戴孝,又哭又闹。闹戏班子呢,还是臊庄里人呢?戏班里有几十号人呢,臊我们的人我们就不答应!好话给你们说到,再不听,你们就不要后悔,大宝,你们是灵官神,灵官神专打这些杂七杂八的大小鬼怪,你们两个灵官用鞭把他们赶走,我不信狼是个麻的?”
说话的是大宝三兄弟的父亲红清贵。
这么一来,戏班里演员的家里人都骂起来,大宝和红立昌还拿了神鞭,跳下戏台要赶他们走,他们才灰溜溜地走开了。
耽误了一阵时间,紧赶慢赶,赶到张镇堡的时候,已经是
张镇堡的人忙忙碌碌地进行着各项准备工作,戏场里老早就坐满了看戏的人。他们迎请的坊神早一步到了村里。
张志林等人把娘娘的轿子和神牌抬进村里后,安放在戏台对面临时搭起的帐篷里,举行了简单的安神仪式。娘娘轿子两边挂了彩布,轿子面前摆着一个很大的香盘,香盘四个角上插着四支点燃的黄蜡,四支火苗突突地跳跃着。香盘旁边放着一口铁磬。吹鼓手吹起唢呐,敲起锣鼓,张志林会长双手撮着香,站在最前头,他的身后黑压压站着一大片人,手里都撮着香,火红的香头子在黑夜中点点闪烁,一缕缕香烟在人们头顶盘旋,一股浓烈的香气在戏场里弥漫。张志林带头作揖,身后的大伙儿也一起作揖,香火头子在黑夜中一阵晃动。张志林把香插在娘娘塑像前的香炉里,然后点燃一张黄表,跪在地下烧尽,大伙也跟着一齐跪下,香火头子又一阵晃动,接着张志林奠酒,磕头,又敲响了铁磬,清脆的响声便回荡在夜空。接下来,大伙儿争先恐后地把手中的香插在香盘里,大伙儿都小心翼翼地插香,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一不小心触犯了神灵。一会儿工夫就把香盘插满了,张志林就指示大伙儿把剩下的香放在香盘里。
烧香叫马的人蜂拥而来,这个点一炷香,那个烧一张表,蜡烛也多起来,把那一片夜空照得通明,磬的响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外围,也时不时地响起鞭炮声,爆炸的火花在黑夜中飘荡。
神主安顿好了,可红城子的戏班还是没有动静,张镇堡的人心中不免有些焦急。这边装扮起来接迎社火的队伍集合起来跃跃欲试。张志林说,咱们再往前走一走,往远迎一迎,也显得咱们的热情。于是接社火的队伍便吼一声向村外涌去。
张镇堡也妆扮起来一位仪程官,两位灵官,两个小旦和两个马牌子。大伙儿在村头的空地上等候了一会儿,才看见北山那边灯笼火把飘了过来。这边人一下子欢呼起来:
“来了,来了,社火来了!”
这边的鼓又敲响了,唢呐和长号也吹起来了,娃娃伙儿也把灯笼高高举起,在空中晃来晃去,给那边传递信号。两个马牌子请示了会长后,就向前边跑去。
马牌子武生装扮,相当于队伍里的探子,多由身强力壮,手脚麻利的小伙子扮装。张镇堡的马牌子由张浪子和王狗娃装扮。
红城子的两个马牌子是喜旺子和张满库装扮。他们两个也奉命跑过来打探情况。
双方队伍都吆喝着向前接近。
四个马牌子迎到一起,不问青红皂白便扭在一处摔跤。纠缠了一会儿,双方各有一人不敌对方被摔倒。张镇堡被摔倒的王狗娃翻起身来往自己的人群里跑,红城子的喜旺子却被耕地里的大土块垫伤了腰,一时翻不起来,牮在地里直呻唤,张满库就把他搀扶起来慢慢向自己戏班里走。
双方队伍越来越近了。双方的灵官和仪程官也跃跃欲试,准备对话。
张镇堡的仪程官由张诚装扮,他是主方,理应说仪程表示欢迎:
我在家里正拉闲,
忽听锣鼓响连天;
年兄的队伍来路远,
未曾远迎多包涵!
张百旺接过话头说:
远看灯火一片红,
近看亲戚把我迎;
不用接来不用迎,
咱们都是自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