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旦儿断奶早,总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大半岁了才能爬在炕上窜前窜后。不过,他的模样儿渐渐清晰起来,那宽宽的额头,长长的耳朵,双眼皮包着的大眼睛,还有那厚厚的嘴巴,都显露出刘铜锤刘继业的影子。这使齐翠花和红富贵的心里踏实了许多。对于红富贵来说,虽然是别人的种,但刘继业毕竟是齐翠花名正言顺的丈夫。当初他并不知道齐翠花怀的是谁的孩子,但出于善心义举和一个郎中的职业本能,他还是救下了他,养育了他。因此,他实际上是这个孩子的救命恩人,再生之父。
这孩子有些怪。他妈妈不在身边的时候,懂事得像个大人一样,很少哭闹,每天三顿羊奶吃饱喝足后,就睡他的大觉。陈润年夫妇、张百旺夫妇不论是谁来抱他,他都会顺从地躺在他们怀里,极其安分。可自从母亲齐翠花回来日夜守候在他身边之后,他的脾气就慢慢地变坏了。他似乎不喜欢她身上的脂粉味儿,听到她沙哑的嗓子发出的声音,他也会发出讨厌的哭嚎。自从田大勇走后,这种哭嚎常常在夜里发生,搅扰得齐翠花更加焦躁不安。陈润年提醒红富贵夫妇:这恐怕是夜哭症。他建议红富贵写一张纸条,贴在村头墙上或者树上,让过路人念几遍就会好的。红富贵也被丑旦夜晚的哭闹搞得筋疲力尽,别无良方,只好按照姐夫的主意办。他写了一张纸条:
天皇皇,地皇皇,
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路君子念一遍,
到亮睡得气昂昂。
女人家总是心细。陈红氏在来家看望丑旦的时候,总要悄悄提醒兄弟红富贵:该有个自己的娃娃了。红富贵昕了只是一笑,说,我晓得。陈润年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他舅,得下工夫了,总不能老让他妗子肚子像板夹的一样瘪么?”
张百旺夫妇也盼望让齐翠花怀上红富贵的孩子,也好拴住她的心。
红富贵也算个郎中,深谙男女生理之道,总是按照推算的日期实施着自己的计划。
自从张百旺外出寻找了一回田大勇之后,齐翠花的心情才慢慢好了起来。她想,既然给大勇家里留下了话,大勇迟早会回来的。有了这种心情,她排起戏来更加用心了,脾气也好得多了,嗓子慢慢开始好转。
几个折子戏排得差不多了。柳毅建议说:“齐老板,五个折子戏我看就这么个样子了,让他们自个儿熟悉去,我看得排几个本戏。要到外头演出,光靠几个折子戏是站不住脚的。”
这事儿本来早就这么定好的,齐翠花也早有打算,柳毅的建议应当是不谋而合。可她却看不惯他搔首弄姿自作聪明的样子,就冷冷地说:“折子戏还得再排练,练熟了也好为排大本戏打个基础。我看这么办。今晚夕把五个折子戏再练习一遍,明晚夕来个彩排,叫上几个人看看,让他们也提提意见,若大伙儿认可了,咱们就放过手再排练本戏。”
柳毅还想说什么,但看到齐翠花已经转身迈出了门槛,就狠劲地吸了一气纸烟,又迅速从鼻孔里喷了出来,形成了两股烟柱,直刺齐翠花的背影。
庄里的人并不懂得彩排是干啥,只觉得新鲜、热闹,便老早来到红家药铺,院子里站满了人,熙熙攘攘的。红乾仁在张百旺的陪同下,也像没事人一样大大咧咧地来了,红富贵立即把他迎进屋内,待他坐定后,红富贵递上了卷烟,张百旺连忙划着了火柴为他点燃,屋里立即弥漫出一股雪茄的香味。
药铺为化妆室,挤满了演员。柳毅和齐翠花的左手心里都兑上了油腻腻的油彩,腾出右手食指为演员化妆。本来依柳毅的意思是只穿戏装,不化脸妆,但齐翠花认为要彩排就当真彩排,化了妆才能像一回事。再说,化妆也是一门艺术,需要教会演戏的人,彩排的时候给他们示范一下,教会他们化妆时抹油彩的先后顺序,以后正规演出的时候,就不会手忙脚乱——化妆比演戏还麻烦。
五个折子戏是《调寇》、《断桥》、《藏舟》、《柜中缘》和《二进宫》。五折戏里面四折中都有红三宝的角色,换不过装,就把本应头一折演的《调寇》调到了第三折演,把红家三弟兄的《二进宫》放到头一折。
院子里摆了一圈儿檩条,算是戏台。上房房檐上挂着两盏清油灯——其实是两只大黑瓷碗做的,里面盛上清油,用棉花搓几条指头粗的捻子,把碗放在编织好的绳套里头,挂在屋檐上,点燃棉花捻子,就成了上好的灯。有些大戏班子也是这样照明的。
院子里散发着一股清油的香味。锣鼓家什一响,大伙儿的神情严肃起来。
锣鼓敲了一阵又停下了,只见张百旺双手抱拳走了出来,向大伙儿说:“咱富贵戏班,噢,对了,现时还不能叫戏班子,叫社火班子。咱富贵社火班子办起来后,多蒙父老乡亲关照,总算有个眉目,排练了几折戏,今晚夕请大伙儿来给咱鼓一鼓劲,打一打气,捧个场子,再提些意见。咱们的戏唱好了,也是咱红城子人的光彩,也是咱红保长的光彩。在戏还没有上台之前,先请保长老人家给大伙儿讲几句话,大家呱叽呱叽。”
张百旺带头拍巴掌,院子四周的人也就跟着拍起手来,甚是响亮。
红乾仁身穿长青袍子,头戴瓜皮小帽,大步走到搭建的台口上,用左手拇指拨了拨八字胡,说:“乡亲们,咱红城子人老五辈手里没唱过大戏,是富贵给咱们把金凤凰招来了。大伙儿都晓得,唱大戏一是为了敬神,二是为了热闹。往年里唱大戏是大伙儿掏钱凑份子请戏班,而今咱有了自家的戏班子,事情就好办了。谁不晓得富贵媳妇是有名的坤角戏子?人家在大城市里都能唱红,在咱小地方那是没麻达。戏班子刚办起来,大伙儿都要支持鼓励。还有个要求:这些戏娃子除柳教师和富贵媳妇儿,全都是头一遭唱大戏,唱得不好了大伙儿都不要笑。我就讲这么几句,讲得不好,戏好,还是看戏。”
又一阵锣鼓响起,稍一停动后便听到药铺里有人脆脆地“啊”了一声,板胡便吱吱扭扭地响开了。只见一个旦角身穿青衫,外披黄袍,头戴套翅,怀里还抱着一个用包袱裹着的布娃娃,慢慢地从二帘子里面出来,后面跟着一个身穿一身小紧身、头戴将盔、腰挂宝剑的小旦。
人们一下子议论开了:
“三宝,三宝,三宝还抱着娃娃……”
“三宝后面的是红喜子,腰里还挂着剑哩……”
泪珠儿不住地胸前吊淌,
人心上有了事只嫌夜长;
哭了声老王爷早把命丧,
小太子年纪幼怎能称王?
把江山让与了我父执掌,
徐杨臣动本在金銮殿上。
……
三宝是所有社火班子里头学得最扎实的一个,唱腔和动作基本上是按照齐翠花的路子走的。他年轻,扮相俊,嗓子好,一出场就把人给镇住了。
三宝扮演的李彦妃唱完落座以后,大宝和双宝扮演的徐彦昭、杨侍郎就上场了。两个哥哥一看兄弟赢了人,也就大着胆子唱起来。别看大宝平时在台下排戏时笨手笨脚的,可正式上了台子,却是一派成竹在胸的样子,那几句最使他头疼的塌板也唱得荡气回肠、张弛自如。
前台里红家三兄弟卖力地唱着戏,后台里(药铺内)齐翠花开始为自己化妆。第二折是《柜中缘》。齐翠花扮演钱氏。本来柳毅和红乾仁都要她唱许翠莲和白素贞,可她说嗓子刚有好转,吃不消。红富贵和张百旺也不同意她唱《断桥》,那是个唱念做打样样俱全的重头戏,别的莫要说起,仅那二百来句的几段唱腔她就应承不下来。
柳毅说:“大段乱弹可以少唱几句,把戏碴儿接上就行了,只看她的表演。这样也能给大伙儿鼓劲提神。白素贞本身就是戏把式演的角儿,咋能让一个名角儿演配角儿呢?”
齐翠花说:“这不是显把式的地方,也不是显把式的时候。我嗓子这么个样子,唱不出声也会扫乡亲们的兴,演一演钱氏对乡亲们表示个心意就行了。等嗓子彻底治好了,就放开唱他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倒是你柳师傅这一回要给大伙儿亮一亮相哩。”
在深山宅院的土地上,穿着不怎么像样的服装,配着不怎么地道的乐器演出,柳毅很是不高兴,但他不好推脱。再说,演出一场戏有一场戏的收入。他就答应了演寇准。
钱氏就是《柜中缘》里淘气和许翠莲的母亲,属正旦(青衣)行当,不属于花旦。齐翠花想到自己第一次出演这样不起眼的角色,心中突然涌上一丝悲哀。
她本来是主演小旦许翠莲的。正式演戏十多年了,她从来没有扮演过钱氏这样的配角。早年在刘家戏班,谁也不会让鹤立鸡群众星捧月的她出演这样不起眼的角色,就是后来在王家戏班,她也从来没有演过这样的角色。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想在自己的家里,自己却挑选了这么个本不属于她行当的配角,此时此刻,她心中的感慨自然很多:是自己老了不中用了,还是对唱戏厌烦了?她突然觉得自己真的老了,不到三十岁的人,却经历了几次生死攸关的大起大落,使原本高傲、争强好胜的心好像长势正旺的高粱突然遭受了霜打一样鼓不起精神。大勇的离去,又如刚刚舒展了叶子的庄稼又逢霜冻一样蔫了下来,她真觉得活着实在没有多大意思。面对化妆的镜子贴鬓插花的时候,看到了自己还算漂亮的脸面,她突然想起了田大勇,如果他在这里,她绝不会扮演这个人老珠黄的老妈子,她会当仁不让地扮演许翠莲、白素贞、胡凤莲。在红城子,这是她的天下,她想演哪个角色就演哪个角色。就是以前在刘家戏班、王家戏班,其实也是她一锤定音,她不乐意演的角色,总是左找理由右找借口地推脱,万一有人点名要她上演哪个角色,还得低声下气地求她,讨好她,甚至付出钱物的代价。她没有来得及细究,自己为什么总想演戏给田大勇看。这个想法为什么在王家戏班演得轰轰烈烈的时候没有呢?那时候她只把他当成跑龙套、打勤杂的笨后生,而此时此刻她的心里却被这个憨后生占得满满的。她此时甚至想,她要与大勇搭配唱《走雪山》。这是他最喜欢的戏,曹福也是他最敬重的人物。他的行当本来是二花脸(副净),可他的心愿偏偏是要反串老生行当,与她一起演《走雪山》。这是他当着她的面说过几次的话。他如果不走,今晚夕肯定有她和他演出的《走雪山》。
镜子里出现的另一张脸面使她从遐思中解脱出来。那是一张极其专注的脸。他照例一边从鼻孔里往外喷烟雾,一边对着镜中的她微微发笑。她扭过头去问他:“柳师傅,你不抓紧时间化妆,还有闲时间吞云吐雾?”
柳毅连忙举起左手示意了一下,仍是笑着说:“兑好的油彩用完了,抽一支烟换一换气,时间能来得及。齐老板到底是名角儿,刚一装扮,戏就上脸了,这功夫可不是强装出来的。”
齐翠花说:“你就琢磨这个呀?”边说边起身去穿戏装。
柳毅听出了她的话里有话,就知趣地甩下烟头,兑起油彩来了。
《二进宫》结束了,红家三兄弟说着把戏没演好的话,走进了药铺,该到钱氏上场了。
随着一声“口耳呸”的叫板声,齐翠花扮演的钱氏出场了。她身穿黑底白花折子,白底绿花裙子,额上贴了鬓花,头上压了几只银色的发卡、花子,淡扫蛾眉,显得老成庄重。只见她轻移莲步走到中场,念道:
女儿未成婚,
教人常在心。
然后放开雪白的(第一次穿用)水袖,做了一个极其柔和的整衣动作后,又轻舒玉臂,将水袖抖上手腕。尽管是一般的动作程式,但一举手一投足一开口,都显示出她的与众不同来。
她的出场,自然引起了人们的一阵议论。坐在上房屋檐下藤椅上的红乾仁却低下了头。他自然想起了与她有关的往事。那一次未得手的尴尬早已被风吹去,经过世面的他,脸皮被东南西北风吹打得甚是皮实,些许的风吹草动根本不会触及面部的感觉。无感觉自然就变不了颜色。这会儿他之所以低下了头,是因为他想起了老婆李桂花骂他的话。
本来张百旺也请李桂花一起来看彩排,但她却不领这个情,冷冷地说道:“我就是八十辈子没看过戏,也不看她这个狐狸精卖派。千人踏万人捣的烂货有啥看头?谁愿意去谁去,有些人巴望不得有个机会跟那****亲近呢……”
红乾仁就骂她:“你少说这些没根没据的话。别人嚼牙碴胡说哩,你也跟上趁红火;别人不敢说的话你个****替他们张扬。我红乾仁背上个黑锅,难道你个****脸上光彩吗?”
李桂花说:“哼,肚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身正不怕影子歪。你没有做的事,别人能胡说吗?咋不说别人单说你?人家烧倒主不烧别人,咋单烧你?”
她戳到了他的痛处,在干儿子面前下不了台,就气急败坏起来。顺手操起文明棍扑三扑四地要打老婆。
张百旺难堪极了,就全力以赴地拉架、劝说,把红乾仁推进房里。
红乾仁将文明棍一扔,回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大声叫骂起来:“家妻不贤,倒霉事就在眼前。这个****早先穷得屁淌哩,如今光阴好了,就开始胡搅蛮缠起来,我看这****是让福给烧得坐不住了……我今儿非得给这没福气的****给点颜色看一看。这真是逼得人走投无路了。”
张百旺一边为他捶背舒胸,一边劝说:“您老人家不必动气,小心伤了贵体。背后地里人连皇上都骂哩,您就全当耳旁风。您老人家是有星宿的大人物,何必为这些闲言碎语动气?伤了贵体划不来。”
张百旺的话确实起了大作用。红乾仁想:我要是跟上这些婆娘****淘气,真是划不着。我要是计较这些,畏首畏尾,这帮子驴日的还真以为我有那档子事。对,今儿个我偏要去,要像没事人一样……
可一到现场看见齐翠花,想起李桂花的那些刻薄的话,心情就不那么平静了。
淘气儿的丑角表演引起的哄堂大笑,把红乾仁的注意力又吸引到戏场上。红立昌扮演的淘气儿正在揪住躲在柜子里避难的李映南拳打脚踢。骂道:“我妈前脚刚走了,你就后脚钻进来了?你的空子咋钻得这么巧?”
红立贵扮演的李映南低声下气地说:“大哥,我是避了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