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翠花却似乎高兴不起来。每当柳毅向她献殷勤的时候,她都表现出极为平淡的神态。这种平淡其实蕴含着鄙夷与厌恶。这样经过了一段时间,稍有好转的嗓子又变得严重起来。
对于齐翠花的神态,观察得最透彻的是张百旺。
齐翠花和柳毅他们在院子里排戏,张百旺就对红富贵说:“哥,嫂子近来的神情好像不大对头。”
红富贵叹了一口气说:“唉,她的嗓子又不行了,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兄弟你说咋办呢?”
张百旺说:“哥您好歹还是个郎中,对病人要对症下药哩。嫂子的病症在哪里,哥您总应该清楚吧?”
红富贵又唉了一声,低下头说:“她的心思好像在田大勇身上……大勇走了,她像丢了魂一样,难道你没看出来?”
张百旺说:“看老哥说的,嫂子是您的人,我看出来也不好对您讲。今日个咱哥俩把这事讲白了,兄弟才敢说哩。依兄弟说,这种事您也不能对她太客气,她既是您的人,她就不能心中装着另一个男人。过去的事您不追究,就已经够宽宏大量的了,过去的事过了也就过了。可如今她再不能人在曹营心在汉了。这些事您该摊明说的就摊明说,哪怕过不成了她跟上田大勇去都能成,再不能吃着自家的饭,想着别人的事。”
红富贵说:“大勇那小伙子人品倒是不错。我问过你嫂子,你嫂子发过誓,说她跟大勇之间是清白的,啥事也没发生过。”
张百旺叹了一口气小声说:“干柴见火能不着吗?”这话像是给自己说的,也像是在提醒他的这位憨厚的拜把老哥。
听了这话,红富贵就陷入了沉思。齐翠花的哭诉又一次在他的耳畔响起:
唉,都怪我穷怕了,一心想把半年来挣下的血汗钱拿到手,就听信王振中的花言巧语,没有及时离开。如今回想起来,那个杂种压根儿就不打算让我拿到那么多的钱。更没想到的是他是一个猪狗不如的衣冠禽兽,他跟他外甥冯小强一唱一和地捉弄我,陷害我。他们搞了鬼把戏,弄坏了我的嗓子。他们见我嗓子坏了,唱不成戏了,见我闹着要告他们,要工钱看病,就想出一条毒计,要把我转卖到外国人开的窑子里去。唉,多亏了大勇兄弟呀。要不是他,我这会儿也不晓得死到哪里呢!要不是他,我还能见到你和孩子吗?你不要看他平时拙头拙脑,不言不喘的,可到了关键时分,他才显出了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派。头一次他使了计谋,指使冯小强惊扰了王振中,要不是他,我哪里能逃出王振中的手心?那可是个老奸巨猾、无恶不作的坏种。在王振中冯小强合伙卖我的时候,大勇不顾一切,连夜把我救出火坑。你说,世上哪有这么侠义的人?戏上这样的义士多哩,韩琪、艾谦、曹福、田玉川、赵匡胤。差不多每一本戏里头都有,可在实际生活中,这样的人哪里去寻呢?大勇兄弟就是这样的义士。我晓得你们会怀疑他,会想到我们之间可能会不干不净。我发誓赌咒,过往神灵作证,我跟大勇是清白的,我若跟他有一点沾染,我就遭天打五雷轰。唉,你是不晓得,大勇真格是百里挑一的好汉子。我无以报答,就认他做了个兄弟……
可经张百旺一提醒,红富贵马上又意识到了另一方面:妻子齐翠花是经过好几个男人的。离开丈夫半年时间了,在一个风情万种的男人团伙里,她能洁身自好吗?田大勇为啥要暗中注意她?为啥对她的行踪这么清楚?田大勇只比她小三岁,正是脬牛一样的年龄,她跟他在一起十多天,而且据她讲,还一同在一家老乡的炕上睡过觉,她跟他能保证没有沾染吗?如果没有特殊关系,她对他能那么亲热吗?如果没有特别感情,他走后她会像失了魂一样记挂他吗?
红富贵的分析不是没有道理。
齐翠花确实爱上了田大勇。
那个演完《游西湖》的夜晚,田大勇跟冯小强骂骂咧咧出了她的房间后,她突然生发出一股无名之火,她想,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她困了,便和衣躺下。一会儿,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在喷火时一用劲,把一个很大的松香包吞进了嗓子眼,她喷不出火,又急又气,连抓带挖,想把松香包抓出来,可是松香包却像带了胶,牢牢地粘在她的嗓子里了。她想喊,可喊不出声,嗓子又胀又疼又烧,一番挣扎,她惊醒了。她试着咽唾沫,嗓子又干又疼,但却没有什么松香包,她方才醒悟:自己在做梦。头痛发烧,嗓子疼痛,她马上意识到自己受凉了。起床点亮了煤油灯,从暖壶里倒了点开水,拉开抽屉,取了平时清润嗓子的胖大海和薄荷泡在开水里,不等水凉,慢慢地呷了几口,觉得天色尚早,就捂着被子又躺下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嗓子疼痛加重,她只当是夜里出了汗受了冷所致,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担心张班头不知道她病了又给她派角色,就找张班头请了假,顺便到街上的药铺抓了几样药。
服了几副中药,头和嗓子不疼了,可嗓子却哑得说不出话来。张班头让她好好歇息歇息,再吃几副草药。她就没去戏台上。
冯小强来看她了。他拿着几只梨儿和半篮鸡蛋,还亲自为她倒水烧荷包蛋。
午场戏散后,戏班的几个人来看望她,都祝愿她早日康复,登台演出。张班头把一包药打开,说是王班头请名医开的药,效果灵验,让她分三次服下。听到是王振中请人开的药,她心头立即罩上了阴影。可她立即又想到另一方面去了:自己病了,上不了台,影响戏班收入,王班头希望自己能尽快康复,上台演出。王振中之所以不亲自送药,是在回避那晚的尴尬;或是良心发现,才派人送药。冯小强已倒上了开水,张班头也劝她立即喝下,她就喝下了。
七天过去了,齐翠花的嗓子没有丝毫的好转,这下她有些急了。跑到药店求医诊脉,郎中也说受了风寒,虚火上升,需要精心调理。
正在她一方面四处求医,一方面向王振中清算工钱的时候,王振中却谋划着另一件事。
王振中最清楚:齐翠花至少在两个月以内唱不成戏了。唱不成戏,不但收不上票价,她还要算清工钱打道回府。要真正算工钱,那将会算去王家戏班的半副戏箱,这是爱财如命的王振中极不愿意干的事。思来想去,他想到了旧戏中常用的一句话:一不做,二不休……还有一句话: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他带着齐翠花的剧照上了一回兰州,与一家日本人开的妓院商定了价钱和交接日期。回来后他暗中嘱咐冯小强等几个心腹,严密监视齐翠花动向,并让冯小强施以小恩小惠,先稳住她。
这事偏偏让粗中有细的田大勇知道了。
那是在她嗓子出了毛病的第九天晚上,神情沮丧的她刚服完汤药,冯小强便来告诉她,他舅王班头要送她到兰州治病,让她收拾一下行李,他舅雇的吉普车大约半夜时分来,要连夜把她送到兰州。齐翠花听了心中涌上一丝感动。她想,王班头到底还是舍不得她。兰州是大城市,比不得小地方,她得收拾一下,免得医院里大夫笑话。爱美的天性使她忘记了病痛,她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发,换了一件自己喜欢的旗袍穿上,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行囊,等着吉普车来接她。大约二更时分,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她以为是接她的车子到了,心中不免有些欣喜。开了门一看,却是田大勇。她还没有来得及发问,田大勇就火急火燎地说:“齐老板,大事不好了,他们要把您卖了,您赶快跟我走……”
听了这话,她十分吃惊。明明是到兰州治嗓子,怎么会卖她呢?
她用手指比划着努力说:“大勇,你可不能开这个玩笑!”
田大勇急得直跺脚。他说:“齐老板,都啥时候了,谁敢跟您开这个玩笑?事情一时半刻说不清楚,再迟一步他们的人来了就走不脱了。咱们赶紧走,详细情况我随后再跟您说,快走。”
田大勇不容分说,拉起她就走,她喊不出声,又拗不过力大无比的田大勇,就顺手抓起收拾好的包袱,随着田大勇消失在夜幕中。黑夜中,她的手被田大勇的大手牵着,她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小跑着,每当她发出她实在走不动的信号时,田大勇总是鼓励她:“再坚持一阵,还在险区,再坚持一阵。”
天快亮时,浑身被汗湿透的她,才在田大勇的搀扶下走进了一户农家的打麦场,在草垛边上掏了一个洞,她一下子瘫在软绵绵的草窝里,像是死去了一样。睡醒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一铺温暖的炕上,头顶一根根的椽子表明,这是一间农家房屋。炕头上坐着一位老奶奶,正端着碗用小勺子给她喂米粥哩,田大勇站在地上,一脸的焦急。
这一次的紧急奔波,差点儿要了她的命。她哪里受过这样大的罪?她起初甚至想到这可能是田大勇使的鬼,是他在图谋不轨,打她的主意。可在一起经过了几天几夜之后,她才完全放心了。
田大勇对她说:“我听到了杨建良说王振中要送您到兰州治病的话以后,心中就直犯嘀咕:他那样爱钱如命的啬皮,能舍得花钱为一个戏子治病?我觉得不对劲,就问杨建良这话他是从哪里听到的?他说是冯小强告诉他的,冯小强还要他监视您的行动,不要让您走远了。我就觉得奇怪,给您齐老板治嗓子,这本是一件善事义举,王振中巴望不得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的好心,却怎么戏班里好多人不知道?既是送您齐老板治病,您肯定乐意,却为何要监视您的行动,怕您走失?我到您的住处一观察,果然有冯小强几个人在您的屋子外面走动。我又问了杨建良,杨建良说冯小强不让他告诉任何人,就他一个人知道就行了。冯小强对演生角的杨建良有好感,亲密得要命,这您也晓得。凡是戏班里的重要事情,只要是冯小强从他舅舅那里听到的,就说给杨建良。建良其实并不喜欢跟冯小强交往,他喜欢跟我老田交往。我这么一了解,觉得事情有问题,他们可能要卖您。我就急中生智,叫了在警察局当差的一个连手,假意说警察局的李局长要送齐老板治嗓子的药,还请齐老板给他烧烟,再让杨建良把冯小强诓走……要不然,咱们是逃不出来的。”
齐翠花听了,杏目圆睁,吃力地用沙哑的嗓子说:“我要告他们这一帮坏种!”
田大勇说:“光棍不吃眼前亏。如今这社会,你有理没钱,官司也难打赢。先躲过这一关,往后再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大勇真格走了。他还会回来吗?
她的脑海里几乎全被那个名叫田大勇的汉子占据着:大勇,姐姐想着你,你想不想姐姐?
她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为自己辩解:遇上这样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哪个女人不动心呢?有人不理解,是因为他们实在没有经过那样的事,不了解那样的人。大勇的影子总是浮现在她的眼前。
“大爷大爸,我们是逃荒的人,我姐姐病了,几天水米没有打牙,行行好,给点吃喝吧?”
七尺高的汉子,为了生存,不惜屈尊,上门讨要食物。
过河了,他挽起裤腿,伏下身子让她趴到自己的脊背上过河。
在野外或者农家歇息时,他总是把安全让给她,而他总是与她保持一定距离,生怕自己身上的汗腥味玷污了她的贵体。
过了几天,他们感到惊魂方定的时候,她心中突然涌上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绪。就在黑夜里他们靠在地里的粮食码垛上歇缓的时候,她发出了第一个信号:“大勇,你演过《匡胤送妹》吗?”
他说:“看过,没演过。”
她说:“等我嗓子好了,咱们姐弟二人演《匡胤送妹》,咋样?”
他说:“我怕演不好。”
她说:“你一定能演好,就凭你的为人和诚心也能演好。”
他说:“那就要您费心教哩。”
她见他还是没有开窍,就进一步试探说:“大勇,咱们如今的情形,多像匡胤送妹?”
他说:“咱们不能跟人家比。人家赵匡胤是皇上,真龙天子,赵京娘也是正宫娘娘。可咱算个啥?”
她说:“这会儿赵匡胤还不是皇上,是个走江湖的。赵京娘一开始没有对他动心思,一路上送着送着,就送出了感情,京娘就对赵匡胤有了意思……”
他说:“那都是戏上演的。”
她说:“这其实是世上有的事情。他们的事情很感人,后来就有人把他们的事编成了戏演。其实咱们的事比他们的事更感人,以后咱们也编成戏,说不定更吸引人。大勇,姐教你唱《匡胤送妹》吧?”
他说:“您的嗓子是那么个样子,不要再挣了,等以后您的嗓子好了,我保证学会这出戏,给您配戏,让您唱个够。”
她说:“我能死里逃生,这是不幸中的大幸。快到家了,我今晚心情好,就想唱么。”她说着就用那嘶哑的嗓子哼唱起来:
兄妹打马桥头过,
河里一对戏水鹅;
公鹅前边凫得快,
母鹅后边叫哥哥。
她吃力地唱完了四句,对他说:“后面四句是赵匡胤唱,你要是会唱该多好啊?”
没等田大勇回答,她就又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
兄妹二人过山河,
河里对对戏水鹅;
为兄一心把业创,
管它叫哥不叫哥?
他有点不知所措,就说:“姐,别唱了,小心有人听见了。”
她见他无动于衷的样子,就自言自语地说:“这个赵匡胤啊,一点都不懂女人的心啊……”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就打断她的话说:“我倒喜欢《走雪山》,我敬重老曹福,喜爱这个角色,您以后嗓子好了,给我教《走雪山》好吗?”
《走雪山》的故事情节齐翠花当然十分明白。年轻的伙计曹福为了只身护送被满门抄斩幸免于难的主人曹玉莲脱险,改装成老家院模样,一路上忠心不二地照料年轻美貌的女主人,留下了千古绝唱。她从他的口气中获得了他心中的信息,就收敛了那份蠢蠢欲动的心思。
眼看着齐翠花失魂落魄的样子,张百旺也于心不忍。再说,社火班子的活动到了紧要关头。戏排练得差不多了,就要着手演出,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需要像田大勇这样实心的人。张百旺就对红富贵说:“哥,要不然,我去把大勇兄弟找回来。”
红富贵说:“既然走了,就不要找了。他回来柳毅会不高兴的。”
张百旺说:“咱们要顾咱们的事,谁管他高兴不高兴的?他不高兴了他走他的。他那么个嬉皮笑脸的德性,我看着就泼烦。时间长了,说不定他再弄出啥麻达。为了嫂子的病,还是把大勇找回来。”
红富贵说:“那你得问问你嫂子,她让找咱就找去。”
张百旺说:“她巴望不得明儿就把大勇找回来哩。好,我这就给她打一声招呼。”
张百旺就按照齐翠花提供的地址,到固原县东山坡去找田大勇。不料却扑了空,田大勇就一直没有回家,音信全无。张百旺给他家中留了话:“我跟哥嫂都盼望大勇兄弟早一天回到富贵戏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