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的演出结束了,戏班要开到新疆哈密。为了能拿到几个月来挣的辛苦钱,她只好随戏班子前往。
不知出于何种考虑,这一回王振中竟让在戏报上打出齐翠花的真名,前面还题上勾魂娃的艺名。齐翠花本人也想让家人知道自己的下落,就同意了。在这里订了十天十夜的戏。第四天的夜场戏是《游西湖》。在前几次的演出中,李慧娘由冯小强和齐翠花两人扮演,前几场由冯小强演,从后面《鬼怨》开始由齐翠花演。可这次演出,冯小强却说自己要跟上取取经,学学齐老板的戏路,请齐老板一人独演。他还请来了主管业务的张班头说情,并表示把自己的一份工钱划到她的账上。她经不住他们的软磨硬缠,便点头答应了。
《出阁》、《游湖》、《杀妾》很顺利地演下来了。《鬼怨》是重头戏,李慧娘要扮鬼装,冯小强就替她卸装改装,一丝不苟。一切就绪,一阵激越悲壮的音乐奏起,幕后就传出齐翠花的尖板:
怨气腾腾三千丈,三千丈!
幕后一股雾气喷出,弥漫了戏台,素衣素裙,长发披肩的李慧娘便紧随烟雾飘然上场,一阵搜门造型后,尖板嘹子骤起。齐翠花双手托素裙,高高举过头,形成了一只大大的白蝴蝶。她接着唱第二句:
屈死的冤魂怒满腔!
几句尖板嘹子唱罢,就要转入二倒板。当她唱到“口口声声念裴郎”这一句时,突然鼻子一酸,竟呜咽起来。是啊,李慧娘为了追求自己的爱情,向往自己的心上人裴瑞卿,不怕贾似道的淫威,死在他的刀下,变成冤鬼,还要想方设法与心上人幽会,解救心上人脱离苦难,而自己这半生做了些什么呢?她与前夫刘继业虽然恩爱过一段时间,比起李慧娘跟裴瑞卿来,似乎差了很大的距离;跟刘副官那纯粹是逢场作戏,甚至万不得已,她对他说不上爱,也说不上恨。现在的丈夫红富贵,按说他确实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好男人,她对他起初确实有一份好感。这种好感在很大程度上出于知恩当报。她在他身边的安全感使她对他有一种兄长般的亲情关系,却没有李慧娘对裴瑞卿的那种生死相依,患难与共的情怀。正是这一点,不甘寂寞、难耐清贫的她才走到了今天进不能退不忍的地步。她觉得她对不住红富贵,对不住才几个月大的孩子。
她一伤心,唱腔有些变调,转入二倒板后,她竟吃力得几乎唱不下去了:
红梅花下(啊)永(呃)难忘(啊)。
咦——咦——咦——
好在幕后传来了冯小强他们几个人的伴唱,这才使她恢复了常态。这一段唱腔她唱得如泣如诉,观众一遍又一遍地鼓掌叫好。
正唱得起劲,突然台下一阵鞭炮声响起。接着就有人从台下登上台口,双手捧着两条大红缎被面子,径直走向她,十字交叉地把两条红挂在她的肩膀上。白衣白裙挂上大红绸缎,色彩十分醒目,但也影响做动作。张班长就走上前去把红取了下来,小声对她说:“恭喜你。我替你拿着。”
这事儿以前在刘家戏班时也遇到过,但一次挂双红这还是头一次。
她带着一丝兴奋下了场,冯小强迎了上来。他把一个茶缸双手捧到了她的面前:“老师,您润润嗓子。”
她接过茶缸呷了一口,又递给了他,说:“还要换装哩,你给我帮一下。”
冯小强说:“您先歇一歇,来得及呢。”
换装的时间冯小强对她说:“齐老师,您猜挂红的事是谁动作的?”
她看了一眼冯小强,反问:“是谁动作的呢?”
冯小强说:“您真猜不出来呀?不才,是学生我。”
她说:“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
女人就是这么贱。她想,唱戏的女人更是这个样子。她对冯小强的憎恶感减轻了许多。
《杀生》一场只有几句唱腔,主要是搏斗中的喷火技术。
冯小强格外殷勤,他把事先研细的松香,包了大小不等的十几个小纸包,按照剧情的需要摆放在戏台出将入相的不同方位,然后拉着她逐个检查了一遍,她觉得满意时,才叫板开戏。
照例是尖板嘹子。杨建良扮演的裴瑞卿幕后唱道:
远远望见火一片!
紧接着惊慌失措、踉踉跄跄地上场,搜门后倒在中场。齐翠花扮演的李慧娘飘然而至,好似从天而降。她用阴阳扇扇醒了裴生,二人互相搀扶,形成一强一弱一左一右一高一低一挺一伏的造型。
第二句是李慧娘唱:
恨老贼作事太凶残!
他们二人在完美表现了惊吓逃亡的动作中完成了四句唱腔,感到筋疲力尽訇然倒地时,幕后大喝一声:“哪里走!”突然冲出一手执刀一手举着火把的杀手廖寅。廖寅由田大勇扮演。他手执钢刀直扑裴生。李慧娘见状急忙跳起来,用身子挡住廖寅,一边转动阴阳扇,一边怒目冷对。阴阳扇使廖寅眼花缭乱:站在他对面的分明是一个嫉恶如仇的女鬼,他顿时吓得乱了方寸,只好一边大声呵斥,一边挥刀乱砍,提神壮胆。这时的李慧娘胆子反而大了起来,她要吹灭廖寅的火把,在黑暗中救裴郎逃走他乡。于是在剧中设计了一个个惊心动魄的场面,就是让演李慧娘的演员口噙研成细面包在纸包里的松香,借演戏动作,用阴阳扇遮住口,再快速地往口里塞进松香包,用牙齿咬住纸包,同时用指甲掐破纸包一个小口,这样演员通过练就的口技,根据剧情需要,或紧或慢或多或少或长或短地喷出松香来,松香末喷在火把上,自然就燃起了火焰,冒出浓烟,形成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喷火技术难度非常大,有时要一口气喷几十次,有时一个长喷,火炬之火与演员嘴里喷出的松香燃起的火焰连在一起,场面十分惊险壮观。喷火技术是显把式的真功夫,功夫不到家,根本难以胜任。劲用小了,松香喷不出,燃不起火焰;劲用大了,就会一气喷出,既危险,又不符合剧情——本来需要你喷十几次或几十次,推动剧情,你却把握不住一下子喷光,使剧情无法发展。所以练喷火技术也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齐翠花既是勾魂娃,喷火技术自然没说的。不过,自从那次演黄桂英《打路》时遭了冯小强的暗算后,她就对他多了一分警惕。可由于冯小强最近出色的表现,她又渐渐放松了这种警惕。
搏斗了几个回合。廖寅一个大甩手把火把递了过来。慧娘就凑上去狠劲吹了一气,一股松香就喷在火把上,火把忽地燃起火焰,随之腾起一团呛鼻的烟雾。火焰与演员的嘴唇连在一起,差点儿把齐翠花的嘴给烧了。她觉得这松香末儿劲儿真大,再喷时就要少用一点劲。三个演员在搏斗中显得惊心动魄,形成了一个个惊险的舞蹈场面。气壮如牛的廖寅,此时也被吓得惊慌失措,不时按照剧情把火把递到便于慧娘喷火的地方。齐翠花感到,这一次的松香太好了,又细又脆,舌根和双唇稍一用劲,就会形成一团火焰或一只火球。她在心里暗自称赞冯小强的细心。眼看七八只松香包只剩下最后一包大的了,她知道剧情将进入高潮,就手拉裴生绕场一周,廖寅手执砍刀、火把紧跟,慧娘调动了情绪,调整位置,趁机俯身抓住松香包,在扇子的遮掩下迅速放入口中,咬破一角包纸,一个大转跳跳到廖寅身后,抓住他的手臂,一口一口地吹起火来。廖寅则吓得吱哩哇啦大叫,从台左角一直往台右角退却。慧娘左手高擎阴阳扇,旋转出五彩光华,右手抓住廖寅胳膊。裴生在慧娘身后扶着她,一同向廖寅逼近。从左到右,一共喷了六十六口(后来著名演员马蓝鱼最多喷过三十六下;时隔近六十年后的张咏华也才喷过七十二下)。最后围绕火把长喷一圈儿,廖寅在极度恐慌中丢掉火把,杨建良扮演的裴生连忙上前用脚踩灭火把,随着慧娘迅速逃走。
下了场,冯小强马上迎了上来,先把一件羊皮大衣披在了她的身上,然后端着茶缸,双手捧到了她的面前,说:“老师累坏了,赶快漱漱口,润润喉咙。”
她觉得口里又苦又涩,就噙了一口水漱了漱口,漱了几下,吐到脚下,然后噙了一口水慢慢咽下。紧接着是《审鬼》,她得马上上场,就把茶缸还给了冯小强,又转身把皮大衣甩给了他,到穿衣镜跟前把容貌整了整。只听得前台校尉呼唤慧娘,她就应了一声:“慧娘在这里!”又赶紧跑到出口喊了一声:“慧娘在这里。”接着飘然上场。
这是一次极为成功的演出。齐翠花的表现欲连同说不清道不明的欲望一同发泄得淋漓尽致。卸完妆,收拾停当,她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张班头走过来说:“齐老板,真佩服您了。就是在长安的大戏院里您绝对也能得个满堂彩。”
齐翠花笑了笑说:“张老板,谢谢您的夸奖!我哪敢上长安的大戏院呢?只要你们这个戏班能容下我我就满足了。”
张班头说:“您也不必过谦。涝坝多大鳖多大——噢,这个比喻不一定正确,就是,就是世事大了,人物也就跟着大起来,咱这小地方,好角儿总是成不了大气候。咋样,乏了吧?我送您回去歇息……”
齐翠花说:“不劳您的大驾了。我自己回去。”
回到驻地,夜已经很深了。经过了一番折腾,出了一身热汗,她觉得爽快多了。她没有睡意,仍然沉浸在演出成功的陶醉之中。李慧娘这角儿她以前在刘家戏班的时候也演过几次,但大都只演从《鬼怨》开始的后面几场戏,可这次她一个人竟贯穿到底,共出演了八场戏,而且是大起大落的八个场子。看来,演员演戏得鼓一把劲,一个演员把一个人物演到底才能演出味道,才能过把戏瘾。还有,以前在戏园子里的演出,虽然条件好,但演出并不一定成功,不是自己的状态不好,就是其他角色配合上不到位,用来喷火的松香末也似乎从来没有今晚的好。她感谢上苍给了她这次机会。
兴奋之中,突然一个欲念冲上心头:她想吸几口烟土过过瘾!
天哪,这是咋了?她为自己产生这个欲念而吃惊。这个欲念以前也曾有过,但很快被她的矜持和坚忍而冲走了。可今晚这个欲念却是那样的强烈,像个讨厌的瞌睡虫一样纠缠着她挥之不去。她觉得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绝不能让这个危险的欲念占上风。以前在家时,每当这种欲念生发时,都有丈夫红富贵扎针调理,很快会过去的。到了王家戏班,也有过几次,她或是找人说戏,或是与人下棋打牌,实在不行时就点燃一支雪茄吸上几口。但这次的势头异常强烈。她拉开抽屉,取出半盒卷烟,抽了一支,用火柴点燃,轻轻地吸了一口,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就随着吐出的烟雾缭绕在她的头顶上……
“咚、咚、咚,”有人敲门。
齐翠花一边摁灭烟头,一边警惕地问:“谁?”
“是我,齐老师。”
虽然声音很轻,但她仍然听出是冯小强的声音。
他来做什么?她的脑子里急剧思索着:她想起了那一棒,小腿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她又想起了他的谦卑和他最近有些过分的殷勤。她自然也想到了他拾掇的松香末……然而,她还是问了一句:“是强子吧,有什么事?”
冯小强说:“徒儿孝敬您一样东西……”
孝敬一样东西?他会孝敬什么东西呢?齐翠花想到了他可能要图谋不轨。就说:“算了吧?夜深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冯小强说:“我想您这会儿肯定需要,您就接纳接纳徒儿这份孝心吧?不要让徒儿我伤心。”
齐翠花开了门,冯小强鬼一样闪了进来。他反手顶了门,就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一层一层地打开,露出一截指头粗的竹筒,还有一只锡箔纸包儿。
冯小强诡秘地朝齐翠花笑了笑,说:“老师,您今晚夕慧娘演得真绝,徒儿无物孝敬,思谋着您一定是乏了累了,我就到烟馆里买了几只烟泡子,您烙一烙,会来精神的。”
齐翠花一听脑子一阵眩晕,她“啊”了一声,竟连连打起了喷嚏。要是以前有谁提起烟土,她会厌恶地走开,可这会儿,她却鼓不起勇气撵他走。
冯小强已经展开了锡箔纸,并把那截竹筒递给了她。
“咚咚咚,咚咚咚!”门板被擂得山响。齐翠花连忙推开了冯小强递来的竹筒,厉声问:“谁?”
门外大声说:“我是廖寅,快开门!”
齐翠花一听到演廖寅的田大勇叫门,心放下了一半儿,就示意冯小强去开门。冯小强仗着舅舅是班头,不把演技平平的田大勇放在眼里。就说:“田大勇,你****的好大胆,半夜三更来敲老师的门。”
田大勇也不示弱;“你******半夜三更来献啥殷勤?你把门开开,老子跟你****的算账。”
冯小强说:“我把门开开你能把老子的球咬半截子?”
齐翠花也生气了,她说:“有啥事不能明天好好说,半夜三更的闹什么闹?”
她说着开了门,田大勇气呼呼地进了门。他一眼就瞅见床头上放的烟土和竹筒,就指着这些东西问冯小强:“这是谁送来的?”
冯小强也不示弱,他拍着胸膛说:“是我冯小强送来的,咋呢?老师乏了困了,难道我当徒弟的奉献一点孝心都要你管?你不要把驴嘴伸进别人的牛笼头里?”
田大勇却不吃他这一套,厉声说:“你为啥不孝敬别的东西?肉呀蛋呀,糖呀果呀,绸子呀缎子呀,你咋不孝敬?单单孝敬这玩意儿。我看你是崖畔上种高粱哩一早就安下了变驴的心!你是想让齐老板吸上烟瘾,唱不成戏,你来上她的角儿,是不是?对不对?我观察你的动静不是一天两天了。齐老板,您可千万不要钻他的圈套。”
冯小强气急败坏地吼起来:“田大勇,你个不识好歹的狗东西,要人没人样,要戏没戏样儿。我舅舅收留了你,你连一点儿情都不记。你半夜三更来这里,分明是对齐老板没安好心!”
“狗下的才没安好心!”田大勇骂了一句粗话。
冯小强也骂:“你才是狗下的。你滚出去,明日再跟你算账!”
齐翠花也来气了,厉声喝道:“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田大勇走了。
齐翠花就像丢了魂一样。在给大伙儿教戏的时候常常走神,还爱发脾气。有时甚至把大宝叫成大勇。
与齐翠花情绪形成反差的是柳毅。他出出进进口里哼着戏腔,那个偏风头也梳得油光闪亮。
这天又排练《二进宫》。自从田大勇负气走后,红家三弟兄好像突然长大的孩子一般,显得格外用功。特别是大宝进步很快,徐彦昭的唱腔他能有板有眼地唱下来。柳毅对此十分兴奋,他时不时总要表表自己的功劳,借此贬低田大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