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办戏班子,齐翠花心中就打翻了五味瓶。可她毕竟是个要强的女人,丈夫红富贵和张百旺的支持,无疑给她增添了兴奋剂。她想,大勇兄弟能够留下来,那就更好了。
不过,她现时的心绪还放不到排戏演戏上来,满脑子装的还是嗓子能不能恢复的事。如果嗓子好不了,别说唱戏排戏,就是生活,她也觉得没有多大兴趣。
红富贵一边为她扎针治疗,一边配药调理。戏班子算是搭起了架子,服装道具、锣鼓家什也置办了一部分,教师也有了,可演员却成了大问题。村里的一帮青年人都不识字,原先只唱过小曲小调,恐怕一时难以调教。要在外头招收演员,就要花钱。花了钱也不一定能拴住人家的心。把戏教会,人家翅膀硬了,稍不顺心,就会一走了之。为了能吸引观众,齐翠花还得亲自上台,担纲主演。她是唱花旦的,总得有个配戏的人。这个人四村八乡一时还找不到。红富贵和张百旺就决定,至少要招收一个唱胡子生或者唱小生的。几经查访物色,才把陕西武功县的一位戏子招收进了戏班子。这人姓柳名毅,三十岁出头。讲好的月薪是三十万元,管吃管住。
齐翠花要田大勇留下来一同办戏班。可大勇说:“姐,我把您送到家交给姐夫,任务就完成了,我还是回去的好。”
齐翠花觉得,刚开始办戏班,麻烦的事肯定不少,自己又是这么个样子,需要像大勇这样做事实诚的人。再说,大勇为救自己,已经跟王家戏班决裂了,得罪了王振中等人,他那点演技,到哪里挣钱糊口养家呢?她把大勇的为人和处境告诉了红富贵和张百旺,请他们出面劝说大勇留下来。
田大勇终于留了下来。他说他唱戏不行,就办杂务。
齐翠花说:“你再不行也比咱乡里这些不识字的强。你还要挑大梁哩。”
戏班开张的日子选在腊月初八。据说人们吃了腊月八的糊心饭,就能扯开面皮没大没小地唱戏耍社火了。所谓糊心饭就是用黄米、小米或者玉米面、糜面熬的粥,有条件的在粥里放几枚核桃仁、红枣或花生米,没条件的就撒几颗豌豆、麦子。这样的饭没有什么特别工艺,只要掌握好火候熬烂不烧糊就行了。
戏班开张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到娘娘庙里叫马烧香,等于给坊神报喜。早饭吃罢,就装扮起了社火。社火主要是上天官,说仪程,再加上一个小曲。这毕竟是戏班子成立的前奏曲,所以在角色安排和活动程序上,作了精心布置。
柳毅扮天官,张百旺扮仪程官,红大宝、田大勇分别扮王、赵两位灵官神,红喜子扮刘海,红三宝和红顺顺扮小旦,红双宝、红立昌顶狮子。另外还有敲锣打鼓,拉胡琴,端香盘的,都一一安顿停当。红富贵说:“这次翠花就不要到庙上去了,你在家里等着,庙上规程行毕了,就卸了行装分角色。”张百旺说:“又怕她丢了呀?你要是不放心,你就在家里守着,我们去庙上。”红富贵说:“不是怕她再丢失,家里还有好些事要准备哩。再说,她的嗓子那个样子,怕迎风寒。”
社火就要起身了。张百旺装扮的仪程官就说起仪程来:
锣鼓家什响起来,
我们的社火办起来;
狮子旱船耍起来,
大戏就要唱起来。
太阳出来照红城,
红城顶上罩红云;
红云下面人马动,
我们的社火好威风!
出了红富贵的院子,张百旺就让灵官把社火队带到了红乾仁家门前。张百旺早就说好了,请干爸红乾仁在门前迎接社火。张百旺装扮的仪程官,也是个神仙,所以红乾仁不敢怠慢,他也行作揖礼。仪程官就摇动羽毛扇,冲着大门楼子有板有眼地说起来:
大门楼子高院墙,
两只鸡儿赛凤凰:
凤凰展翅人发旺,
辈辈儿孙状元郎!
红乾仁眼睛笑成了一条缝,连声说:“好仪程,好仪程。”
仪程官得到了表扬,又说了一首:
走了一家又一家,
这是一家好人家:
人厚道来心又善,
保长当了当知县!
红乾仁更加高兴了,又连连作揖不迭。
社火上庙时经过的几户农家,都说了仪程。到了庙门前,仪程官挥动扇子说:
腊月初八庙门开,
会长拿着钥匙来;
神仙顺我一口气,
我烧神仙一炉香。
进了庙院,锣鼓家什刚一停,仪程官就接上了仪程:
远看天宫一朵云,
近看天宫赛京城;
众位大仙降神恩,
今生今世保太平!
仪程说完,就上天官。烧香点表奠酒敲磬,一应程序都是在上天官时由剧中人完成的。首先由王灵官、赵灵官出场,他们二人一手执鞭一手点表,在大殿前的空地上交叉挥舞了一通,表示为即将出场的天官扫清了障碍。本来二位灵官上场时也各有一段说辞,但大宝还没有背熟,怕在神仙跟前丢丑,当天官的柳毅就建议取消说辞,只表示动作就行了。当两位灵官站定在两旁后,天官手执笏板一步一顿地稳步出场了。柳毅本来长得就高大英俊,加上他会装扮,更显得仪表堂堂。大红蟒袍一穿,金相帽配上云耳子,头顶一朵红绸绾的绣球,油彩敷面,白里透红,剑眉上挑,黑须搭胸,真似天神下凡一般。锣鼓点子敲罢,他有板有眼地念道:
吾当九重做天官,
常在玉帝宝殿前;
鞍马劳动非等闲,
除恶扬善保平安。
接下来他表了一句“吾当天官赐福来也”。然后陈述了成立戏班子的原因:“为了给众位大仙、娘娘老人家奉献敬心,保佑我坊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大小人众无灾无难,组建了富贵戏班。祈望各位大仙、坊神娘娘保佑扶持,使戏班兴旺发达,经久不衰。”
天官念罢,这时由红喜子扮演的刘海头戴草帽圈,手捧金升出场。他带来了一十万贯“金钱”,要在吉祥之日撒在八宝地上。
一撒风调雨顺,二撒国泰民安,
三撒牛羊满圈,四撒四季发财,
五撒五谷丰登,六撒六六大顺,
七撒七星高照,八撒八方进宝,
九撒九常富贵,十撒十全满堂。
最后他抖着撒完了金钱的金升道:“金钱落在八宝地,荣华富贵万万年。”这时在场一应人众便随声附和:好一个荣华富贵万万年呀!
上天官一毕,社火队就来到娘娘殿前。仪程官就在锣鼓家什伴奏下说起仪程来了:
腊月初八祥云开,
娘娘打坐莲花台;
普渡慈航万民敬,
慧眼一睁福寿来。
锣鼓一停,胡琴便吱吱咛咛地响起来,一对小旦手摇扇子开始唱小曲:
刘皇爷进庙来双膝者跪倒呀。
烧黄表哟点黄蜡一炷圣香呀。
一炷香烧与了一皇治世呀,
二炷香哟烧与了灌州二郎,
三炷香烧与了三霄娘娘呀,
四炷香哟烧与了四海龙王,
五炷香烧与了五皇五帝呀,
六炷香哟烧与了南斗陆梁,
七炷香烧与了北斗七星呀,
八炷香哟烧与了八大金刚,
九炷香烧与了九天玄女呀,
十炷香哟烧与了十殿阎君。
这支曲子叫做《十炷香》,三宝、顺顺两位后生唱了好几年,唱得很熟。
这些程式进行完毕,仪程官仪程又起:
深施一礼出庙门,
多谢众仙降神恩;
来年社火耍得红,
再拜众仙说仪程。
戏箱刚办起,服装道具还不全,演员也要从头培养。齐翠花跟柳毅、田大勇一商量,先从简单处来,排演几个折子戏。根据现有人员情况,就确定排演《藏舟》、《断桥》、《二进宫》、《柜中缘》、《调寇》几折熟戏。大伙儿都分到了角色,有的还分了两三个,心中自是高兴。但却给教师出了难题。没有戏本,大伙儿又不识字,只好口传口、手把手地教。所有角色分为三拨,唱旦角的一拨由齐翠花教,唱生和丑的由柳毅教,学花脸的由田大勇教。
柳毅和田大勇都住在红富贵家的上房里,吃饭自然也在一起,像一家人一样。这样日子长了,就难免发生矛盾。最主要的是柳毅跟田大勇性格不合。柳毅慢条斯理,田大勇风风火火;柳毅好大喜功,田大勇默默无闻。生活上的琐事,一个争一个让,一个进一个退,一个斤斤计较,一个甘于吃亏,倒还好办,最难调节的是排戏中的纠葛。
《二进宫》里的三个主角分别由红家三弟兄扮演,大宝扮徐彦昭,双宝扮杨波,三宝扮李彦妃,三个老师每人辅导一人。齐翠花等三个人在前头边做动作边念台词,红家弟兄三人分别跟在师傅后面学习。三宝心灵也懂事,他见齐翠花沙哑着嗓子吃力地教戏,就格外地用功,李彦妃的词儿他学了个差不离儿。双宝也还凑合,虽然学得不怎么地道,但还不至于晾台子,最让人头疼的是大宝。其实他比两个弟弟花的功夫都多,除正常排练外,田大勇还给他吃偏份饭。这天晚上又要串台子,三宝扮的李彦妃一大段唱罢入座,徐彦昭和杨波就要接着出场,大宝嗓门大,在后台喊了一声:“侍郎官,”双宝就应了一声“千岁!”大宝就叫板:“随着本公来也!”花音慢板就奏起来。大宝手握铜锤,二宝手执笏板就踏着板胡节奏,一步一顿地上场了。二人到了台中,过门奏完,大宝就唱:
五更(的)三点(哟)月(呃)昏黄。
这一句可没少给大宝出难题,那一板一眼或者一板三眼的节奏他根本把握不准,不是快就是慢,老吃梆子。今晚串台子,他心里一紧张,竟把后面几个字唱走了调,田大勇虽然着急,但还是很有耐心地教他,在唱月字的时候,用手势比划,打了一个勾。他说:“唱这个月字就是月牙儿,昏黄,这个黄字就放开音,一气吐出。”
大宝就又试着唱了一遍,还是没唱准。柳毅就有些不耐烦了。他说:“学球了四五天,连一句都没学会,那么几十句,啥时候才能学会?这个戏还怎么唱?我看你大宝还是蛮灵醒的么,怎么还不如你两个兄弟?莫不是师傅不高,徒弟拉腰吧?田班长,这怕不是个办法?”
田大勇没想到柳毅会说这样的话,但当着众人的面,他还是忍住了,微笑着说:“大宝学得很是认真,苦也没有少吃,主要是我教戏不得法,还请柳班长和齐姐多赐教。”
齐翠花沙哑着嗓子用手比划着说:“他们从来就没有唱过大戏,这么重要的角儿,恐怕一时拿不下来,得像教学徒那样慢慢教。今晚夕先往下串台,串完了再给他多教几遍。就这么办。”
于是就接着往下串。
双宝扮演的杨波接着唱第二句:
“明星(的)朗朗出(啊)东方。”
第三句又轮到大宝扮的徐彦昭唱,唱词是:架上的雄鸡连声唱。可这一句大宝更唱不来,根本无法上板。柳毅又有些不耐烦了。大宝红着脸直搓手,双宝三宝两个兄弟也埋怨起哥哥来。
大宝说:“就这头两句塌板难唱,后面的二六好唱。往后串,往后串。这两句我今晚夕哪怕不睡觉也要把它砸到肚子里。”
后面一人一句的二六板,大宝果然唱得顺口,只是动作还是有些别扭。
双宝扮演的杨波有一段唱腔。这段唱腔是倒板二开头,难度也比较大。双宝也有些怯乎。但他还是大着胆子唱起来:
千岁进宫莫要忙,
为臣与您讲比方:
西汉的驾前几员将,
英布彭越汉张良。
前两句还凑合,可后两句他却唱跑了调,大宝和三宝也用眼睛瞪起双宝来了。
田大勇说:“不着急,不着急,慢慢来,多唱几遍就顺了。”
柳毅说:“你少掺言,双宝不归你管,你把你屁股上的屎擦净就行了。”
田大勇说:“柳班长,你咋能这样跟人说话呢?”
柳毅说:“我咋样说话呢?我咋样说话呢?我爱咋样说就咋样说。”他说着又蹲在板凳上不动了。
田大勇往前迈了一步,看样子要发作了,却被齐翠花用目光和手势止住了。红家兄弟三人和乐班的几位师傅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田大勇说:“这戏是没法子排了。是这,我走我的……你们都在。”
齐翠花和大宝兄弟要去拦挡,却被柳毅喝住了:“你让他去。饭桶一个,留他有什么用……”
齐翠花说:“柳班长,话不能这么说。人是我叫来的,你应该往我脸上看。事有事在,不能这么一点小事情就让人家走。”
柳毅呼地一下站起来,说:“那好,那我走……”
柳毅被留了下来。是红富贵和张百旺留下来的。
田大勇却走了。
他走得看似坚决,内心却是十分的留恋。他还是走了,那个结实的身影从齐翠花的眼前消失了。
尽管身边左右躺着丈夫和儿子,但齐翠花的孤独感还是挥之不去。她多次唱过“惆怅”这个戏词儿,这会儿她又一次体会到了啥叫“惆怅”。在王家戏班时,她有过惆怅,那是思念丈夫和孩子那种孤独的惆怅,无助的惆怅,是去还是留的心绪不定的惆怅。而这会儿的惆怅既好像那时节的惆怅,又似乎不同于那种惆怅,是一种兼而有之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那时的惆怅是急切需要一件举足轻重的物品那样的渴望,而此时的惆怅却是丢失了一件心爱的东西那样心绪不宁。这种惆怅魂牵梦绕着一个人——田大勇。
田大勇在王家戏班是个不怎么显眼的人物。他除了演好业务班长分配给他的三四流角色外,还帮着拉前场,抬戏箱,装台子。他对于齐翠花的到来,似乎并不感兴趣。台前台后见了面,也不主动去打招呼,非打招呼不可时,也仅仅只是问候,那气息冰冷得能使人打寒噤。他在她的眼中是最没有印象的一个演员。
在那个被冯小强打了腿的晚上,当王振中欲施非礼的关键时刻,突然紧关的房门被人擂得山响。敲门者并不声言他是何人,要干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砸门,大有不砸开门誓不罢休的气势。王振中觉得不开门实在不行了,就点亮了灯,让齐翠花躲在门扇背后。
站在面前的却是冯小强。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舅,齐翠花不见了,跟上人逃跑了……”
王振中一看是拙头拙脑的外甥,顿时气急败坏,大发雷霆:“坏松变的,我当是啥天大的事哩,这事难道也要你操心?半夜三更的她能跑到哪里去?明日再说。回去!”
王振中一脸的扫兴,说着就要关门。齐翠花想起了戏中的一句词儿: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说时迟,那时快,她猛然拉开门,冲了出去。
冯小强吃惊地叫了一声徐老板,就像中了定身法一样定在原地不动了。
那场面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这事是平时看起来呆头呆脑的田大勇导演的。
这个耿直的汉子表面上与她保持着距离,可暗中却关注着她的动向。当他得知冯小强借演戏给她使坏的事后,内心十分生气,就暗中跟踪她的行迹。当他看到班头王振中把她领进屋后,他知道不会有好事情,就想直接去解围,可当他走到门前时却又打住了。他敲开门说什么呢?不但自己遭殃,而且还会连累她。正在这时,碰到了冯小强。他急中生智,便说出了齐翠花不知去向的话,并且故意把后果说得很严重:“齐老板可是台柱子,名角儿,咱戏班子靠她来占戏台,收银子。县衙门、警察局的官员都三天两头点她的戏,要是她走了,这事你想是啥结果?要是你舅晓得是你把人家打了惹了她才走的,那你怕是没好果子吃。你得赶紧告诉你舅,不能过夜,要是明天就晚了……你舅怕是睡了,你怕是敲不开门。你就不要出声,只一个劲儿敲,直到敲开为止。”
这个行动非常成功。可当时的齐翠花并不知道这是由田大勇操作的。
经历了这件事,齐翠花更加没有心思待下去了。她还是鼓起勇气找王振中,要他算清她的工钱。而王振中对她却是一副不热不冷的样子,总说签的协约还没有到期,请她再坚持半年,等协约到期了戏班子就风风光光地打发她回家。王振中还答应给她再加钱。
冯小强似乎又老实了许多。他见了齐翠花就像太监见了皇上一样毕恭毕敬,他为她上装、穿衣,卸装。这些活儿本来是大衣箱干的,他却非要亲自做不行。每当她下场后,他都准时地把不冷不烫的水送到她的手里。
齐翠花要离开王家戏班的决心就被这种殷勤和加钱的空头支票慢慢蚕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