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班长越是这么给她报喜,冯小强的表情就越是冷淡。他的鼻子里就会发出一声不易觉察的“哼”来。这样的“哼”一方面是冲着他这个当班头的舅舅,另一方面当然是冲着抢了他饭碗的齐翠花。齐翠花跟他演一个行当,都是花旦。自从这个所谓的勾魂娃一到戏班,他就经常为她当丫环彩女什么的,扮演这些角儿所得的份子当然远远比不上唱主角儿的。收入少还仅仅是一个方面,人情的冷落更使他难以忍受。以前常有人给他挂红、献花,请他吃饭,还有些地方官员向他大献殷勤。可这一切,如今都被齐翠花代替了。有时候她也带他出席宴请,可他却不是主客,而纯粹是她的随从、小厮。这样长此以往地下去,他的耐心就一天少似一天。他曾多次在暗中告诉过当班头的舅舅,可得到的却不是支持。舅舅王振中说:“人家狄老板咋唱,你又咋唱?不看人家的长处,不学人家的技术,光看人家得到的好处。好好跟上狄老板学,你把她的戏路学上一半儿,我就让你拿高份子。”
冯小强就只好忍气吞声地暗中偷学齐翠花的戏路。
得了宠的齐翠花有点忘乎所以。她只觉察到了冯小强急于向她学戏的一个表面现象,而没有深究他的另一面。其实这个另一面所有戏子都有,包括她齐翠花。那就是嫉妒,只不过有人轻微,有人严重,有人露骨,有人隐蔽罢了。被人捧惯了的她却忽视了这个最起码的常识。对她多抽头子拿高份子有意见的不光是冯小强一个人,而是大有人在。
然而,命运对她的捉弄,还远远不是戏班子里那些固有的恶习,而是红颜命薄的另一种诠释。
那一天是重阳节。戏班子在玉门的一个小镇演出。夜戏是《火焰驹》。戏报上写的是由著名坤伶徐文华扮演黄桂英。王班头对齐翠花说:“演出地方要走马灯似的换,老板的名讳也要不断地换,这样才能以假乱真,既迷惑观众,又不会使您的家人发现。”
齐翠花也觉得很有意思,她想,无论狄尚华也好,徐文华也好,都是著名坤角——易俗社的学生,反正少不了她的银行账号上的收入,爱咋叫就咋叫。
前面的戏演得倒还赢人,徐文华同狄尚华一样,又博得好评。可到后面的《打路》一场戏,却出了点偏差。这场戏,穿白戴孝的黄桂英要赶赴法场,向行将就义的未婚夫李彦贵表明心迹,然后以死殉情。她在三岔路口碰见了同样也去法场祭奠李彦贵的李母和李嫂。李嫂周瑞菊由冯小强扮演。李母婆媳不明真相,一直以为是黄桂英与其父黄璋共同设计杀死丫环芸香,嫁祸于李彦贵,所以李母得知戴孝问路之人就是与父亲一同昧却婚姻,又设计陷害儿子李彦贵的黄桂英时,气急败坏地挥棍就打。按照剧情,多少了解一些情况的周瑞菊应当挡架,劝阻李母不要打黄桂英,这样,婆媳三人就形成了撵打、躲避、劝解的“三股挡”表演程式,可扮演周瑞菊的冯小强假意儿劝架、阻拦,却故意把李母甩过来的棍头用力拨到黄桂英的小腿上,两个人的劲用在一处,打得齐翠花疼得差点儿晕了过去。她急忙蹲在地上,唱了那一段“滚白”。感情脆弱的齐翠花鼻子一酸竟哭出声来,真是声泪俱下,演出效果出乎意料的好。不过,齐翠花并没想到这是冯小强有意所为,认为是扮演李母的张福红用劲太狠,而冯小强没有挡住才导致这样子。
她坚持演完了戏,回到后台卸装时才觉得小腿肚子疼得直抽筋。她就对同样卸装的张福红说:“张师傅,我又没有得罪你,你咋真格下手打人呢?”
张福红一向为人老实,他觉得她万一把这事说给两个班头,他的工钱就没有了,就对着她的耳朵轻声说:“徐老板,我哪敢呢?是强子把棍头抓过去的……你心里晓得,往后唱戏多个心眼儿就行了,今儿这事您就吃个哑巴亏算了。闹开了与咱们三个人都不好……”
大家都卸了妆,陆续回到住地去了。齐翠花感到小腿隐隐作痛。想起刚才张福红说的话,她潸然泪下。
“徐老板,您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冯小强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声调怯怯地问。
齐翠花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冯小强又说:“要不然我送你回去,夜深了。”
齐翠花还是一个字也没有说,一任那委屈的泪水长流。
冯小强有点儿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也走开了。
齐翠花这些天来第一次感到了孤独,她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了。在这举目无亲的茫茫长夜,有谁体贴她,关心她呢?要是在家里,她稍一不顺心,就可以给丈夫红富贵诉说,甚至发脾气。可在这里,她向谁发脾气呢?她突然产生回家不干的念头。她要向两位班头说明情况,算清份子,拿着钱回家不干了。
她擦干了眼泪,收拾好东西,忍着疼痛起身往住地走。
正在这时,班头王振中迎着她走来了。他问她:“徐老板,你是咋话了?这么晚还不休息,有啥心事你就对我说。”
他这么一问,她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她照样一个字也没有说,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
王振中这时发现了她走路不带劲的样子,就惊讶地叫道:“徐老板,你的腿是咋回事?是把脚崴了,还是咋的?痛不痛?这个强子呀,啥事也不早说,要知道你是这么个样子,我就叫几个人来把你抬回去。这会儿深更半夜的,到哪里叫人?是这,徐老板,我搀扶着你走。”王振中说着就动手搀扶她。
齐翠花推开了他的手,轻轻地说了一句:“我能走动。”她竟放大了脚步,径直向前走去。王振中只好小心地跟在她的身后,一同向她的住处走去。
她住在一家农户家,主人只有老两口。要到住户家,必须先经过王振中的住处。他住在一所私塾里。到了门前,王振中说:“徐老板,要不进去先歇缓歇缓,喝点水,吃点夜干粮,我再送你回去。”
齐翠花觉得腿实在疼得挪不开脚步了。她也觉得乘这个机会应该把事情对他说明白,提出她不干的理由,请他明早结账,就随王振中进了屋。屋内盘着土炕,进了门一股热气迎面扑来。王振中划了火柴点燃了煤油灯。他一边让她坐在椅子上,一边忙着倒开水。他把一缸子开水放到她面前的桌子上,又给自己的水杯里添了些开水。他见她没有要喝水的样子,就问:“徐老板,腿子到底咋了,碰了还是绊了?要紧不要紧?你把裤腿抹上去我看看。”他说着就要伸手抹裤腿。
齐翠花连忙推开了他的手,说了一句“不要紧。”接着她说:“王班头,我不干了,我今晚夕先给您打个招呼。”
王振中睁大了眼睛把她盯了一会儿,问:“到底发生了啥事?事有事在,戏正演到红火处,你咋能提出这个问题?不行,你先把事情说清楚,看我们哪达对不起你徐老板了。”
齐翠花说:“啥事也没有。是我想家想娃了,我不想干了……”
王振中说:“你徐老板分明是说谎哩。上戏前好好的,又说又笑,又打又闹的,还说黄桂花是你的拿手好戏,你一定能赢个满堂彩,还跟张班头、强子他们打赌哩,一场戏演下来就变成了另一幅样子,又是哭又是闹的,腿也瘸了。你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你不说,我咋能知道?你先说说究竟发生了啥事,你的理由能站住脚了我会考虑你的要求;如果你的理由站不住脚,我不会让你轻易走的。你不要忘记了,咱们可是立过字据的。”
齐翠花说:“我没法子干了,我干不下去了。”于是她就把张福红说的冯小强故意使坏,拉着棍子打了她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王振中一听,立即暴跳如雷,左一个“****的”,右一个“混蛋”地骂起了外甥冯小强,他骂道:“要不是半夜三更的,你看我不收拾他个浑小子!这个混蛋把戏没学好,瞎毛病倒学了个不少。他真要是那样使坏,我绝对饶不了他。是这,齐老板,我外甥把你得罪了,就算是我王振中把你得罪了,我这里先向你赔个不是。”他说着,打开抽屉拿出了一叠票子,就往她的手里塞。他说:“这些钱你先拿着,就全当是扣除冯小强的工钱,给你徐老板做个精神补偿。我做主,明天让他个混蛋亲自向你赔情道歉,保证这样的事今后再不能发生。你放心,他再使坏,看我不治他?唉,这么严重的事,本应该开除他,可我姐夫去世早,我姐姐就守着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还指望他唱戏挣钱养家糊口,将来娶媳妇哩。齐老板,你是大人物,不能跟他浑小子一般见识。你就看在我老王脸上饶了他吧。”
听了这些话,齐翠花的心软了下来。她说:“下一回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儿,我可就不依您了。夜深了,我走了。”
这时王振中突然站了起来,挡住了他的去路,说:“还早哩,再坐一阵子,再坐一阵子,我……我还有事……噢,有话跟你说,再坐一阵,再坐一阵,我给齐老板再取些钱……”他呼吸紧促,语无伦次。
齐翠花大概意识到了什么,就起身要走,王振中双手搂住了她,噗地一声吹灭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