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气儿就骂道:“咋的话?你被儿烂了?你的被儿烂了,你不叫你妈缝新的,跑到我家柜里盖我妹子的花被来了?****的想得倒美,招打!”
院子里的人又一阵大笑,红乾仁也笑起来。红立贵、红立昌都是红乾仁的侄子辈,唱戏没大小,大伙儿都没有顾忌,按剧情做戏。
李映南挨了打以后解释说:“大哥你是昕错了,不是被儿烂了,我是遇难之人,来你家里避难来了。”
淘气儿说:“说得好听,避难来了。隔壁邻家有个八十岁的没牙老太婆,你咋不到她家避难,偏偏跑到我妹子的屋里来了,难道我妹子的柜里有香味呢吗?”
李映南说:“我,我是急处无路了……”
淘气儿又打他:“你听你听,你是急着没路了。难道我妹子的柜里给你修下阳关大道让你走呢吗?”
《柜中缘》在大伙儿的嘻笑声中结束了。第三折是《调寇》。这是一出吉祥戏,戏班演出多排在首场。剧情本来是,宋王赵光义面对潘仁美陷害杨家的案情纠葛无从下手,就听了八贤王的建议,调来在基层当县令的清官寇准进京审案。寇准因审案有功,德才兼备,就被朝廷留用,加官进禄。所以人们习惯上把这出戏看作升官加爵的吉祥戏。
寇准一角本来由红双宝扮演,但他后面还有戏,柳毅要给乡亲们亮个相,就让他演了。他上场后不像是在彩排演出,一会儿说鼓没敲到点子上,一会儿又说胡琴没跟上,这也不对,那也不到位,把几个站角的喝得晕头转向,连配戏演八贤王的红立贵也被喝得不知所措。山里人都老实,只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但大伙儿还是硬着头皮往下看。
《藏舟》和《断桥》是三宝的重头戏,给他配戏的分别是叔叔辈红立贵,还有红喜子。五折戏演结束后,已经交过夜了,大伙儿情绪很好,都觉得经历了一件大事。张百旺提高嗓门喊:“各位戏班长,大伙都不要走,集中到药铺里,保长老人家要给大伙儿训话。卸装擦脸的抓紧时间,收拾东西的先缓一缓,训完话再收拾。”
药铺地方小,炕上、柜台上也挤满了人,有人挤不进来,只好拉了板凳坐在门外的台子上。
红乾仁被请上了炕,红富贵立即摆上了炕桌,炕桌上放上了水烟锅和水烟盒,张百旺装好了水烟,双手递到红乾仁手中,又连忙点燃水烟。红乾仁“呼噜噜,呼噜噜”地吸了几气,就有两股白烟从两个鼻孔喷出来,然后用气“噗”地一吹,一丸烧焦的烟灰便突地一下喷了出来,落在了张百旺早已张开的双手手心里。如此抽了三锅水烟后,红乾仁开口说话了:“真格没想到,真格没想到,我红城子人还有这两把刷子,我红乾仁的地盘上还能唱起大戏?要不是在这土院里刨地窝子,拿到大戏台子上,跟他们的大戏班子差不了多少。尤其如此,三宝的旦娃子差啥呢?我看快能赶上富贵媳妇了。”
三宝还在洗脸,他冒了一句:“保长爷,娃我还差得码子大哩!”
红乾仁笑着说:“你个龟儿子要是差得码子不大,早就上天了。表扬归表扬,戏还要下工夫往好学哩,不但而且要下工夫学好戏,不但而且还要向富贵媳妇讨教哩,人家在大城市唱了多少年,你个龟儿子才唱了几天?昌子的淘气儿也不错哩,这龟儿子就是唱耍戏的料子,性子里带着哩。大宝、双宝也是个好苗苗,一个戏班子就那么几个主角儿,只要你们几个将来能立住脚跟,我红城子的戏就能唱大。我可是今晚夕把话说在前头了,只要你们好好学好好唱,我这个保长是不会亏待你们的。不但而且不亏待,不但而且有好处。靠外人靠不住,外人那都是羝羊脬子——是另一疙瘩肉。噢,富贵媳妇儿可不是外人,是咱自家人。说到这达,我就有气了忍不住,你们请的那个姓柳的教师,一点儿都不识大体,就说你才是个唱戏的教师么,你还能大过我当保长的吗?你看他在我的面前咋咋呼呼的,像个啥?不但而且咋呼,不但而且训人。把我们红城子人几乎训了个瞎女子揣墙根。好像我们红城子人都是洋芋蛋填大的笨蛋,就他一个人聪明,就他一个人灵活。打狗还要看主人哩么,我在当面哩,你就训这个骂那个的。这事儿还怪百旺,我要早晓得他是这么个样子,我还不来呢。我来是给大伙儿撑体面来了,不是看他的脸势来的。我看归根到底还是怪富贵,咱们有的是教师,富贵你媳妇儿把啥不能教?万一要请就物色个年龄大一些的,人老实一些的。我看他不是个老实人,不信富贵你等着瞧,我看你是引狼入室哩。”
柳毅原本想着得到这位保长大人的表扬恭维,不料却当着他的学生面吃了这一顿奚落。老早卸了妆的他,把偏分头梳得明光闪亮的,脸上还擦了当时叫不上名字的润脸油,嘴里叼着香烟,在观众群里出出进进,特别爱往女人身旁走,这一切都被红乾仁看在眼里。使他特别生气的是,见他面对出出进进忙里忙外的齐翠花始终嬉皮笑脸的,却对其他演戏的板着一副脸,还动不动训他们,就连演出中也是这样。除了他柳毅,谁还敢在土皇上保长面前逞能?
柳毅想发作(如果在别处,他早就发作了),但看到红乾仁有来头,他以前也曾听说过他的厉害。再说,他的一帮子学徒,大都是红乾仁的侄子、孙子辈,闹不好他会吃亏的。
他只得溜到人群后面抽闷烟。
机灵的张百旺一听干爹指责起教师柳毅来了,生怕柳毅不知高低顶撞起来,那事就大了。他就连忙溜到柳毅旁边,悄悄从下面伸出手抓住了柳毅的手,紧捏了几下,又悄声说:“您不要在意,老爷子是刀子嘴豆腐心。”柳毅总算没有发作。
齐翠花本来是要提一些看法的,可红乾仁发了一通高见之后,她却什么也不想说了。为了圆个场,红富贵倒是说了些皆大欢喜的话:保长老人家如何重视,如何在冷月寒天亲临寒舍赏脸了;柳教师是如何地费心指导教戏,大伙儿是如何用功,富贵戏班是如何的有前途等等。末了,他说:“今日交过夜都腊月二十八了,过完三天年就要在村子里公开演出,这几折戏只怕是拿不出手,明日个大伙儿来,再定几个折戏,定一个本戏,抓紧时间背词儿,今晚夕就都回家歇息。”
大伙儿走后,张百旺邀红富贵来到柳毅住的上房。只见昏暗的灯光下,柳毅正在收拾东西,他见二人进来,头也没抬,动作更麻利了。
张百旺明知柳毅的动向,但却假装不知地问道:“柳老师半夜了还收拾啥呢?”
柳毅说:“收拾行李,不干了,干不成了!”
张百旺笑了一声说:“您跟他计较个啥?他是保长,是我们这达的土皇上,他谁不敢训?平时训我和富贵哥就像训自己的孙子……”
柳毅说:“他给你们当保长,又没有给我当保长。我是个教戏的,就有我的教法;我是你们写帖子请来的,又不是低三下四求到你们门上的。到你们这干山枯岭来,苦没少吃,罪没少受,夜没少熬,半个月教会了五折戏,平均三天一折戏,演员都是没有上过一次台的睁眼瞎子,恐怕省城的大戏院里也没有这么快的速度。戏排成了,我却落了满世界的抱怨,还挨了一顿臭骂,真是背着媳妇儿朝华山里,把冷力出了,还落下个倒主的瞎名声,何必呢?红老板你把工钱算清,我赶明早一麻亮就走人哩!”
红富贵说:“柳老师的功劳我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唱戏的人都佩服你哩。当教师的就要严哩,不严学生还能学下真功夫?师傅不高,徒弟拉腰;师傅不严,徒弟上天。私塾里的先生还经常打学生的板子哩。保长说您,我们也觉得您枉亏,可他是保长,又是长辈,我们也拦挡不住。您就看在我跟翠花、百旺,还有大伙儿的面上,不要计较。年关也到了,明儿分配完角儿,我们就体体面面打发您回家过年,过完年还要劳您的大驾哩!来,抽支烟,消消气。”
红富贵掏出雪茄送了过去,张百旺连忙夺下柳毅手中的包裹,紧接着划着了火柴给他点烟。
第一回演出,使许多人陷入兴奋之中,最突出的要数大宝了。大宝的性格有些像田大勇,长得结结实实,行动风风火火。他演了徐彦昭之后,又在《藏舟》里面演了唐将军。徐彦昭是主角,他当然不敢轻视,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没有结住,没有丢人,但演得还是有些畏首畏尾。唐将军是配角,词儿也就那么几句。主要动作是上下场的几下抖马动作,他放开了手脚,做得干脆麻利。他觉得很来劲。会散了,他哼哼吱吱地唱着徐彦昭的戏词儿进了家门:
转面来叫声杨老将,
本公把话说心上;
你我宫门莫久望,
进宫去看一看受苦的娘娘。
小房里还亮着灯,媳妇腊月还没有睡。他推开房门,见腊月还在灯下吭哧吭哧地纳鞋底。就道了一声戏腔:“娘子,本丈夫我回来了!”
腊月抬头看了一眼丈夫,笑了一下说:“看把你喜的。啥事把你高兴成了这样子?”
大宝说:“本丈夫我演出成功了。”
腊月听了,并没有显出多大的兴趣,脸上反而阴沉下来,淡淡地说了一句:“成功了好么。”就低下头仍旧纳她的鞋底。
大宝没有立即脱鞋上炕,而是在方桌上拿过木升子,撕下一个纸条,捏了一撮旱烟末,卷起旱烟棒子来。
大宝本来要腊月也抱上娃儿去看彩排,但腊月说娃娃还小,冷月寒天的怕娃受凉,就没去。
大宝一边吸烟,一边说:“你没有去看,我们红家三弟兄这一回可露了脸,把人赢扎了,保长老爷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一个劲儿地表扬哩。你一看也会高兴的。”
腊月没说话,纳鞋底的动作更快了。她此时的心里在回味一个人向她耳边吹的风:要把你家大宝看紧些。她希望这是个闲话。她见丈夫今晚的兴致极好,心里盼着今晚将会发生她渴望发生而好久没有发生的事。
大宝似乎没有睡意,一支旱烟卷吸完,忘情地在地下走起程式来。他说:“娘子,你辛苦了?本丈夫的戏你没看上,这会儿本丈夫演给你看。”说着又唱起来:
五更的三点月昏黄……
腊月一看丈夫没有立即要睡觉的意思,心里的气扑腾一下子涌上来了。就大声说:“谁看你的臭戏?小心把娃娃吵醒了!”
边说边收拾了鞋底,三下五除二地脱了外衣,“噗”地一声吹灭了油灯,睡下了。
大宝没想到她会来这一下。她说他的戏臭,这本身就大大伤害了他的自尊心,这会儿又这个样子,心里就冒起火来。要是在平时,他会毫不犹豫地给她一个耳光,再加上一脚,可是黑灯瞎火的,半夜三更惊醒睡熟的宝贝女儿,这是他不愿干的事,就在黑地里骂了一句:臭****!
他摸索着上了炕,顺势躺在孩子身旁,回忆戏中的词儿。
腊月满怀热望地等来了他的一个好心情,就如同三年等来个闰腊月一样。可由于自己心切,见他并没有要干那事的意思,一心只在他的臭戏上,想起别人给她说的那些话,气就不打一处来。是的,他以前可不是这么个球势。结婚的头三个月除了来红以外,每晚夕都没空过。就是怀了娃娃快生养的时间,肚子大得像鼓一样,他还不肯放过,总是想着法儿快活。娃娃刚满月,还没过四十天,就动手动脚的不安分。可自从进了戏班子排起戏来,就再也没有沾过她的身。排戏就真格那么忙吗?忙得连做那事儿也没力气吗?她想起了早年听到的一句话:学堂戏场,××的地方。他在戏场里跟谁干那事呢?还有谁?就那么一个人,明摆着的事。她心里骂道:真正儿个狐狸精!难怪村里人烧倒主哩。她想起了保长老婆李桂花的话:腊月儿你可要管好大宝呢。那个狐狸精可骚情呢,勾引了老的还勾引小的哩。我不信你没听见?富贵人老实,身子骨禳,伺候不了她,她就跑到外边嫁汉子哩。嫁了个比她小好几岁的后生,名叫田大勇,那后生走了,她就打你家大宝的主意……大宝你是晓得的,锤把子上有劲哩……
腊月听到大宝“呼噜噜,呼噜噜”拉起了鼾声,越想越气多,心里骂道:你在那个****那里下了雨,在我的炕上卧云呢?不行,我得试一试他。他若是不起兴,就有麻达,就再也不能让他去唱戏。
她脱光了衣服,轻轻把娃娃抱起来放在她刚才睡的地方,自己紧挨着丈夫躺下了。她慢慢解开了他的裤腰带,把手伸了进去……
哟,他的它是那么坚硬、硕大,热乎乎胀盈盈的。此时的她完全忘记了半月来他对自己的疏远和漠然,它分明还是雄壮的、干净的、可爱的。她觉得冤枉了他。哎,是他把心思全都用在排戏演戏方面了,怀疑他实在没有来由……她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它还在膨胀,在鼓劲、发烧,烧得有些烫手。他口里说起喃喃的梦话来:“腊月,等本丈夫把戏演完了就美美地弄你……”她暗自发笑,就轻轻地掐了一下他的大腿。他醒了,似乎愣了片刻,然后翻身压了过来……
她搂紧他,任凭他用力冲撞。
腊月此时已浑身酥软,呻吟着,颤抖着。
经过了彩排,大伙儿兴致很高,好像自己一下子成了唱大戏的角儿。第二天早饭刚过,就都老早哼哼吱吱哼着秦腔来到富贵药房。大伙儿议论了一下昨晚夕的演出,就开始分配新的角色。
柳毅还在睡觉,没有参加。戏和角色是齐翠花定的。她先指出了彩排中的几处失误,要求在今后的演出中该改的改,该注意的注意。然后宣布了要新排的戏,五个折子戏是《三回头》、《拾玉镯》、《二堂舍子》、《走雪山》和《匡胤送妹》。本戏是《铡美案》和《游龟山》。分完角儿,齐翠花要大家先抄词儿,对词儿,过罢农历年正月初一,拜罢早年,后晌开始串戏,正月初六上台演出。
柳毅算了工钱,由张百旺雇了牲口把他送回了陕西老家。
柳毅带着二十天的工钱二十万元和一些小米、腊肉,满心欢喜地走了。红富贵和齐翠花一算账,就觉得花销很大。办戏箱就花去了十几年卖药看病的积蓄,柳毅又拿去了半年来药铺赚的钱,加上给齐翠花治病和给丑旦儿买奶羊、过百岁,几乎把个殷实之家折腾空了。陈润年提醒他们夫妇:得想法子,这么折腾下去不是个办法。
戏班子刚刚办起,还不能到外面演出挣钱,本村的戏子现在不要工钱,已经撑了很大面子。如今碌碡拽到半山上了,只能一鼓作气地上,等戏排得差不多了,有台口演出了,就能挣钱自己养活自己了。他们夫妇二人形成了一个共识,既然红乾仁不喜欢柳毅,他若不主动来就不再请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