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丑旦就要满月了,红富贵两口子就操持着给娃做满月。
一个月了,孩子总不见出脱,还是头大体弱,又黑又瘦,三天两头害病。娃的身上戴着樊阴阳画的符,院子里和药铺里也压了两张,娃还是那个病不拉唧的样子。
红富贵的姐姐陈红氏提醒兄弟和弟媳妇:“娃身子骨这么穰欠,丑相总是出脱不过来,要借做满月给娃拜个干亲,请社火热闹热闹,好把庄院踏嚷踏嚷,给娃冲个喜色。”
拜干亲也是山里的一个乡俗。凡是独苗苗或者多灾多病的儿子娃,都要给他拜干大或干爷。干大、干爷都要多子多福的命大人担任,借他的福气来荫护宝贝儿子。如果是别人,孩子生下不久早就拜了干大干爷,可丑旦有贵人之相,有上天保佑,有没有必要再拜干亲?齐翠花是这么想的。红富贵除了这一层意思外,还有一个考虑。有一句俗话说,娃娃的干大,娃******麻达。就是说,一旦给娃当了干大干爷的人,逢年过节、大凡小事就要以孩子亲人的身份堂儿皇之地出人家中,这样久而久之,就会发生一些感情纠葛甚至移花接木、鹊巢鸠占的瞎事情,这样的事例太多太多,给丑旦请的干大干爷会不会也给自己造成麻烦呢?不过,担心归担心,世上的好人毕竟占大多数。于是他在姐姐的一再催促之下还是物色了人选。
干大是邻村张家嘴头的张百旺,干爷是族长红乾仁。本来干爷请个外姓人最好,但红富贵考虑到种种原因,就请了他。红富贵想着大概他不会愿意给孩子当干爷,就想着做个顺水人情。可当他提着一斤红糖一块布料和两万元上门说明来意时,红乾仁却痛快地答应了。红乾仁得知红富贵采用了自己给孩子起的乳名,又来请他给孩子当干爷,自是十分高兴。
做满月的日子选在三月三。
红城子的人差不多连庄抬了,家家都有人拿着红糖、红枣、红鸡蛋三三两两地来到了红富贵的宅院里,邻村的亲戚和红富贵看过病的人也来祝贺,他们大都拿着给孩子做衣裳的花布,有人还拿了钱票和一吊一吊的铜麻钱,给孩子挂锁锁押岁岁。
耍社火的人一大早就来了。他们十来个人摆场子的摆场子,装扮角色的装扮角色。
张百旺两口子也来了。他们夫妇作为小贵人的干大干妈,自是风光满面。张百旺给孩子带的礼物是一块大洋,三尺花布,张百旺老婆王兰香给孩子专门做了一顶虎头花帽和一双虎头小鞋。
快到中午了,客人差不多到齐了,院子里、药铺里、厨房里到处挤满了人,一片嘁嘁喳喳的声音。社火也装扮停当,单等演出。
可孩子的干爷干奶却还没有来。
姐姐陈红氏提醒兄弟:“富贵呀,你怕是要上门去请哩。他是有头脸的人物,不请怕是不来哩。”
红富贵就去请。
他刚撒腿出门,姐姐就赶出来把他叫住。她说:“你怕是不能空脚耷手地去。给,把这两万元拿上。这是亲戚们拿来的锁锁钱,你拿了去。穷一年不穷一日,该花的你就花。”说着把两张钞票塞进兄弟的手里。
红富贵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红乾仁的家里。红乾仁正歪在炕上“呼噜噜,呼噜噜”地抽水烟,他看了一眼站在地下的红富贵,仍在一个劲儿地使劲吸烟,
两股白白的烟雾从他的鼻孔里喷出。
红富贵说:“大爸,人都到齐了,就等你开席哩。”
红乾仁又抬起眼皮看了看红富贵,突然把目光停在了红富贵手上捏着的红色票子上面。就说:“我刚从镇上催粮催款回来,乏得很,刚拿起水烟锅,还没过足瘾哩……”
红富贵连忙说:“大爸,请到我屋里过瘾。我屋也有水烟。”
红乾仁就慢慢腾腾地起身下炕,红富贵赶紧把他的鞋摆顺。红乾仁趿上鞋,红富贵就把票子恭敬地放在八仙桌上,对穿鞋的红乾仁说:“大爸,这些意思您收下。”
红乾仁“嗯”了一声,就把水烟锅塞到红富贵的手里,示意他前面带路,走到院子里,红富贵说:“大婶也请到屋里,给娃撑个面子。”
红乾仁生硬地说:“她不去。她不能去。”
红富贵说:“她老人家如今是丑旦的干奶奶,咱们是亲上加亲。这个体面她老人家要给哩。”
红乾仁说:“她到了你们家里,人都喊她李桂花,喊你媳妇齐翠花,那不乱套了?她不去了,免得大伙儿胡叫冒答应。”
原来如此!红富贵一时不知道说啥好,就愣愣地站在当院望着小房发呆。
“走,咱们走。我这当干爷的去就能行了,她还忙着哩。”红乾仁说。
红乾仁到了红富贵的门前,就有人立即放起了鞭炮,红乾仁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被请到了上房,照例在正屋的祖先灵位前点了香表,奠上水酒,跪在地上磕了头。红富贵的祖先也就是他红乾仁的祖先,他不能不拜。之后他被让到炕上,坐在了正中间的位置上。私塾的王先生坐在他身边。
重要客人来了,就先上坐饭。所谓坐饭,实际上是让客人先垫个底,然后再敬酒上席,进行其他规程,客人空着肚子是不好饮酒和做其他事的。坐饭是长寿面。这是过满月过生日最重要的食物,预示主人长命百岁,健康长寿。
吃罢坐饭,就有人摆上了干果碟子,一盘核桃,一盘红枣,一盘瓜子,一盘红果。还摆了一白一红两个萝卜菜碟。这些干果碟子实际上只是个摆设,它预示着有关程序正式开始了。
首先是拜认干亲的仪程。先拜干爷干奶。红富贵抱着襁褓中的丑旦来到上房。司仪就宣布:“今逢黄道,大吉大利。丑旦认亲,万事亨通。”
这时就有人烧香点表,奠茶奠酒。红富贵就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着地,在地上磕头。他们先拜过天地,再拜祖先。然后是拜认干亲。红富贵抱着丑旦一连磕了三个头,起身后又爬下磕了三个头。司仪就解释说:“这前三个头是给干爷磕的,后三个头是给干奶奶磕的,干奶奶忙着没来,请干爷爷带回去。”六个头磕罢就起身把孩子交给干爷红乾仁请他为孩子开脸挂红。这下可使红乾仁出了丑,做了难。按说他应该早做准备,给孩子带上礼物和锁锁。可不知道他忙于收粮催款的公务把这事给忘了,还是他压根儿就没有准备?他见红富贵把娃抱过来了,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他左摸右摸,从衣兜里摸出了两千元的票子(相当于如今的二角钱),别在丑旦的衣襟里面。当时的两千元还算值钱,乡间邻里也大都是这个数,可是作为一族之长和干爷身份给孩子挂红,那就显得寒碜了一些。大家只不过在心里这么想,谁也不敢当面说一个不字。还是私塾王先生灵活,他见场面尴尬,就说:“保长老人家公务繁忙,今日忘记带礼,改日补上。再进行下一个仪程吧。”
下一个仪程是要给干大干妈张百旺夫妇俩磕头,请他们为孩子挂红挎锁。张百旺就坚持先给私塾先生磕头拜礼。王先生摆手坚决不同意,坚持要先拜认干大干妈。争执谦让了一番,还是认干大干妈。张百旺就难为情地把一张一万元的票子塞进了丑旦的衣袋,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银光闪闪的银项圈,挂在了孩子的脖子上,张百旺媳妇王兰香也把亲手做的虎头帽子戴在了丑旦的头上,谁知银项圈丁零当啷地一响,孩子受了惊吓,竟哭嚎起来了。红富贵就说:“这孩子不中惯。”
私塾王先生也受了大礼参拜,他送的礼物是一方砚台,两支毛笔,一本《百家姓》和一本《干字文》。
干亲认毕,就禳治娃娃。
司仪一声清脆的喝令,就有两只狮子一前一后地冲进房里。狮子毛是麻叶绾制成的,染了金黄色,由两个小伙子披挂起来,经他们暗中一操作,狮子就摆头晃脑,很是威风。红富贵把丑旦用红绸子小被儿裹好,抱到院子正中央,两只狮子就跟了出来。红富贵把孩子放在铺好的席子上,两只狮子就围着孩子转圈圈。它们摇着尾巴,八只脚“腾腾腾”地跺着席子,项上戴的铜铃发出呛啷啷的响声。突然,只见一只狮子张开血盆大口,把孩子一下吞进肚里,吓得一些娃娃伙儿哭着跑开了。过了一会儿,狮子把孩子从后面“屙”了出来,观看的人才松了一口气,不料另一只狮子又如法炮制,把孩子再次吞进肚里,又“屙”了出来。据说,这样一来,孩子就经过了脱胎换骨的改造,就会出脱发福。
两只狮子还分别在药铺、厨房以及院子四周转了几圈儿。由狮王占据了家中的各个位置,妖魔鬼怪瘟疫杂病就没了立足之地。
两项主要仪程进行完毕后,就开始耍社火。
这里的社火是地摊社火,以小曲小戏为主。第一个节目是《开场》。由红三宝和红顺顺两个少年装扮的旦角儿演唱。两个毛头小伙用脂粉化了妆,弹上红脸蛋,染上红嘴唇,头上顶着黑纱包头,戴着自做的花布软额,穿上裙子紧身,手拿扇子,边扭边唱:
开场呀开场好哟开场,
来在了亲戚的宝庄上:
宝庄呀宝庄好哟宝庄,
把宝庄修在了卧龙岗。
……
乡里的社火没有多少节目,总共才那么七八个,就全部演了。小曲有《十里墩》、《珍珠倒卷帘》、《十枝花》,小戏有《教学》、《李三娘研磨》等。
演着演着,大家来了兴致,有人就提出让齐翠花也来一个。齐翠花推托不过,就一个人表演了《拾玉镯》中孙玉姣喂鸡和做针线的段子。她是在大戏园子里唱戏的,一式一招乡里的锣鼓胡琴根本配合不上,她索性就自念自演。
这个满月轰动了红城子周围的村庄,特别是药店掌柜红富贵的婆娘齐翠花的漂亮和那个宝贝儿子的丑陋不胫而走,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
过了满月,孩子果然开始发变。睡觉比原来安静了,脸上的汗毛和鳞甲慢慢褪尽,肤色也开始由黑变白,这使红富贵夫妇十分高兴。可好景不长,一次流行性感冒,险些要了孩子的小命。四月头上天气乍暖还寒,突然变冷,降了一场大雪,村里的人十有八九都患上了感冒。红富贵和齐翠花也不例外。红富贵的病情稍有好转,丑旦却发起烧来。大人们服点草药,挺一挺就过去了,可这么小的娃,却不好服侍。红富贵熬了板蓝根,让齐翠花捏了娃的鼻子用调羹一勺一勺地灌,一连几天也不见效,扎干针还是没有效果,症状反而越来越重。最后烧得抱在怀里烫人,连****也喂不到嘴里。这下红富贵两口子急了,就打发人叫来了娃的干爷和干大,请他们拿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