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乾仁是保长,在红城子也算得上个呼风唤雨的人物。他家光阴殷实,土地千亩,牛羊成群,佣人好几个。他的庄院坐落在红城东面的葫芦河岸上,是一个仿照大红城修筑起来的小红城。因为大红城早已名存实亡,所以如今人们心中真正意义上的红城,就是指的红乾仁的小红城。按辈分,红富贵要把红乾仁叫叔叔,只不过他们已经出了五服,不是很亲。
红乾仁不同意让娃叫拯赈的理由跟所有人的说法都不一样,这也显示了他鹤立鸡群与众不同的身份和地位。他从红富贵手上要着看了“拯赈”两个字,又听了红富贵丢三落四的解释,就皱起了眉头。他板着脸对远房侄子红富贵说:“这个名字影射朝政,包藏祸心。”
红富贵听了吐了吐舌头,忙问:“大爸,给娃起个名字,还能牵扯朝政?这个罪名我可不敢当。”
红乾仁说:“就是么。拯赈,拯赈,又是拯,又是赈的,好像朝廷晓不得关心百姓民众,好像州县衙门官员不管百姓疾苦,就你红富贵晓得关心百姓,就你家那乳臭未干的碎球子子晓得关心百姓?要是让上面晓得了,你两口子怕是说不清楚哩,连累我这个当族长当保长的人也说不清楚,啥名字不能起,偏要听信那些个子乎者也的老学究起那样刁钻的名字?既然你这娃有些来头,还是不要胡叫冒答应,依我看,你还是请个阴阳看个生辰八字,起个名字为好。”
红乾仁一番开导,红富贵也不敢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了,就打算去樊家大庄找樊阴阳给娃看八字取名字。
樊家大庄在静宁县,离红城子六十里路,红富贵带着干粮和钱从太阳冒花子一直走到日头担山畔才走到。经过挨庄挨户地打听,总算在庄子西头寻见了樊阴阳的家。在家人的引领下,红富贵进了上房,樊阴阳正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红富贵连忙从肩上取下褡裢放在地下,趴在地上称樊师老爸,磕起头来。樊阴阳并不说话,只是把右手往起一抬,示意让他起来。红富贵从地上爬起来后不敢落座,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不知所措。这时旁边就有一个半大小伙子对他说:“客人是远路上来的吧,你想问啥就说,老人家听着哩。”红富贵就像上次到私塾里求先生那样说明了来意,也报了孩子的生辰和属相。樊阴阳一听,就用手示意他在一旁坐了。他刚坐下,那半大小伙子就递给他一杯茶水。不知是紧张,还是茶杯烫手,他一碰就把茶水洒到了衣襟上。他窘得连声说:“真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庆幸茶杯没有打碎。不料这时樊阴阳突然睁开了眼睛,口中念念有词:“青龙扑了怀,必有贵人来……梦里见蛇,遇见状元他爹;梦里淌水,大福大贵……上上大吉,上上大吉!”
红富贵一见樊阴阳来了精神,并说出了那么多吉利话,刚才紧张的心情有所缓和。于是就直奔主题,求他为儿子起个名字。樊阴阳却慢条斯理地说;“莫急莫急。家生贵子,是你之福,也是我们这一方水土之幸,我等也要沾光,理应精心辅佐。你看你进门给我一磕头,我就有些头晕,坐立不安,你是贵人他爹,我受不起你的大礼。随后一杯茶水还未沾唇,就洒泼在衣襟上,这叫青龙扑怀,正好应了我昨晚上的睡梦。我梦见我过桥的时候,河水突然猛涨,我跌到河里,游过来了两条黑麻长虫,缠住了我的两条腿,使我动弹不得,我吓得大声呼喊救命,就惊醒了。我掐指一算,今日必有大吉大利之事。这不,你就来了。你先喝茶,待我搭上针盘查看一番。”
红富贵听了很是感动,就连连随声附和:“有劳樊师爸。”
针盘就摆在八仙桌上,樊阴阳打起标尺,吊起纺锤,左看看,右推推,极是认真。之后,他对红富贵说:“贵公子就取名子乾。他虽然属马不属鼠,但子是你的相属,你是娃他爹,属鼠。鼠为十二生肖之首,比牛、虎、龙、马、猪、羊都要大,你当爹的罩在娃的前头也可以荫护他。他又生在了二月二龙抬头的子时,取子再合适不过了。乾字更有讲究。乾是八卦之首,就像个一二三的三字。乾为天,坤为地;乾字和钱财的钱又是同音,也有发财之意。乾为阳,坤为阴。贵公子冠上这个名讳,可是天造之合。”
红富贵照例请樊阴阳用毛笔写在麻纸上。毕了红富贵从衣袋里掏出两张一万元的钞票,恭恭敬敬地送到樊阴阳的手里,樊阴阳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他说:“给平民百姓卜演八字,解禳灾祸,逢凶化吉,我是分文不取的,但若是福大命大的贵人,却是要破上点财的。破了财才能消灾免罪。你没听说吗?有一个圣人说了,天降大任于斯人,就要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磨其意志。他一生的难多着哩。破些财等于给贵人付了买路钱。你是个明白人,有此诚意,我当领受。你心里咋想的,瞒不过我。其实你还预备了大洋哩……”
红富贵听了这话,惊讶得差点儿吐出了舌头。他临走的时间,确实带了两块大洋。他想,只要阴阳大师能用心给娃取名,娃娃出脱吉利,他啥都舍得。他见这位很有名气的樊阴阳手段果然高明,又十分地用心,就想用大洋来酬谢,只是想到私塾先生的态度,他就没敢往出拿,用两张钱钞来试探樊阴阳的口气,不想这一举动还是没有躲过樊阴阳能掐会算的功力。他觉得有些尴尬,就随口搭随话地说:“就是的,就是的。樊师爸果然是神算,那两万元是我的一点心意,这两块大洋是我替娃儿带来的,是他对樊师爸奉献的一点敬心。”
樊阴阳听了,把脸一沉,以埋怨的口气说:“你这话就不对了。这应当是给他消灾免罪、逢凶化吉的买路钱,而不是什么敬心。你想想,贵公子是贵人,将来要做大官,我等平民百姓还要孝敬人家哩,却怎么反其道而行事呢?是这样,你既然有此诚意,我也就当仁不让,权当为贵公子保存哩,等贵公子将来出头之日,我再加倍孝敬。”
樊阴阳带着十分不愿意的表情又把那两块大洋收进口袋后,顺手拿起了桌子上的毛笔。他说:“我也不能无功受禄。是这,我再给贵公子画几张符,你带回去后给娃缝在衣帽里面。这符可厉害着呢,任凭它什么妖魔鬼怪都近不了身。”
红富贵觉得给娃取了个好名字,是阴阳演了八卦取的,那肯定是至善至美无可挑剔的。又得到了四张护身符,这下就不用再多操心他的三灾八难了。看看天色已晚,就在街面上找了一家店房住下。第二天东方刚刚发白,他就起身往红城子走去。
当红富贵兴致勃勃地把写有“子乾”的纸条呈现在族长兼保长的叔辈红乾仁手里时,他得到的不是肯定的赞同,而是否定,还遭了一顿责骂。
红乾仁乍一看纸条上的“子乾”两个字,抬头看了看红富贵,开口问他:“富贵,你把我叫啥?”
红富贵说:“叫大爸。这没有错,都叫了几十年了。”
红乾仁又问道:“你儿子把我叫啥?”
红富贵感到他问得莫名其妙,就笑着回答;“叫大爷,还能叫啥?”
红乾仁哼了一声说:“这就对了。我还以为你家得了贵子,连辈分都乱了呢。那么我问你,我叫啥?”
听了这话,红富贵这才恍然大悟。他支支吾吾地说:“都是樊阴阳演八卦演出来的,我也没有往那一层上想……”
“啥狗屁阴阳?”红乾仁发火了:“他就是神仙,也不能乱点鸳鸯谱呀!我不信他樊阴阳跟他的儿子、孙子叫一个名字?你赶明儿去樊家大庄问一问,看是不是樊阴阳的儿子、孙子的名字重着他老松的名字?”
红富贵见此情形,有点慌了神,他连忙说:“您老人家息怒。这不怪人家樊阴阳,他晓不得您老人家的大名。”
红乾仁说:“他晓不得,难道你也晓不得吗?你为啥不提醒他?”
“我没想起。”红富贵怯怯地说。
“你没想起?我晓得你没有想起。”红乾仁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你根根上眼里就没我这个族长、长辈。你还红富贵哩?开了个烂松药铺就想着要超过我哩。我再问你,你媳妇叫啥名字?你难道不晓得你大婶名叫李桂花吗,嗯?八字还没见一撇呢,就小儿犯上了。你不要日能了,红城子是我红乾仁的天下,我说了算!”
红富贵压根儿没有想到这一层,他委屈的泪水顺着脸腮慢慢流了下来。
红乾仁平日里积攒的一腔无名之火发泄完了。此时他见平时还算老实的红富贵被他训哭了,就缓和了口气说:“富贵呀,不是大爸我说你,你们做的事也太差劲了。我晓得你要给娃取个好名字,可你也不能小儿犯上、以小充大呀?娃儿还是个没出月子的红叽包包,谁晓得他将来是个贵人,还是个土匪?即就是个贵人,也不能欺压乡里呀!常言说,官大一品,不压乡党嘛。就是皇帝老子也不能跟娘老子起一个名字呀!富贵呀,我其实是为你们好。娃儿还碎着不懂事,可你是大人,你应该懂得这些乡俗民情呀。亏你还走南闯北在大城市里混光阴哩,连损阴功折阳寿都不懂。依我说,越是贵人,名字越要贱。你看,多少人家都把娃安上牲畜的名字。啥子狗娃子、牛娃子、马驹子、猪儿子、狗剩子,啥子臊女子、狗粪子、憎恶子、不稀罕……难道人家都不心疼自己的娃么?”
红富贵见红乾仁态度转好了,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他想,这个红子乾说啥也叫不成了。就轻声问:“大爸,您老说起个啥名好呢?”
红乾仁干脆地说,“还是叫贱些,叫贱些对娃好。我看就叫个……丑旦吧?”
谁料,齐翠花却不买族长红乾仁的账。她说:“他又不是咱的亲爹,为啥要管那么宽?他只不过是个族长保长罢了,难道他比人家教书先生和阴阳还日能?我偏不叫他的,我还叫我的齐翠花,儿子还叫我的双喜。”
红富贵说:“你是不晓得哩,咱这里是山高皇帝远,族长就是地方官。保长更麻达。你是外来人,得罪了他怕是没有好果子吃。咱单丁独户的,有个大凡小事还得仰仗他的势力哩,娃儿也要仰仗他的保护哩。再说,他说的话也在道理上。在咱这山里,小辈人的名字就是不能重大辈人的名字,要是重了,小辈人就要折阳寿哩,咱不能因小失大呀。你的名字不愿意改了就由你去,可娃儿的名字再不能重长辈的了。这是咱这里的规矩。”
齐翠花说:“双喜难道也重他的名字了?从今以后,我谁的话也不听了,就叫我的双喜。”
红富贵说:“不行不行。你不按他的话办,他又要找我的茬儿。丑旦就丑旦吧,丑旦听着还怪心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