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们没有商量过,但我们都是大人,想事长远、周到。我们是心有灵犀。小菲,快八点了,我跟小泉约好的时间到了,人家是客人,我不能失约。小菲,我们明天再见吧?”
红星看着手表,大步向招待所方向走去。
韩菲还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口,望着红星的背影,流下了两行泪水。
麻烦的事儿不幸被冯菊花言中。红文军谈的对象王颖怀孕了,王颖找到了红文军,向他提出条件:要么订亲尽快结婚,要么告他强奸罪。没有经过事情,没有家长做主的红文军实在为难了。结婚当然是好事,既娶了妻子又得了孩子,可那一万元哪里来呢?母亲每天扫马路挣八毛钱,她又喜欢吃零食,挣一个花两个,而自己每月一百块钱的工资也只能勉强维持母子二人的生活,他实在拿不出一万元呀。无奈之下,他还是采纳了母亲的话,准备厚着脸皮找一回红星。正好老家来了电报:爷爷病故。速回。
他来到故乡红城子的时候,爷爷红清贵的尸体正在收拾发丧,家里就把给他准备好的孝衣孝帽让他穿戴起来。爷爷的引魂幡和孝子盆由大伯大宝执掌,他就拄着哭丧棒排在孝子队伍里扯长纤。
别人都在一声接一声地干嚎着,可他却是悲声大放,泪如泉涌。他似乎从人们的眼神中看出了对他的鄙夷和戒心。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和目前的处境,从小缺少父爱的他由不得伤心落泪。要是红双宝是他的生父,他会毫无另心地和马驹、狗旦一起理直气壮地履行孙子的义务,体味送葬爷爷的悲哀与欢乐。爷爷辈的丧事,对孙子辈来说,是一件喜庆的事,葬了父埋了母黄金人土啊!可自己却没有亲爷爷亡故这样的感觉和心境。要是红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倒也辱没不了自己,可这时候他会承认吗?他承认了又是一种什么情景呢?他承认了自己将怎样面对社会呢?大人啊,你们当初行事时,是否想到现在的结果呢?
埋葬了爷爷,他得知红星在县城,就借说工作忙,要返回矿上,搭车上了县城。
他在县招待所的登记簿上查到了红星的房间,就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去敲门。门开了,红星与小泉正谈得热火,他见是红文军,脸面立即就红了,但他马上又镇定下来,对小泉说:“噢,这是我远房侄儿红文军。文军,这是日本阿姨小泉。”
红文军很乖巧地叫了一声:“小泉阿姨。”
小泉起身欠了欠身子,说:“好一个英俊少年,找你叔叔有事吗?”
红文军说:“我从报纸上看到了叔叔和阿姨的事迹,来看看叔叔。”
小泉说:“噢是,那你们叔侄谈,我走了。”
文军就说了一句:“阿姨再见。”
小泉出去后,两个人一时无话可说,气氛有些不够流畅。红星就问:“你到矿上工作还好吗?能适应吗?”
文军说:“还好,能适应。”
红星说:“你在哪个报纸上看到我的情况的?”
文军说:“宁夏日报。”
红文军几次想开口说出请他帮助的事,可就是开不了口,只是被动地应付着红星的问话。
红星却是窥透了这个自己骨肉的心思,就说:“军军,你今天来得正好,你不来我还打算找你哪。叔叔……发了财,也应该有你的好处,这里有两万元,你拿去用吧。如果将来找对象钱不够了,我再给你想办法。”
红文军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没想到事情比自己预料想像的要好得多,一下子就得到了两万块钱,两万块钱自己得挣多少年工资?王颖要是知道了她该多高兴呀?他真是个好人,要是他是自己公开的父亲那该多好?此时此刻,他真想叫他一声“爸爸”,可他还是理智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绪,轻轻地叫了一声“叔叔”,说:“叔叔,谢谢您!”
红星喃喃地说:“不用谢,这是应该的,你应该得到这笔钱……”
红文军当然懂得这句话的含义,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红星为他倒了开水,他说:“叔叔,我不渴。叔叔您在,我走了。”
看着文军走出房间的背影,红星突然心中一阵酸楚:多攒劲的儿子呀,他的个头跟自己一般高了,却不能相认……眼看着他要走下楼梯了,他突然叫住了他:“文军,你站住……”
文军回头看见他在向自己招手,就又上了一个台阶,问:“叔叔还有啥事?”
红星说:“你来,军军,我给你说个话。”
红文军就转身回到了房间,红星咔嚓一声锁上了房门,张开双臂搂住了红文军,说了一句:“军军,叫爸爸,我是你爸爸呀……”就泣不成声,他把泪水和唾液一齐抹到了文军的脸上。文军的泪水也扑簌簌的流了下来,但他终于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叫一声“爸爸”。
郭刘金和小泉夫妇在西原县和银川的活动日程结束了。县上照例派陈金福副书记专程送到银川机场,说好的红星和韩菲也同机回广州。县上四大机关的领导在招待所送行的时候,陈斌常委向小泉展示了一份红头文件。文件是县委九十九号文件,文件上印着:鉴于红星同志的特殊贡献,经县委第十九次常委会研究通过,破格提任红星为西原县人民政府副县长(排位第六位,主管文化教育和乡镇企业。提请县人大常委会履行补选手续)。
小泉竖起包着红指甲的大拇指笑着说:“你们真有眼力,你们常委会做得对。”
陈斌小声对小泉和郭刘金说:“红星母亲齐翠花的事也解决了:文化局党总支书记,还有个县政协常委。”
郭刘金说:“应该的,应该的,她也是不容易啦。”
梁县长伸出了手握住了韩菲的手说:“好好读书,毕业了回来建设故乡。”
启程的时间到了,可左等右等还不见红星来。在场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看腕上的手表。
何文辉书记对办公室秘书说:“你们再到房间催一催,他可能东西没有收拾好,给帮助收拾收拾。”
秘书小伙子就快步跑进招待所里去了。过了大约十分钟,在大家略显焦急和埋怨的眼神中,秘书小伙子跑来说:“红先生不见了!”
大家都表现出诧异的神色。陈斌就又亲自返回二楼去察看。
红星住宿的房间的门开着,房间有点零乱,他平时随身携带的小黑皮箱不见了,其他衣物和无关紧要的东西都撂在房间。问了几个服务员,有人说没有见,有人说见他一大早就提着小皮箱出去了。
大家分头又去寻找,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红星还是没有回来。
“再迟就误机了。”梁县长说,“要不你们先走。他来了再说。”
何书记说:“他不走了留下更好。”
怅惘和不安写在郭刘金、小泉和韩菲三个人的脸上,他们不得不在县上领导热情洋溢的送别声中启动车子,离开西原县城。
红星终久没有露面。
红星到底哪里去了呢?!
半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红星的音信,齐翠花终于坐不住了。
儿子当了主管文化的副县长,对于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这是这些天来她脑海里想得最多的事。“母因子贵”不能说没有占据重要位置,但作为一个搞艺术的,当权者对于艺术的影响她是深有体会的。儿子当了主管文化和乡镇企业的副县长,她这个当母亲的文化部门的头儿就可以大胆地实施自己的教学和发展艺术的计划,再不会担心有人像铁柱子、苏巧巧那些在某些人的教唆下给自己使绊子,也不会因自己说话分量不足而难以施展艺术才华。自己虽然老了,可骨子里的艺术火焰还没有熄灭。平反、复婚,特别是被提任为文化局党总支书记和县政协常委,更加点燃了心中的激情。她要像常香玉、郭兰英那样,焕发艺术青春,把自己的戏活儿传承给后人……
心里装着儿子的事,她的心情自然无法平静。她决定回到红城子,与家人商量寻找儿子的办法。
当齐翠花回到红城子后,红立昌和红富国也在商量寻找红星的事。他们感到红星的出走十分突然、蹊跷,就从各方面分析原因。分析的结果是,红星小时候押了保状,许了愿心,可是后来由于改朝换代和家事的变故,在他十二岁抽保状时,没有举行隆重的仪式还愿,得罪了神灵,才这样。红立昌主张重新举行仪式,让文明顶替他爸红星重行规程。红富国虽然觉得不太妥当,但由于忙乱无计,只好病急乱投医,违心地同意再为红星举行抽保状仪式。
星期六红文明回到了家里,当母亲要他顶替父亲行抽保状规程时,他坚决地回绝了:“我不。都啥年代了,你们还搞这个?搞这个能起作用吗?”他不管母亲哭哭啼啼地向他求情,毅然决然回学校去了。
齐翠花也不赞成这样搞。她的理由是:红星如今不比过去,他虽然人不在,可是副县长的名份还在。这样大张旗鼓地给他行规程抽保状,要是让媒体捅出去,那就弄巧成拙了。她主张在报纸、电视上登《寻人启事》。
红立昌和红富国却都不同意登《寻人启事》。因为红星是有意出走的,而不是走失的。登了启事他看到了也不—定回来。
争来嚷去没有结果,红富国只好叫上媳妇顺子,抱上红星贴身穿过的衬衣和鞋子,晚上偷偷地在娘娘庙前一遍一遍地往家里为红星叫魂。
“丑旦儿——回来,丑旦儿——回来!”
“红星——回来,红星——回来!”
“回来了吗?”“回来了!”“回来了吗?”“回来了!”
齐翠花怀着复杂的心情,也附合着他们翁媳二人悲悲切切的声调,心里念叼着:丑旦儿回来,丑旦儿回来……白天,她的身影又出现在高高的堡子墙上,幽怨的秦腔声从她的嗓子里悠悠飘出:
我的儿你不该将娘瞒哄,
娘也知好男儿志在鸿门。
但愿得此一去旗开得胜,
那时间举家人为儿庆功!
半年后,齐翠花收到了一封来自澳大利亚的信。
妈:
儿子向您和家人报个平安。您和家人一定在骂我是吧?
我有我的做人原则和生活方式,我辞官不做离家出走的原因很复杂,一时三刻说不清楚,你们也许一辈子都理解不透,也就不必动脑筋了。你们只知道我的情况很好就行了。适当的时候,我会回国看望您和家人的。您和我爸都保重!
不孝儿子红星
过了几天,红富国也收到了一封短信。不过信不是红星写的,而是来自广州市西北清真饭店。信纸为淡蓝色香笺。信上说遵原老板红星所托,将饭店赢余分成的二十万元寄回老家,供家中花用。
就在二十二年后,这部小说即将付梓面世时,笔者得到了大洋彼岸红星的消息。他将投资1亿元人民币,为故乡西原县建设二十所希望小学和一座“勾魂娃艺术培训中心”,还改建扩建西北马玲薯开发公司。他要求在艺术培训中心门前用黄铜铸塑一尊齐翠花的像。整个工程要在西原县建县七十周年时竣工,届时他将率公司访问团莅临故乡剪彩揭牌。年逾花甲的他能叶落归根吗?
现年九十一岁的齐翠花已于二十年前(红星出走的第三年)办了离休手续。后被陕西戏曲研究院聘请为特约研究员,为学员讲课。几年后回到了故乡红城子,担任西原县“勾魂娃艺术培训中心”顾问至今。她看上去精神状态不错,照例喜欢穿天蓝色服装。天蓝色配上满头银丝,脸上稍作化妆,雍容端庄,仪表不俗,根本看不出她是年逾九旬的老太太。
红富国始终不肯搬进县城,而是坚守他的药铺。不过药铺今非昔比,那年红星留下了一笔钱,将药铺全面修葺一新。红富国在八十六岁时无病而终。他临终前一直不肯咽气,口里叫着“丑旦”的名字,直到孙子文明回来握住了他的手,说了许多情真意切的话之后,他才慢慢地阖上了眼睛。乡政府为他开了追悼会,前来送葬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县民政局也派人参加了悼念仪式。
张顺龄的情况喜忧参半。红星出走后,她经管了几年机砖厂,效益不错,因此被县上评选为“三八红旗手”。在红星走后的第二年春天,她又生了一个儿子,取名红文清。文清尽管没有考上大学,但由他奶奶在县文化馆安排了一个临时工。张顺龄的身体一直不怎么好,面相十分显老,跟婆婆齐翠花走在一起,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她们是姊妹哩。
红文明考入了西安交通大学,毕业留校后又到美国攻读博士学位。现为西安交大博士生导师。
至于红星开办的那座机砖厂,后来移交给村上后,办了几年就倒闭了。
(全文完)
动笔于2002年6月13日
初稿于2003年12月11日
定稿于2004年11月18日
修改于2005年5月13日
三校于2005年6月16日
写书难,出书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