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啊,你就开怀畅饮,待妾为你舞剑助兴!
劝大王展愁眉开怀痛饮,
舞龙泉为大王消愁助兴;
舞一个大翻转海出蛟龙。
就如同大王你霸气长存;
舞一个凌空起鹰击长空,
好一似大王你叱咤风云:
又舞个梅花络寒光阵阵,
大王啊,
你可知妾身此刻的心情?
再舞个卧鱼儿仰天质问:
老天啊。
创基业为什么不容他人?
……
《霸王别姬》的彩排正在进行,齐翠花扮演的虞姬边舞边唱,那双剑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柱子扮演的霸王身扎大靠,头戴福子盔坐在桌子旁边举着酒升(道具)注视着虞姬的表演。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同剧中人霸王一样复杂。霸王应当是在四面楚歌包围中预示到了霸业将要终结,有一种行将灭亡的痛楚,而面对爱妾强打精神强装笑脸的神态,真是五内俱伤。可柱子的心情完全不是这样。当他看到比自己母亲年龄还要大十岁的领导在停演多年后首次为自己屈尊配戏,为自己当妻妾舞剑助兴,进而还要在她身上作文章,他心里真不是滋味。可那两眉之上画了“弗”字的大花脸完全遮盖了他的内心实质,别人是看不出来的。
六十七岁的齐翠花也许是考虑到自己是平反落实政策后的演出,也许是考虑到自己是曾经的名角儿、如今的业务团长,也许是因儿子得到释放,也许是演员的本能就是这样,总之,她是太投入了。虞姬这个角儿既要有扎实的唱功和做功,还要具备下腰、旋子、小翻、舞剑等武功,在表演上,感情细腻入微的表达也是一大特点。为了演好这个她以前仅演过一回的角色,她每天早早起来,练身段,练剑法,仅那“下腰”和“卧鱼”她就练过几十次。当团里决定排演的时候,她就从儿子事件的阴影中尽量解脱出来,全身心投入排练。彩排的意义她当然比谁都明白,那是比正式演出重要几倍的非正式演出。她知道县上主管文化的头儿和有关头面人物要来观看审查,她早早地在饭馆里吃了饭,就开始化妆。演员都是多愁善感,当她全副装扮起来站在排练厅的穿衣镜面前时,她有些惊讶:这难道是自己吗?这哪是一个年近古稀的老太婆?分明是当年的勾魂娃再现!她虚荣地笑了笑。虞姬特别的装束使她回想起了第一回与丈夫刘铜锤演《霸王别姬》的情景。
那是与刘铜锤结婚的第二年,她才二十一岁,正当妙龄,新婚之后,两人情深意笃,她在表演舞剑助兴这一段时,曾经尝试使用了“阴阳脸”。就是面向观众或其他人的一面阴云密布,愁云万状,而面向霸王的一面却笑口常开,灿若桃花。这样表演的难度自然非常大,如果把握不好,就会有做作的感觉,反而弄巧成拙,所以班头刘成建议她着力表现虞姬的内心境界,表现出她内心痛苦异常而表面强露笑脸,强装镇定的情形就是了。因为那是第一次演出,演出并不很理想。自从丈夫死后,她再也没有演过这戏。时隔四十五年,再次演出《霸王别姬》,心中的感慨自然不少。她想起了这次彩排的前前后后。
今晚彩排的有三个折子戏,有苏巧巧、康宁宁两个人的《虎口缘》,还有王翠花的《打神告庙》。《霸王别姬》安排在中间。
县上的头儿在宣传部长和文化局长的陪同下都来了。县长梁全民、常委陈斌和政协的杨红梅也来了。
伏杰开始致词。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白纸,抖抖索索地念起来:“今晚灯光灿烂,今晚群情振奋。著名花旦、西原县秦剧团副团长、勾魂娃齐翠花先生保留剧目《霸王别姬》彩排仪式隆重举行,首先请充(允)许我把今晚光临彩排仪式的县上各位领导介绍一下。有县委副书记、县长梁县长,有县委副书记刘书记,有人大副主任马主任,有政协副主席杨主席,有县委常委、组织部长陈常委,有县委常委、宣传部长来常委,还有组织部副部长刘立峰同志,宣传部副部长李红文同志,文化局局长兼书记谢全仁局长。各位领导在百忙中大驾光临,指导演出,这是对我们全体演职人员的最大关心,最大爱护,最大支持,最大那个那个重用,我代表文化局、秦剧团全体同志和演职人员,向各位领导表示热烈地欢迎和祝贺,向他们表示哀(衷)心地感谢和问候!”
一阵掌声过后,伏杰又说:“下面大家欢迎县委副书记、政府县长梁县长讲话,大家欢迎。”
梁全民站起来微笑着向大家点了点头,说:“没讲的,没讲的,大家都辛苦,向大家问好。”
然后伏杰又一一问了在坐的领导,都摆手摇头,表示不讲话。李红文不耐烦了,就说:“赶快演戏吧,领导还忙着哩。”
于是一阵开台锣鼓响起。
《虎口缘》结束了,柱子扮演的霸王就心情沉重地上场了。大家要看的是齐翠花的虞姬,对柱子的霸王并没有多大兴趣,所以神情显得比较平静。轮到齐翠花的虞姬上场了,但她没有立即出台,而是在二幕里唱起了花音二倒板:
黑夜漆漆歌声起,咦……
“怎么是花音?”台上和台下都有人小声提出疑问。
是的,这么悲壮的事,这么沉痛的心情,在将要生死离别的关头,怎么能唱花音,还带着“花绑子”?著名花旦怎么连悲喜都分不清?
虞姬在“花绑子”的音乐声中欢快地上场了。她身穿改良靠、鱼鳞甲、披露衣,头戴女王冠,轻移莲步,婀娜起舞。音乐过门走完,她又接唱花音慢板:
大兵压境仍从容。
“仍从容”三个字却突然转换成苦音。
这是齐翠花精心设计改良的唱腔,原词本是“黑夜漆漆楚歌起。”她把“楚歌”改为“歌声”,而且把苦音改为花音。以此来表现一个受霸王宠爱的奇女子为夫分忧,稳定军心的气度,以自己欢快的歌声和舞姿来冲淡那烦人的四面楚歌,以自己临危不乱的心境来影响丈夫的情绪。但她在处理这段唱腔时,之所以突然转为苦音,是因为她毕竟是一个弱女子,她的忍受和承载能力毕竟有限,在与心爱的人儿生离死别之际,感情的闸门无论如何是关不住的。在后来的唱腔中,她半句花音半句苦音,充分表达了她内心的痛苦。在舞剑时唱的那一段词,也是她精心修改过的。
她扮演的虞姬一边为霸王劝酒,一边又怕他喝多了,痛苦写在她强装的笑脸上。当她一转眼看台下观众的表情时,却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柳毅!他不是回老家陕西了吗,他啥时候来的?伏杰并没有介绍到他呀?按理说前任文化局长是应该介绍的。也许是伏杰不知道他要来的。紧张的舞剑和演唱使她顾不得注目柳毅,便向他那边扫视了一下,进入角色表演。
除了柳毅之外,还有一张熟悉的面孔。那就是杨红梅,这会儿她以县上领导、政协分管文化领导的名义堂儿皇之、道貌岸然地坐在前排观众席上,按理说,她应当是她的儿媳妇,是她利用工作组的身份占有了儿子红星,勾引得儿子心理发生了变化,从而走上邪路。这个过去爱儿子爱得发疯发狂的女工作组,到后来却为什么要一遍一遍整她的情人?女人啊,真是一本读不懂的书……
“虞姬,我的爱妾!”
面对霸王沮丧的表情,齐翠花顾不得回想往事,她立即进入状态。幕后传来了悲壮的伴唱声,表明汉营那边的楚歌又起,而且有咄咄逼人之势,“霸王”的情绪立即焦躁起来,他摔掉酒升,搓着双手来回踱步,英雄对美人,难割难舍。“虞姬”表现出心如刀绞的悲痛,她长嘶一声“大——王——”。一个大转身,把利剑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然后一个直挺挺的“僵尸”,干净利落。
热烈的掌声响起!
接下来是王翠花的《打神告庙》,这是一个人的独角戏,也是受了齐翠花的指点,年富力强的王翠花做了充分的准备,演得也是比较到位。
彩排完,要座谈座谈,可梁县长说有事,就和县四大机关的领导先走一步。梁全民临走时握住齐翠花的手,说:“宝刀不老,真是名不虚传。”当杨红梅把手伸过来的时候,齐翠花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握住了。杨红梅故意挺了挺胸腔,慢条斯理地说:“祝贺演出成功!”
留下来的人又讨论了一个多小时的成败得失,大家都比较兴奋,直到十二点了,伏杰才宣布休息。
齐翠花回到房间,觉得口干舌燥,就倒了杯开水晾在桌子上,出去小便。当她回来时,柱子站在门口等候。他开口就问:“团长,我,我配合得还不错吧?”
齐翠花说:“还可以,没有大的失误。夜深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柱子说:“今晚夕兴奋得睡不着。我想再跟老师聊聊。老团长饿了吧?我这里买了牛肉罐头,还有酒,您吃点、喝点儿吧?”
柱子说着,跟着齐翠花走进了屋子。
齐翠花说:“坐下吧,你喝点水吧?”
柱子说:“真有些口渴,我自己来。”他说着放下了手中提的半瓶酒和罐头盒子,端了暖壶为一只空杯里倒了开水,又为她的水杯里添了水,然后放下暖壶,又从腰带上取下开罐头的工具,打开罐头,双手递给了齐翠花,说:“老团长,您今晚夕可是出了大力了,赶快吃点罐头吧?”
齐翠花下午吃饭早,折腾了半夜,真的有些饿了,但她还是没有接,表示了客气:“柱子,你年轻,食量大,我还不饿,你吃,酒不要喝多了。”
柱子说:“我回到宿舍已经下酒吃了一盒子了,这两盒子是专门孝敬老师的,老团长您吃,也喝一点酒解解乏。”
齐翠花感激地看了一眼柱子,说:“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她接过溢出肉香的罐头盒子,从抽屉里取出了勺子,慢慢地挖着吃起来。
柱子说:“这算不了个啥,要是在旧社会,徒弟拜师学艺请吃请喝、烧烟是小事,还要给老师追节、上份子。如今虽然不讲这些了,但人情总还得讲么?跟团长这样的名角儿配戏,那真是造化,花钱想买也买不到哩。”
齐翠花说:“我这个人就是喜欢追求艺术的人,越吃苦越认真我越是愿意指导他们。”
两个人边吃边喝边聊,时间不觉到了午夜一点钟,齐翠花试探了几次,柱子似乎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仍然在一口一口地喝着酒,一边在天南海北地海侃神吹。齐翠花故意问:“柱子,几点了?时间不早了吧?”
柱子抬腕看了看手表,说:“这人一高兴,就连时间到忘了。齐老师您困了吧?”
齐翠花点了点头,说:“有些乏。”
柱子站了起来,身子有些摇晃,像是要离开的样子,但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就凑近齐翠花,压低声音说:“团长……我有个要求,不知该不该提?”
齐翠花说:“柱子,夜深了,有啥要求明天再提怎么样?”
柱子咬了咬嘴唇,似乎暗下决心。他终于吞吞吐吐说出了自己的要求。
红城子这边,娘娘庙的立木仪式定在农历七月十二日,这是个传统的节日,每年都要祭牲,今年立木与祭牲一并进行。在娘娘庙拆掉的废墟上,四面角上插了四色旗帜,天官大殿和娘娘大殿都立起了架子,天官大殿的两条横梁上,贴上了鲜红色对联:
左有青龙扶玉柱
右有猛虎架金梁
娘娘大殿的两条横梁上的楹联是:
立木喜逢黄道日
盖顶适遇紫微星
两个大殿的顶梁上,都各绾着一匹红艳艳的绸子。各村原先的会长到齐了,红大宝就宣布立木仪式开始。立木仪式其实很简单,红大宝的致词也只有几句,主要是敲锣打鼓,吹奏唢呐,鸣放鞭炮。
红富国还是没有出现在立木现场,这使红立昌很不高兴。他对大宝说:“咱们都是从小一搭里往****里灌土玩耍长大的,他还牛皮哄哄的。你当支书的时间,我们当然不能为难你,可你如今让人家免了,退居二线了,还正经个辣辣?咱们盖庙请神,其实不是为哪一个人,而是为全村所有人哩,其实他们家出的事最多。庙一拆神一打,红星接连二三地出事情,脱产干部没当上,还入了狱,就连烧一窑砖都烧不熟,为啥哩?就为红星在庙里押过保状,你还记得吗?押保状是求神灵保佑,神仙老人家连自身都保不住,没有个安身立命之处,还能保佑谁?”
大宝说:“他也有他的难处,我再去动员一下他,他的思想兴许就转过弯子了。”
吃晚饭的时候,大宝回到了家里,一向病重的父亲红清贵突然精神了许多,他被儿子大宝扶起来坐在炕上,用吃力的口气问大宝:“庙上的木立起来了吗?”
大宝说:“大,立起来了,再有半个月就盖成了,您就放心养病吧?”
红清贵喘了一会儿气,慢慢说:“我,我怕是等不及?”
大宝提高了语气说:“大,能行,您老好好活着,等着看我们盖的新庙堂。”
红清贵说:“唉,我等着,我等着……唉,社会变好了,把人给活老了……”
腊月在一旁一边喂水,一边说:“就是的,社会好了,不搞阶级斗争了,你老人家就多活几年,享一享幸福。”
红清贵说:“唉,年龄不饶人啊!哎,杏花,军军来信了吗?他娘们子好着吗?”
大宝说:“军军的信才来过十几天,好着哩,军军在机电科管理矿灯哩,一月工资一百元,军军他妈也在矿上扫马路哩,人家如今都是工人阶级,您老人家就不要操心他们了。过年前他们回家看望您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