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花旦(下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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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花儿:我要做回头的浪子(2)

红立昌抢过话头说:“经验不足是一个方面,最主要的是个管理问题,你们领导听着哩,张支书还不好意思说,我老红心直口快,直言直语,人家厂长主人不在么,谁能操心火候呢?这么大的厂子,县长书记主席都那么关心,亲自剪彩开业,信用社才贷款。厂子办得红红火火,可把个厂长抓进堡子,这么大的摊场谁能管好呢?依我说,县上连大事小事都分不清,全县第一家乡镇企业成败事大,还是嫖个风事大?年轻人么,一时心血来潮,见了你们城里的洋媳妇,来那么一两下,也不是啥大事情,人都是打年轻时过来的,谁遇上那么好的事谁不干?要是我老红,我也忍不住要干……”

红立昌的话说得县上、乡上的领导咧嘴笑了,张九龄则是红了脸,用脚蹭着地面。

刘新民说:“你这个老红呀,尽是胡拉八扯的。”

红立昌说:“话丑理端哩。我是说实话哩,你们上县给县长奏上一本,让公安局赶快把人放了,让红星回来戴罪立功,看着把窑烧好,他不来亲自抓质量,恐怕还要烧生坯子哩?你们看如今天干火着的,粮食欠收了,再把砖烧生,这日子可真是没法儿过了。”

信用社李主任哭丧着脸说:“可再不敢烧生砖了,一窑一窑地烧生砖,那我一二十万贷款就砸进去了!”

郭富超说:“这也是个现实问题,第一,砖厂暂时交由党支部负责,张支书你要亲自抓,红星是你妹夫,你亲自抓于情于理都通;第二,要稳定民心,不要因砖厂暂时出了点问题就丧失信心,拽后火,这不行。要看到,发展乡镇企业是大方向,路子是对的。第三,要抓质量,在装窑烧火环节上要一环一环地抓,不放过每一道工序……至于红星吗?我想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红星被释放了。不过,他也付出了五千元罚款的代价。

齐翠花听到儿子被释放的消息,自然感慨良多,她恨儿子不争气,使自己抬不起头,但骨子里的母爱还是占了上风,她心里感到一阵轻松,有些人落井下石,想把他打成强奸犯的阴谋没有得逞。儿子也许会从中吸取教训,从此洗手不沾腥味。这次她一定要好好地教训教训他,让他痛改前非,把精力全部投入到办厂子方面。她想他出看守所以后,肯定会来找她的。在剧团这样的环境里,她有着对亲人强烈的思念情绪。心急忙乱的她,借故一遍一遍地向大门口跑,她希望能看见那个她熟悉的结实的身影,可从上午一直等到下午,直到吃过晚饭,儿子仍然没有来。

唉,他怎么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迈进剧团的大门呢?他也是有尊严的人,发生了那样轰动全县的事,他怎么会像往常一样大模大样甚至趾高气扬地来团里呢?他一定是害羞不愿见人,白天躲在店房里睡觉,晚上来看自己。齐翠花强烈的惘然之情有了缓解,她盼着天气尽快黑下来,儿子会以夜幕为遮羞布,来向他的母亲报平安。

齐翠花今天的心情格外好,她在剧团集体灶上吃一碗炸酱面之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里。这些天来,这间小房子可有些“热闹”,尤其是晚饭后到人睡前这段时间,常有演员来串门、问戏。当然也遭遇过苏巧巧、康宁宁两个人轮番的骚搅。她们向她讨要她儿子威胁强奸她们的说法。她被闹得十分无奈,就紊性到别的宿舍躲避。今晚她生怕儿子来找不到她,就早早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一边拿起放在床上织了半边袖子的毛衣,为孙子文明打毛衣,一边口里轻轻地哼着秦腔:

我的娘临行时叮咛于我。

她叫我把针工用心细学;

二八女坐门首有何不可?

门儿外好春光日暖风和,

……

行步儿打从这孙家庄过。

猛抬头又只见美貌娇娥。

细观她美容貌嫩如花朵,

惹得我痴呆心寸步难挪。

别个晚上,她最怕别人敲门,她生怕又是那两个女徒弟来找她的麻烦。可今晚夕,她却希望听到敲门声,当然希望这种敲门声过后出现一个结实的身影或者听到一声叫“妈”声。

可是却没有。她一针一针地打着毛线。《拾玉镯》中孙玉姣和傅朋的唱腔唱完了,她又唱宋巧姣的。

宋巧姣下跪在大佛殿,

尊太后和千岁细听民言;

我家住陕西省郿坞小县,

我的父宋国士太学生员。

她正唱着,忽然有人敲门。她连忙放下手中的毛钱,尽管希望是儿子红星,但她还是问了一声:“谁呀?”

门外并不应声,而是继续轻轻地敲门。她下地开了门,却是花脸演员铁柱子。

她问:“柱子还没有睡,有什么事?”

柱子说:“我找齐团长说件事。”他一侧身进了屋,也不客气,就坐在地下的一张木椅上。

她问:“柱子有什么事?”

他用手挠了挠后脑勺,欲言又止,脸上露出了极其古怪的神色。

她想,他平时可不是这个样子,他一向快人快语,心里有一句话就不留半句,行动也是风风火火,可他今晚夕又是怎么了?她抬起手腕子看了看手表,已经接近十一点了,他来干什么呢?

“柱子,你到底有啥事呢?”她又追问了一句。

柱子掏出纸烟擦了火柴点燃,似乎是稳定了一下情绪。他吐了一口烟圈,终于说:“齐团长,您看我这个人咋相?”

齐翠花没有想到他会提出这个让人难以琢磨的问题,她就随口说:“不错,你这个人不错,心直口快,喜欢抱打不平,有正义感……”

柱子打断她的话说:“不是这些,我是……说我的长相?”

“长相?!”齐翠花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但她还是回答了:“柱子长得不错,膀阔腰圆,虎背熊腰,方脸大耳,是个唱花脸的好料。”

柱子听了,脸上露出了自信,比刚进门时自然得多了,他又狠劲吸了一口烟,又说:“我想跟您唱《霸王别姬》,能行吗?”

她似乎才明白了他的来意,就笑了笑说:“柱子真会开玩笑,团里那么多青年演员,她们功夫还都不错,与她们唱多好?我如今接近古稀了,腰来腿不来的,还能演了虞姬?”

柱子说:“哎,青年演员演不出效果。我一看她们那扭捏作态的骚样子,就没有一点儿心劲,我想跟您这位名角儿过一把瘾。”

齐翠花又笑了笑,说:“演戏哩,又不找对象,想那么多做啥?”

柱子说:“没有感情,就演不出好效果,我就喜欢您……喜欢跟您演……”他脸上的神色又有些异样。

齐翠花此时想得最多的就是:自己毕竟名声在外,青年演员都跟自己配戏,是想满足虚荣心和好奇心,柱子似乎也是这种心情。但他毕竟是比儿子红星还小几岁的人,如何在戏上二配夫妻来抒发那刻骨铭心的生离死别呢?虽然说演戏不应该考虑那么多,但自己毕竟上了年纪,虞姬那潇洒的舞剑程式能做到位吗?

柱子也许猜透了她的心思,就说:“团长,我跟您演这出戏的愿望很是强烈,希望您当团长的支持我,不要让我失望……您知道,我心情多么迫切呀?”

柱子这么一说,她再也不好推辞了。她想起两年前有人在排练厅墙上写打油诗侮辱她的时候,是这个壮实憨厚的青年曾为自己抱打不平过,正是因为他的直爽,欺负她的事再没有发生。如果不答应他,不照顾他的情绪,以后的事就不好办。她虽然是业务团长,但她孤身无援,年纪又大了,不培养几个实心人怎么能行?她就说:“那就试试看,如果我不行了,再换人,你看能行吗?”

柱子听了高兴得从椅子上站起来,激动地说:“那就谢谢团长!”

他敬了一个举手礼,然后双手抓住她的手就握起来,而且久久不愿放开。

齐翠花感觉到了他双手的力量和热度。

柱子走后,已经接近十二点。齐翠花想,红星今晚夕可能不来了,就顶门脱衣睡觉。儿子虽然没有见着,但柱子的热情、憨厚和执着,多少排遣了她心中想儿子的惆怅,她很快进入了梦乡。她梦见柱子给她当了儿子!

一连三天,红星还是没有出现在齐翠花的面前,她想:他可能回家了。是啊,他是应该回家,他不回家还能到团里来?他的事闹得县城沸沸扬扬,剧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怎么好意思到剧团来?她希望他回家。

家里人当然也听到了红星被释放的消息。张顺龄昨晚从窝里抓了一只母鸡,绑了两只爪子,扣在背篼下面,让它拉空肚里的屎,只等丈夫回来,就宰了鸡为丈夫接风。这能算是接风吗?他干了啥光荣的事呢?在抓鸡之前,她的思想着实斗争了一番,联想起他跟杨红梅、冯菊花、马红星以前的龌龊勾当(她不晓得还有个高举),她的心口就泛酸,继而又是一阵阵发紧发疼,她真想一根绳子吊死在房梁上。可她下不了这个决心。儿子明明正在上中学,成绩那么好,品行又端正,年年评的三好学生,数学还得了个什么什么奖。他老子已经不成人,要是他的母亲再寻了短见,他这一辈子在人前可咋抬得起头呢?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可是太不容易了……她要为儿子活着。除了儿子明明,她对红星好像也恨不起来,她对他一直心存一份内疚,他的放荡跟她自己挑逗他过早地偷吃禁果不无关系,自己酿的苦酒只有自己喝。除了内疚,她还觉得,她一直爱着他。

我把人情做到,我不信他是铁石心肠?她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这么想着。她盯着背篼底下“咕咕咕”叫着的母鸡,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红富国从大门里进来,也听见了背篼底下有鸡在叫,就问儿媳妇张顺龄:“捉鸡做啥呢?”

她连忙用衣襟擦了眼泪,轻声说:“我想把它宰了……”

红富国没有想到要招待儿子,就问:“鸡病了,还是不下蛋了?”

张顺龄说:“不是,好着哩……我是……”

红富国突然明白了,他说:“你真是可惜一只鸡了,给他吃?”

张顺龄没有说话,低着头走进了厨房。

鸡又扣了三天,红星还是没有来。

红富国有些心急了。得到释放他的消息已经五六天了,他无论如何也该回来了。他起初也想可能在他妈齐翠花那儿,但他又一想,不对呀?他是与剧团演员发生的事,他能厚着脸子再到剧团里去吗?即就是去了,一半天也就回来了,四五天过去了,他上哪里去了呢?儿子的秉性他知道,一丝怅惘立即涌上了心头,他心里说:这龟儿子远走高飞了!他对媳妇儿说:“明明,你把鸡儿放了,小心把它饿死了。”

“放了?”张顺龄看了公公一眼,发现公公的眼睛闪着泪花,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就小心地问:“放了,他不回来了?”

红富国轻轻地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正在这时,沙河湾里机砖厂大喇叭里传出了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乡亲们,乡亲们,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第三窑砖烧成功了,第三窑砖烧成功了!

红富国走出大门,刚要到砖厂去看,却见红立昌走了过来,他老远就叫:“老哥,听见了吧?这一窑砖烧成功了。”

红富国说:“成功了好么,再不能烧生了,再烧生厂子就垮了。走,咱们到砖厂看看去。”

红立昌说:“庙上正忙哩,我走不开,我听见喇叭响,赶紧过来给老哥报个喜。哎,听说明明他爸也释放了,回来了吗?”

红富国摇了摇头。

红立昌说:“只要放了,他就自由了,就没事儿了,他今儿不回来,明日肯定就回来了。他一回来,这一窑砖正好出窑了,他该多高兴?这也算是个双喜临门吧?哎,老哥,我没有说错吧?咱这一盖庙,窑上的生砖一贡献,事情马上就有了好转,砖也烧熟了,侄儿也释放了,说不定早晚还下一场透雨哩。老哥,迷信迷信,不得不信啊!”

红富国叹了口气说:“唉,兄弟,我咋总是高兴不起来?庙啥时间立木?”

红立昌说:“料都备得差不多了,再在窑上拉些好砖,砌砖码头。看个黄道吉日就立木。老哥,立木的那一天也请你来观个场。”

红富国说:“兄弟,我怕是不能出面哩?你们看着立木就能成了。”

红立昌说:“你当支书当然不能出面,可如今你又不是干部,谁能把你咋样?你没看见吧?国家的正式干部只要一退下来,还不是照常进庙,谁能管得了?”

红富国说:“到时间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