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翠花本来不想去。她的理由是,第一,自己正在集中精力落实平反的事,没有心劲和时间演戏;第二,自己今年本来就没有参加宣传队,也没有上角色;第三,自己老了。
马长林说:“连旧戏都解放了,陕西电台一天几回播放传统戏哩,不平反你这个秦腔名角儿,实在说不过去。平反是早晚的事。万一正月底还不见平反,我老马找他们去。你放心。”
面对着这样一位侠义心肠的回族老人,想起**********揪斗她,险些撞墙丧命,被马大爷收留照顾的往事,她实在没有理由让老人家失望,她就收拾了几件衣裳,锁了办公室的门,给护校的刘老师安顿了一下,就被孙子明明牵着手走到了社火队人群里面。
兴隆镇派了一辆大卡车,连拉戏箱带拉人。驾驶室里留给齐翠花和孙子文明,这是马老汉给司机安顿好的,所以也没有人嫌她是****而享受了特殊待遇。
既然传统戏全面开放,那就按照过去的社火队,装扮起所有角色。
大宝扮仪程官,红志远、红东良扮灵官神,红文秀、张小花扮小旦,红文军、红文龙扮马牌子。
太阳担山畔的时候,大卡车停在张镇堡路边上的一块空地里。原先说好的,张镇堡人也要敲锣打鼓地在村头迎接,可汽车停下,演员们都从车上下来,拉开阵势耍场子的时候,张镇堡满庄子静悄悄的,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
大伙儿觉得情况不对劲,就对负责的红立昌说:“情况不对劲,咋办?”
红立昌说:“咱们拉开场子行咱们的规程,规程行完了咱们就走。他们张镇堡是薄情薄自己哩。”
一通铿铿锵锵的锣鼓敲罢之后,大宝的仪程就说起了:
锣鼓响起咚咚咚,
不见亲戚来接迎;
社火今晚过你村,
大小人众都安宁。
锣鼓敲来响连天,
仪程给你来拜年;
你们赶快来见面,
迎接吉祥进家园!
大宝正说得没滋没味的,突然听见村里长号吹起来,接着便传来了锣鼓声,鞭炮声,还有人们的呐喊声。
大宝揭起胡子对红立昌说:“他们咋才来接社火呢?”
红立昌说:“怕是通知的人把时间没说对,他们听见咱们的响动才集合人来接应哩。”
大宝说:“不晓得张镇堡是谁装仪程官呢?”
红立昌:“不管是谁,咱们还是谦让着。咱们的主要任务是到兴隆镇演戏哩,不要耽搁时间。”
见张镇堡的人向这边跑步而来,红城子的两位灵官和两位马牌子跃跃欲试,准备上前挑战。乍一看,张镇堡的人群里并没有装扮仪程官、灵官和马牌子。红城子社火队正在纳闷,却听见张镇堡那边有人喊了一声:“扬啊,把****的扬了!”
一时间人们用铁锨铲起尘土扬向红城子社火队,还有沙子、土块、石头、瓦片向这边砸来。红城子人没有做准备,个个被扬成了土行孙。汽车的玻璃也被一块石头“咔嚓”一声砸碎了。
红星反映较快,他连忙大喊一声:“红城子人,拿起家伙,把这伙驴日的打。”
他首先跳上车厢,把一捆演戏的道具兵器抛下车,他抽了一根四楞木鞭冲入张镇堡人群,三下五除二地打倒了为首的几个拿铁锨扬土的后生,还打倒了一个半大老汉。张九龄、红志远、红东良和一帮少年娃各抽了兵器追打张镇堡的人。张镇堡的人撒腿就跑开了。
化了妆的几个人被土扬得五麻六道的,难看极了,红琴英还被土块打伤了眼睛。在驾驶室里坐着没有下车的齐翠花,被砸碎的玻璃划破了左耳根,鲜血直流。顺子赶紧掏出手捐为婆婆止血包扎。仪程官大宝直喊眼睛睁不开。
吃了暗亏的红城子人,气得跳着脚骂娘。
汽车司机却不干了。他说:“这是一帮子土匪,我要他们赔我的车。走,咱们都到村里找他们支书去。”
大伙儿骂骂咧咧地上了车,司机就把车开进了张镇堡,直接开到了支书王生虎家的门滩上。
听到汽车声响,王生虎从大门里出来,一看车厢里拉了满车厢土里八糟的人,又见车窗玻璃被砸碎了,意识到了村里人闯下了麻达了,就边骂本村的人,边向司机道歉:“我们的这一伙混松,都是祸事的头。这一下把亲戚朋友弄成这个样子,真是对不起哩。”
司机也姓马,认得王生虎,就说:“对不起是小事情,车上的玻璃谁来赔?你们的人把人家好几个人头都打破了,谁负责治疗?还有麻达事哩,镇上那么多人等着看戏哩,演员被你们的人打成这个样子,按时开不了戏,我看你王支书咋样安排?”
王生虎一听把事情闹大了,就连忙掏出兵坛烟给司机散,司机推开不接,他又给车上的人散,车上的人都把脸转过去不接烟。王生虎拉着哭腔说:“我们这一伙瞎松,尽闯祸。马师傅,这是三百块钱,您先拿上,把受伤的人拉到镇上医院上药包扎一下,不要影响演出,玻璃的事,我明天让他们加倍给您赔。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马师傅鼻子哼了一声,说:“你们的人咋就那么野?人家给你们说仪程道吉祥哩,你们却把人家扬了个措手不及,还把人都打伤了。你们到底为了啥?”
王生虎跺着脚说:“就是么。都是亲戚道理的,连着山畔种地哩,平时见了面不问好不搭言,可今儿个却像是着了魔一样,真是羞人哩。”
这时一阵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进了村子,明晃晃的车灯把村子照得亮光光的。老远望去,只见两辆大轱辘拖拉机上黑压压站满了人,人们齐刷刷地戴着白帽帽,手里齐刷刷地拿着棍棒。拖拉机刚驶到大卡车不远处,还没有停稳,有人便“日、日”的跳了下来,口口声声在质问:“为啥平白无故地打人。”要王生虎交出带头闹事的人。
王生虎又是一阵连连递烟、赔情,来的人还是不依不饶。
为首的一个络腮胡子说:“王支书,你就教育下这么一帮子土匪?你今晚不把人交出来,咱们就没了没完。戏场里那么多观众,你姓王的打发去。你们打狗也要看主人,我们花了钱请了戏,图个热闹。回叫主,汉叫天。我们回民虽然不信神不敬神,可娱乐一下总能成么?这一下子可好么,让你们的一帮子土匪搅和成这个样子,你当支书的咋处理呢?”
村里的其他人跑的跑,藏的藏,连一个小娃娃也找不见,只有王生虎一个人支支吾吾地应对着。眼看天色越来越黑。天黑了就要演戏,可这些人打发不走,如何是好? 大家正在七嘴八舌地争论着,叫骂着,只听见一声车子铃声响,一束手电光打了过来。众人一看,是马小平用自行车带着爷爷马长林来了。这一回老爷子手提着马灯,马灯捻子亮着,马小平背上背着那杆老“七九”。
马长林一来,所有的人都为之感动,都“大爷,大爸”地叫着。
王生虎心中暗暗叫苦:这两拨子人就难以打发,老爷子这么大年纪摸着天黑来,就越发不好应承。他觉得汗水湿透了他的衣服,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汽车上。
马老汉被几个人扶下车子,就冲着那两拖拉机上的人吼了起来:“黑天半夜的都跑着来做啥哩?执枪弄棒的使人势吗?我老汉晓不得,是谁打发你们来耍威风的?扬了社火打了人,事有事在,谁做的事由谁挡,你们豁愣大阵地跑来做啥?还不把拖拉机开着回去,愣着做啥?”
他又气喘吁吁地走到汽车头跟前,对司机说:“玻璃砸了人伤了,不赶紧把人拉到医院里检查、贴药,却把车开到人家门上,图啥热闹哩?”
司机说:“我让他们赔玻璃哩。”
马长林说:“人重要还是你那烂松玻璃重要?那么多观众等着看戏重要,还是你的烂松汽车重要?玻璃明儿个赔不行吗?后儿个赔不行吗?万一没有人赔了还有个我老马哩么,还有个大队哩么?大队长叫了你的车,他总给你有个说法哩么?王支书也是党的人,他难道不管么?他的百姓把车砸了,把人打了,有共产党的法律当着哩么?他能跑了和尚又跑了庙?二话不说,赶紧把车开着回,把打伤的人拉到合作医院站检查,其他人赶紧上台演戏,剩下的事明儿个再说。王支书你听见了吗?”
王生虎如释重负,连忙点头如捣蒜:“听见了,马家爸,听见了。我明儿保证严厉处理带头闹事的,赔你们车上的玻璃。”
张镇堡距兴隆镇不远,一会儿就到了。快进镇了,老远就看见舞台那边灯光照亮了半边天空,熙熙攘攘的声音也随风飘了过来。
红立昌对大宝说:“老大,今晚夕人多,你做好准备,把仪程说响亮一些。”
大宝说:“唉,眼睛磨得睁不开,怕是凑合都凑合不下来哩。”
红立昌说:“这么要紧的场面,咋能凑合?快想个办法。”
大宝说:“眼睛让那些****的坏松扬进了沙子,磨得眼泪淌哩,把化妆都弄坏了,怕是力不从心哩?”
红星打着手电筒一照,脸面被磨搓得成了黑老包。就笑着说:“老哥今晚夕唱《铡美案》不用再化妆了。”
红立昌瞪了红星一眼,没好气地说:“事情到了关节眼儿上,你还有心劲开玩笑?老大你到底行不行?不行了赶快换给红星。”
大宝说:“我也这么想。”
来不及化妆,大宝就把服装脱下来给红星换上。
大卡车驶进了镇子,在十字街口,有一帮人等候接应。齐翠花和红琴英被手扶拖拉机接去治伤去了,其他人排成队准备进场子。回民不点表不烧香,只装扮了一名仪程官迎接。汽车随一停下,便放起了鞭炮。装扮的社火赶紧下车,上前应对。
对方的仪程官化了妆,装扮成了天官模样,挥着扇子道:
锣鼓喧天人马动,
社火来到兴隆镇;
不懂规程难接应,
还请年兄多谅情!
红星一听,声音有些熟,仔细一看,装仪程官的原来是张镇堡的牛娃子。他们年龄差不多大,早就认识。兴隆镇没有人会说仪程,就请来牛娃子扮仪程。红星心里想,你们张镇堡的人把我们臊了皮,你******却在这里装好人。就想着要编一首仪程刺他一下。
牛娃子见红城子的仪程没有对应,就又说了一首:
正月里来喜洋洋,
接迎社火进我庄;
我把年兄头里让,
请为我们赐福降吉祥!
牛娃子说了两首,红星觉得再不能不说了,就转身子,避开牛娃子说道:
正月初六月儿亮,
兴隆镇上喜洋洋;
回族兄弟情谊长,
有一个小丑来跳梁!
牛娃子一听咋说这仪程,一时反映不过来,像被定身法镇住一样睁大眼睛看着红星。
红星正待挥起扇子说下一首仪程,却被张九龄一把拉住,悄声对他说:“你胡说啥?这是回民地方,小心影响民族团结。闹不好会吃亏的。”
红立昌也用目光制止他。
红星反映快,就说了另一首:
正月初六月儿明。
社火来到兴隆镇;
回族同胞很热情,
咱们赛过亲弟兄!
牛娃子被红星刺了一句,生怕脾气暴躁的红星再借题发挥,造成难堪,就缄口不言。
红星见他那样,就索性一个人连续说起来:
敲锣打鼓真热闹。
革命形势无限好;
三中全会召开了,
改革开放大步跑!
进了戏场搭一躬,
回汉两家赛过亲弟兄;
并肩携手向前进,
祖国山河一片红!
这个舞台修得洋,
松木柱子砖包墙:
我们今晚把戏唱,
风调雨顺粮满仓!
牛娃子心想,我不说仪程,人家请我来干啥,就接着也说了一首:
这个舞台修得洋,
坐西朝东迎曙光:
我请亲戚把戏唱。
牛羊满圈五业旺!
红星又想刺牛娃子一句,却见张九龄、红立昌同时摆着手,就说:
社火今夜来得晚,
生丑净旦不齐全;
凑凑合合把戏演,
还请亲戚多包涵!
由于齐翠花、红琴英和大宝三个人受了伤,演别的戏不方便,就临时决定演《杜鹃山》,大宝扮演的郑老万由红星顶替。
齐翠花、大宝、琴英三个人在前进大队的合作医疗站经过了清洗治疗后,一同被马诚叫到了家中。马长林和孙子马小平、孙女马小英都到戏场去了,马老汉的老伴已于三年前去世,家中只有腊发梅一个人看门。
对于这座宽敞的回家院子,齐翠花和大宝都不陌生,她和他还有三宝,都在这座院子里度过最难忘的时光。从那以后的好多年中,在每年的开斋节,大宝和三宝总是要来一回,齐翠花也来过几次,但今晚夕当他和她在这种情况下走进这座院子时,心情自然与往常不一样。
腊发梅比齐翠花小两岁,可看上去却比她年轻得多,像个四十多岁的农村妇女。她按照老爷子的吩咐,炸了油香、馓子,宰了鸡,盛情招待社火班子的人。
夜戏散了,马长林、马红军领着红立昌、红三宝和红星、张顺龄、文明来看齐翠花和大宝、琴英三个人。腊发梅端上了油香、馓子和爆炒的鸡块儿,热情地招呼大伙儿。
红文明看见奶奶耳根下贴着胶布,就依偎在她的怀里,问:“奶奶,还疼吗?”
齐翠花说:“只是擦破了皮。现在不疼了。明明,看戏的人多吗?”
文明说:“可多了,站了满场子。”他又小声说:“这达的人看戏不守规矩,老是起哄,把有的娃娃都挤得乱叫唤哩。”
张顺龄说:“多亏明明下车看热闹去了,要是坐在驾驶室里,说不定要吃大亏哩。”
大宝接着说:“明明是个命大人,将来长大能干大事哩。”
红星说:“他能干什么大事?怕是当门官哩。”
大家边吃边议论明天一天一夜的戏。演出《杜鹃山》的时候,戏报已经出了,午场演出《徐州革命》,晚场的戏还没有定。
红立昌问马长林:“马家爸,明天午场的戏您看安排合适着吗?”
马老汉说:“按理说,明儿个演《串龙珠》不太合适,那个戏又杀又打,又是剁手又是剜眼,又是铐打又是收监,让人看着怪疹煞的。最好是《大升官》、《回荆州》、《大登殿》这样的戏。可是我一打问,你们还没有排成这些戏。那就只好有啥戏演啥戏。反正我们这达看戏的大多数是老回回,多的人看不懂戏,只看红火。《串龙珠》就是个《串龙珠》,叫啥《徐州革命》?叫这个戏名,好像个现代戏一样。我这几天听陕西台的秦腔,好多戏都开放了,《赵氏孤儿》晚夕十点钟才播罢。一个戏要好几个名字哩,《赵氏孤儿》又叫《八义图》,还叫个……什么名字?红星你知道吗?”
红星说:“我不知道。妈,还叫个啥?”
齐翠花笑了笑说:“你问你立昌叔和大宝哥,他们都晓得?”
三宝插嘴说:“还叫《狗咬赵盾》、《忠义侠》,《大升官》又叫《升官图》、《忠保国》、《赵飞搬兵》;《回荆州》又叫《龙凤呈祥》;《大登殿》又叫《五典坡》、《彩楼配》……”
大宝连忙制止了兄弟,说:“就你晓得的多。”
马长林说:“可惜呀,《串龙珠》没有翠花儿的角色。翠花儿你就好好歇着,歇好了给咱唱几个拿手戏,咋样?”
齐翠花说:“对大伯说实话,不唱嘛,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唱吧?怕是力不从心哩。毕竟六十几岁的人了,脸上搐搐纠纠的。怕观众不喜欢。”
马长林笑着说:“梅兰芳六十岁上还唱《贵妃醉酒》哩,扮装起来跟十几岁的女孩子一样,你装扮起来,肯定不差。”
齐翠花笑着说:“人家是著名的四大名旦,我哪里能跟人家比?”
马长林说:“他有他的特色,你有你的味道,各有各的长处。你还是不要客气了,给咱泼泼实实地唱。明明你说对吗?”
文明正啃着一只鸡腿,他歪着头说:“我奶奶真的会唱戏吗?我咋没有看过?”
马长林笑着说:“你奶奶的戏唱得可好哩,她一唱戏把人的魂都能勾了去,你想看吗?”
文明摇了摇头,说:“那多可怕啊?”
大家都笑了。
初七时近中午,人们都在戏台上化妆,张镇堡的支书王生虎带着几个人来到后台,说是要给戏班子赔情道歉,也给马师傅赔车窗玻璃。大队长张生旺和昨晚夕扮仪程官的牛娃子也来了。红立昌就打发人去找马长林和马红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