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花旦(下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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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秦腔:教场以内把兵动(2)

马长林从儿子手中要过马灯,又从孙子手中要过七九步枪,他一手抓着马灯,一手抓着枪,向台子下面的观众挥了挥两件物品,台子底下立即就静了下来,然后他用沙哑的嗓子向台下喊话,柳毅连忙把麦克风举到他的眼前,他的声音立即就被扩散出去:

“看戏的父老乡亲们,你们安静一下子,听我马回回马长林给大伙儿说几句话。我一不是书记主任,二不是局长科长,连个支书会计都不是,可我的官比他们都大。这盏马灯是红军留下的传家宝,这一杆‘七九’是毛主席、周总理亲自奖给我的礼物,你们谁能大过红军?谁能大过毛主席跟周总理?我为啥要管今儿的这事哩?我不管实在不行了。这么多人来看戏,有汉民,也有回民,有大人,也有娃娃伙儿,有男人,也有女人。人山人海的,万一挤出个人命咋办?听我的话,大家伙儿都不要乱动,各站各位,把秩序维持好,我再让他们开戏……”

说到这里,台下又热闹起来,人们嚷起来:

“赶快唱戏,我们要看戏!”

“马大爷,让他们赶快演戏!”

“马大爷是攒劲人!”

马长林又“噗、噗”地吹了两下麦克风,说:“只要大伙儿都听话,不要乱动乱嚷,保证让你们看好戏。”

马长林回头对杨红梅说:“杨主任,我把秩序维持好了,就看你们领导的了。”

杨红梅说:“封资修的东西还是不能散布。他们两个人目无法纪,诽谤领导,我们要把他们带走。”

“你说啥?”马长林不依了,“我给你说了半天道理,把场子维护好,你还是这个样子,你把他们带走,这么多观众咋个打发?你没听见吗?观众都嚷着看戏哩。屎肚子老百姓么,一年就在正月间热闹几天,他们还能上了天?你说他们散布封资修的东西,我看没有那么严重。三中全会也开了,政策条文我也在广播上听过,没有说是演老戏就是散布封资修的东西。三中全会要大伙儿解放思想,团结一致向前看。不让演老戏算不算个解放思想?你们这么个随便给人上铐子,算不算个团结一致向前看?我老汉一直思谋着,这老戏是**********开始不让演的,好像是‘******’不让演的。如今证明**********搞错了,‘******’也打倒了,冤假错案都平反开了,这老戏为啥不能平反?老戏里面也有那么多忠臣良将,他们为啥不能平反?你们都是当领导的,政策条文学得比我老汉好,你们想事情难道还不如我老汉?”

柳毅接着说:“老马,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上面没有红头文件,我们也不敢决定。”

马长林说:“事在人为,有些事情上面没文件,还不是照样搞?那一年在兴隆公社万人大会上揪斗你,上面有文件吗?哪个文件上规定你李书记李明是走资派?还不是由人定着哩。你如今当了文化科长,你不会发一个文件,让开放演老戏么?”

柳毅被马老汉的话惹笑了,他说:“我还没有那个胆量。”

马长林说:“你们没有胆量了,你们回去不要管了,我可是啥都不怕,我看着办。”

杨红梅说:“那出了问题怎么办?谁承担责任?”

马长林挥了挥手:“我说你们不要管。我既然出面,我就能承担责任。”

杨红梅指着红星和冯菊花说:“那他们两个人怎么办?”

马长林说:“你先把手铐解开,让他把这一场戏唱完了,我老汉亲自把他送到县革委会。如果你们信不过我老汉,就请你们把我这孙子先铐着带回去。过两天我领他们来换我孙子。平儿,你就委屈一阵子,跟上他们到县里去……”

杨红梅被马老汉的话逗笑了,说:“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一人做事一人当,哪有李代桃僵的事?既然您马大爷敢于承担责任,你们就看着办去。高局长,给他们打开铐子,咱们走!”

冯菊花的铐子被打开了,她捂着手腕哎哟哎哟地呻吟着,嘴里不停地小声“****,****”地骂着。

红星却是摔着手,不让解开手铐。他说:“要解开手铐,你们得当着观众给我一个说法。”

马长林生气地说:“给你一个啥说法?你在戏台上演戏就是最好的说法。你个龟儿子还牛气得很。你让他们走,说法我老马给你给。”他又对高富说:“给他打开。”

高富给红星打开了手铐,红星还愣着,马长林就冲着文武场面上的人说:“还愣着做啥?开台,唱戏!”

敲锣打鼓的早就憋足了劲,马长林一声令下,他们便各就各位,一通铿铿锵锵的锣鼓使劲敲了起来。

台下面立即一阵欢呼。杨红梅等四个人在锣鼓和人们的欢呼声中从后台溜了出去。

红立昌赶紧进后台指挥扮演花云的红志远上场。花云只有四句唱腔和不多的道白,下场后扮演骆驼的吴喜旺和当四番兵的红文军、吴文奇几个娃娃准备上场。

一通锣鼓之后,二帐里发出了“噢噢噢,噢噢噢”的吆喝声,犹如千军万马呼啸而来。本来是四个番兵喊升堂号子,由于刚才的情形,大家都鼓足了气,加入到番兵的呐喊声中,整个戏台似乎都在吼声中颤动。如此这般地三通锣鼓之后,骆驼抖马上场了,他是王彦龙的副将,在戏里是武丑装饰。他身穿箭衣,外套马褂,头戴将盔,嘴挎红张口胡子,打三花脸。他抖马做了简单的搜门程式后,就念了四句诗。之后对着先出场恭候的四番兵说道:“王爷今日教场点兵,尔等要小心伺候!”

众番兵齐声应到:“是,小心伺候!”

随着这一声“是”,一曲名曰“点绛唇”的唢呐牌子曲奏起,只听二帐里大喝“口耳嘿”一声,王彦龙撩起蟒袍前襟遮着脸面上场了。他上场后把头一摆,顶上两根雉尾摆了一圈儿,同时右脚一跺,表示要了底锤,然后大步跨到台中,拉下遮罩脸面的袍襟,一个大亮相,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两只腮帮子突突地跳跃着,然后一个大转身,双手抓住顶上的雉尾分别在顶上绕了两只环,放下后又撩袍抖袖。之后,站稳脚跟,口中念道:

坐宝帐威风凛凛,

除刁民方显神威!

又是一阵撩袍抖袖,整衣稳冠,然后大转身,一手撩袍襟,一手抓雉尾,快步走向上场口,抖动袍袖和雉尾,表示亲临教场,检阅兵将。这时,全场角子的喊声格外地响亮,二帐里的所有人等便一道随声附和,喊声雷动。王爷检验了右边,又检验了左边,再检验中间,如此反复三次,那个热闹劲儿使观众好像身临教场点兵现场,以前没有看过旧戏的青年姑娘后生,更是大开眼界。在他们心中,怪道来人们要解放老戏,这么多观众从十里八乡赶来看老戏,原来老戏这么过瘾!

红星被台上台下人的情绪所感染,也为自己的努力得以实现而精神大振,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很快进入了角色。在第三次“检阅”了中路队伍之后,整完衣冠,一个大跳脚,踢起蟒袍前襟,左手提襟,同时右手麻利地握住头顶上的一对雉尾,大转身到右台口一个倒四锤,快步蹬上支在台后边的高台上,高声念道:

太阳出来一片红。

普照王府春满门;

遍地纷纷起红巾,

除暴安良保太平!

四句诗念完,又是自报家门,说明这次教场点兵的用意。最后喊了一声“出城射猎一回了”,叫起浪头带板:

教场以内把兵动。

好似天神降凡尘;

众家儿郎多骁勇,

我要把红巾一扫平!

在动作中,被手铐铐过的手腕不时会发出疼痛,这更激发了红星的情绪,他把满腔激情全部用在演出方面,愤懑使他贪婪、凶残、勇猛。这正好吻合了王彦龙这个无恶不作的反面人物性格。在后面演到砍断花云之妻刘杏燕右手和剜掉上坟祭夫的民妇郑氏的左眼以及毒刑拷打康茂才、屈打成招候伯卿、无辜收押盐贩郭广卿的一系列暴行中,他都咬牙切齿,心里在发狠:刘杏燕就是杨红梅,郑氏就是杨红梅!

王彦龙终被民妇花婆所擒。三宝扮演的花婆与之交锋三五回合,一个旱地拔葱,把王彦龙夹在腋下。花婆手执虎叉直戳他的屁股,台下爆发出轰雷般的掌声、笑声。

在观众强烈的要求下,第二天晚场又演了一遍《徐州革命》。观众自发地为红星挂了红。

正月初五农村人称“破五”,诸事不宜。新排的戏也演完了,红星就宣布演员休息,如果县上再不阻拦,初六继续演出。

红星连演两场重头戏,晚上兴奋得难以入睡,又和顺子亲热了一番,初五太阳两竿子高了,他还懒洋洋地精身躺在热炕上。他伸了伸懒腰,顺手拧开枕头边上放的半导体收音机,调到陕西人民广播电台的位置上,刚一调好,就有一股悠扬而悲壮的秦腔钻入他的耳朵,一个苍劲有力的声音在唱苦音二六:

愿为宋王把命请,

带领着杨门女将一个一个前赴后继赴汤蹈火去出征……

“哎呀,杨门女将。”红星惊叫了一声从被窝里跳出来,刚要跳下炕去,却被从门缝里吹进来的冷风吹清醒了。原来,昨晚和顺子亲热之后再未穿短裤,这会儿还精着身子。他又连忙抓起裤子胡乱蹬上,一边穿上衣,一边拧大了收音机喊叫起来:“杨门女将,将门女将,明明,快来听杨门女将……”

在厨房里做饭的张顺龄也听见了收音机里播放的秦腔声,她一开始以为播放移植革命样板戏,并没有放在心上。这会儿听见丈夫红星喊叫杨门女将,就赶紧从厨房里跑了过来。这时佘太君的一大段唱腔正好落板,八贤王又接上了。

张顺龄有些不相信地问红星:“你听的哪个台?不会是敌台吧?”

红星没好气地说:“你个猪脑子,大天白日的,谁还敢听敌台?是陕西台中波。唱佘太君的是西安秦腔一团的王玉琴,就是在《杜鹃山》里头唱杜妈妈的那个著名演员。你听你听……”

张顺龄说:“人家陕西咋敢演老戏哩,是不是人家陕西省发了文件开放老戏哩?”

红星说:“管他呢。只要陕西台能放老戏,咱们就能唱老戏。咱们比它陕西省还先进哩。明儿个我到县上找她个****算账。”

张顺龄说:“算了,算了,你再不要跟她然乎了。”

一家人正吃着中午饭,马长林老汉领着一个中年人和孙子马小平来了。那中年人和马小平推着自行车。显然他们是用车子带着老爷爷来的。那中年人是前进大队的大队长马红军。

马老汉这一回没有带马灯和七九步枪。

红富国见是马老汉来家,就有些慌。他对马长林说;“马家爸,太不巧了,我们正在吃饭哩,您跟马队长、小平先站一站,待我们把桌子上的饭收拾了您再进屋。”

马长林说:“不妨事,不妨事,你们吃你们的饭,我们不吃就是了。”

红富国急忙说:“那咋能成?汉民家上正时月的,锅里碗里不素心。我们当着您老人家的面吃饭,对你们就太不尊重了。红星,明明,快把饭收拾了,把炕桌擦洗干洗,让你马爷进屋里坐。”

张顺龄和明明连忙收拾炕桌上摆的猪肉炒粉条和碗筷。红星擦着嘴迎了出来。他同马长林打了招呼,就替马小平和马红军立好自行车。

马长林老汉见了红星,马上把脸一沉,厉声说:“红星,你个龟儿子得罪了人家县革委会杨副主任,害得我老汉给你当保人。戏演完了,没有说立即到县上投案自首,却在家里品肉哩。”

红星说:“马爷,我正准备吃了饭就上县去找她个杨红梅,不想您老人家就来了。来了正好,让小平兄弟骑车子回去,我带您坐班车上县去。”

马长林说:“你小子还怪讲义气的。不过,今儿个我看就不上县了。”

红星说:“您老人家不上县,怕是交不了差,那个杨红梅会说您不讲信用,她会说我胆小怕事。咱们还是走,我还有事要问她哩。”

马长林说:“你小子牛皮哄哄的,莫非是听到啥动静了?昨晚夕你收听陕西台秦腔来没有?”

红星说:“昨晚夕没有听,今早上倒是听了。人家陕西能演《杨门女将》,我们为啥不能演《徐州革命》?马爷,您也听收音机来吗?”

马长林听了,伸出露着青筋的拳头,在红星的腔子上砸了一拳。说:“好小子,得理不饶人!马爷我听的不是《杨门女将》,是《白蛇传》,马友仙唱的,就是那个唱李铁梅的演员。”

红富国笑着说:“怪道来马爸今儿个没有带马灯和七九,原来心里早就吃了定心丸。这是大喜事,值得庆贺庆贺。马爸,快进屋坐,让顺子给你们煮鸡蛋吃。”

马长林说:“你猜我们三个人今儿个做啥来了?”

红富国说:“马爸给我们报喜来了。”

马长林说:“你只猜对了一半,还有另一半哩,你们再猜。”

红富国说:“再猜不着了。”

红星说:“马爷解救我这个人质来了。”

马长林笑着说:“你个龟儿子天不怕地不怕的,还用得上我解救你?我今儿个领着大队长红军来,你们猜有啥事哩?小平,你先把那几样礼物拿来。”

马小平就走到院子里,从车子后坐上取下一只挎包,递到爷爷手里。马老汉又把挎包递给马红军,对他说:“你把几样情封取出来摆到桌子上。”

马红军从挎包里取出两封用白纸包着贴着红纸条子的情封子,两瓶罐头。他一边取,一边说:“这是一封核桃,这是一封枣儿,这是一瓶苹果,这是一瓶糖水橘子。上正时月的,你们过年哩,几封薄意思,不要笑话。”

红富国一边拦挡,一边问:“马队长,这是啥讲究?我们可不敢收你们这么重的情。”

马长林说:“小份意思,小份意思。你收下了再说。”

红星笑着说:“马爷见我唱戏辛苦,还挨了一铐子,是来慰问我的吧?”

马长林在红星的后脑勺子轻轻拍了一下,说:“你个龟儿子,猫儿吃浆子哩——老在嘴上抓挖哩?不是给你的,是给社火头儿的。”

红富国说:“马爸,您老人家不说明来意,我们不敢收您的礼物。”

马长林说:“你让红军给你们说。红军,你说你的意思。”

马红军说:“是这。我们来请你们戏在我们大队演几天。”

红星连忙拍着手说:“哎呀,美死咧,美死咧,我们正想着要到外面过一过戏瘾哩。马队长,啥时间去?”

马红军说:“今儿怕是来不及了。你们也讲究正月破五不出门。那就明晚夕上台吧?”

红富国说:“明晚夕是初六。明晚夕怕是不行吧?”

马长林说:“戏正唱到热碴子,陕西台放的旧戏咱们都听到了,这回没有人来干涉了,正好趁热打铁。为啥不行?”

红富国说:“到你们兴隆镇上要经过张镇堡,张镇堡还没有唱,戏班子踏过他们村庄,他们能答应吗?”

马红军说:“在我们大队唱罢,再返回给他们唱吧?”

红富国笑了笑说:“不行。你们是不晓得我们的乡俗哩。我们红城子不唱戏便罢,只要拉起戏班子,就是唱一折戏,也要到张镇堡唱哩。到张镇堡唱罢了,再到哪达唱都能成,这第一站必须要到张镇堡唱,这是老祖宗立下的老规矩,不好破。”

红星听得不耐烦了,他说:“都啥年代了,还讲陈谷烂糜子的老规矩?老规矩还能站住脚吗?”

红富国说:“要么把几个头前里人叫来商量一下,大伙儿决定个意见。”

红星就跟儿子文明两个人分头去叫人。一会儿功夫,红立昌、红立新、张九龄、红大宝、红三宝几个人陆续来了,红双宝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来。

最后商量的结果是,先到前进大队演出。因为这是个回民村子,又是德高望重的马老汉亲自出面张罗,不能扫他们的兴。再说,人家是带着四色礼物亲自上门来请戏,不是戏班子被动地送戏上门。张镇堡这一头也要顾住,这边派人事先给张镇堡头前里人说明情况,并且路过时在他们村头说几段仪程,耍一阵狮子,表示个意思,然后等兴隆镇演罢,再到张镇堡演几天。

事情商量好了,可马老汉又提出了要求:齐翠花要一同去,让她也演几个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