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花旦(下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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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春官辞:回汉两家赛过亲弟兄(2)

王生虎打开提包,取出两条金驼香烟,一包茶叶和几瓶橘子罐头,边取边说:“昨晚夕的事我真格晓不得,捅了这么大的乱子,实在丢人得很。咱们虽然说是两个公社,却是连儿庄,亲戚连亲戚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实在对不住红城子的亲戚。我们今儿个来向你们道歉,请你们多多原谅。”

红立昌说:“话不说不透。我们想知道,这事究竟是谁承头干的,为啥要那么整治人?”

张生旺说:“这事情明摆着的:庄里人都怪你们破了规矩,第一站没有到张镇堡演出,却踏着我们庄的土路过,是瞧不起我们哩……”

张九龄插言说:“这事情事先都给你们讲好了的,你们的人也答应了的,咋又变卦了?把我们扬了个里黑外不明,还把几个人打伤了。”

正在化妆的大宝走了过来,没好气地说:“你看你看,我的眼睛到如今还疼痛哩。我好情好愿给你们说仪程,道吉祥,你们却拿烫土和沙石来感谢我们哩,老齐的头上差一点让你们开了窗子。你们做事也太差劲了。”

红立昌说:“多亏了马老人家,要不是他赶来,我看你们怎么收拾那个场面?”

王生虎说:“再不说了,你们越说,我们脸上越是抹不下来。还怪我们的人把事情没有说清楚。他们只是说红城子人破了老规矩,把张镇堡人不当人,一帮子愣头青就发动庄里人胡整开了。我们今儿个来,就是向你们道歉、赔礼,还请你们到我们村上演出,把你们的气消一消,把心里头的绞绞广懈开。”

马长林、马诚和马红军都来了。王生虎就学着回民双手抱拳,向马老汉行“色俩目礼节。

马长林说:“你们来了?”

王生虎说:“来向您老人家道谢哩,也向红城子亲戚道个歉。昨晚夕的事情,要不是您老人家出面,事情就闹大了。那一伙瞎松把麻达捅下,躲的躲,跑的跑,我一个人差一点儿让人吃了乱饭了。马家爸,这是二百块钱,看够赔车的玻璃吗?”

马长林说:“赔玻璃是小事情。你们不赔我们也能安上。问题是你们的动作太危险了。你看把人家翠花的脸打成啥样子了?弄得人家连戏都唱不成。多亏了她那个孙子明明和司机下车了,要不是就伤三个人哩。万一把那个人眼睛闹瞎了,可就不是一般的事情。再一个,你们的人好事着做啥哩?你们好事,我们的人也好事,拉了两拖拉机人,差一点儿连********都闹起来了。要不是为了你们,我老汉七老八十的人了,半夜三更地跑到你们张镇堡弄啥去?要是小平骑车子不稳当,把我从车子上摔下来,把我这老命搭贴上,值得吗?你们这些年轻人呀,就是好冲动,不想后果。我们跟你们庄里的老哥们相处了几十年了,连个脸都没红过,路头路尾见了,亲热得恨不得抱住亲嘴哩。往后可再不能这么个冒冒失失的了。”

王生虎连连点头,他说:“马爸说得对着哩。我们有些人确实差劲得很。”

马红军问:“究竟是谁承头闹的事?”

王生虎看了一眼张生旺,说:“唉,都是一帮子愣头青娃娃伙儿。以后他们保证再不敢冒失了。为了两个庄子和好,我们商量了一下,专门来,一是赔情道歉,二是请戏班子在我们庄里演上几天戏。马爸,马队长你们看能成吗?”

马长林说:“这是好事么。冤仇宜解不宜结。请你们,你们就演出么。都是庄户亲戚,低头不见抬头见。争天吗夺地呢?这件事情算是了结了。咱们这达再若有人寻你们的麻达,你就来找我。红军听见了吗?事情就算了结了。玻璃也赔了,再不要动不动就去找人家的麻烦。”

午场的《串龙珠》是已经演了两场的熟戏,观众又多,大家鼓着一股劲,自然演得热闹。不过,中间出现了一点小小的波折,但没有引起明显的失误,不论演员还是观众,除了两位当事人以外,其他人都没有发觉。

第九场,剧情发展到了一个高潮。面对如火如荼的百姓聚众起义,元王朝不得不调动兵马征剿,镇压起义。老王爷命令儿子王彦龙、女儿王金凤统兵出征。兄妹二人在教场点阅兵将一毕,就要开赴前线作战,在临下场时,有一段一人一句的对口浪头。他们二人都是扎靠掩蟒,雉尾当头,在操练兵马时配合多种造型,使舞台气氛非常热烈。

女:兄妹二人把兵动。

男:好似天神下凡尘。

女:先遣巾帼飞彩凤。

男:后续须眉舞长龙。

女:众家儿郎多奋勇。

男:剿灭刁民建奇功。

女:但愿此番旗开得胜。

男:兄妹们回朝再庆功!

在两位男女主将的演唱造型中,四番将和四女兵穿插布阵,急速行进,变幻各种队形,使观众眼花缭乱。

在唱第二句时,王金凤左手抓着雉尾,在头顶绾成一个环形,右手兰花指指向右前方,半蹲着形成一个优美的造型。而王彦龙则是右手伸上头顶挽起雉尾同样绾成一个环型,左手则轻轻搭在妹妹肩头,二人形成前低后高造型。这本来是极富象征性的戏剧动作,可红星的左手却不安分,在“妹妹”王金凤的肩头狠劲捏了一下。扮演王金凤的红琴英虽然感觉到“兄长”的手有些重,捏得她很不受用,就以为他是用力过猛,并没有想到别的方面,就紧接着一个鹞子大翻身,与王彦龙一左一右地平行相对,男女二人互换角度和姿势,王金凤的右手挽右边的雉尾,王彦龙左手挽左边的雉尾,而右手抓着妹妹的左手腕,又是一个造型。红星刚才捏了琴英的肩膀,见没有反映,他又乘势用力捏住她的手腕。这下子,疼痛难忍的琴英,猛然抽出手腕,碎步迅速向后台走去。这时的红星当然感觉到了她的惊讶抑或生气,也便在过门中走向台口。在后来的几句唱腔中,各唱各的词儿,基本上没有什么造型,落了板以后,就在兵将自然排成的胡同道中先后下场。王金凤的戏不多,在最后的武打中才上场。琴英就躲在后台墙角里,拉过一只板凳,面对墙壁坐下想心事。

晚场戏按照马长林和马红军的提议,演几个折子戏。有大宝三兄弟和琴英四个人的《二进宫》,有张九龄和招弟夫妻二人的《武松杀嫂》,有红志远和红东良赶排出来的《三滴血》选场《结盟》,还加了一折《柜中缘》。《柜中缘》是马长林老汉专门点的一折耍耍戏。前三折戏是生旦净都有,就是没有丑角。在回民地方演戏,观众除了喜欢旦角外,就是喜欢丑角丢笑的戏。当然,也是马老汉专门为齐翠花安排的戏。许翠莲这个感情丰富的角色,以前三宝和招弟倒是演过,可总是演不出味道来。演青衣的三宝已经是五十多岁的大男人了,不可能再演许翠莲这个小姑娘。马老汉非要齐翠花演不可。他说:“翠花,你就受一点委屈,豁出去把这个许翠莲演了。能演戏也是你的福气,前几年想演还没这个机会哩;我老汉能亲眼看你演戏的时日也不多了,你就让大爷我饱个眼福,饱个耳福。本来我想看你的白素贞,可她的戏太重,翠花年龄也不小了,又受了伤,就演个许翠莲吧?《断桥》里面也没有丑角,《柜中缘》里有丑角,演《柜中缘》合适得很。我就爱看淘气儿的戏,爱听许翠莲的唱。”

《柜中缘》安排在最后,头一折《二进官》开始了,齐翠花才上台化妆。顺子过来帮她收拾鬓条。戏里面的许翠莲是农村少女,用头发软装最好,可是她的头发已经花白,脱得有些稀疏,而且还是短发,就只好戴网子贴鬓条。她坐在桌子前,摆好镜子,开始勾兑油彩。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演出,她要精心化妆,从形象上调整好自己。

对于这次演出,她思想上矛盾重重。一个曾经名噪一时的当家花旦,一旦离开了舞台,看见别人唱戏,听见那熟悉的音乐唱腔,心里就会痒痒的,有一股本能的冲动,总觉得别人唱的、做的不如自己,自己有一种表现欲望。可是,自己毕竟是年逾花甲,不是在舞台上蹦跶的年龄了。老阴阳,少戏子嘛。儿孙都大了,那种扭捏作态的动作还能做得到位吗?再说,不论是扮相还是演技,还能赢人吗?还有,自己的帽子还没有摘,还是****分子。人家都平反了,自己的事还没有下文,心里总是高兴不起来。

不管怎么说,这一场戏是非演不可了。马老汉一家是戏迷,旧社会他专门赶到张镇堡来看她的戏。据说,他年轻的时间,白天干活儿,晚上步行四十里到静宁县城戏园子里看戏,看完戏又跑回来,第二天还是照常下地。就是在**********闹得最厉害的时候,他也请她和三宝在深夜里唱自乐板。这一回他们来请戏演出,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冲着她来的。八十岁的老人,身体明显不如从前了。正如他自己说的:“我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人,能看一场(戏)是一场。我老汉能看你勾魂娃戏的时日也不多了……”

面对这位慈善的回族老人,她还能再说什么呢?

化上妆,用扑粉定了妆,再勾了眉毛眼线,抹上口红,猛一看,还真不赖。没想到,这六十多年的沧桑,特别是二十年的劳动改造,都在十几分钟内被这叫油彩的东西给遮住了。她心里说:这油彩真是好东西!

在顺子的帮助下,贴上了鬓条和面花,用喷湿的水纱包了头,绾了抓髻,戴了丝线琏子,插上了头饰和鬓花,一个小旦就活脱脱地展现在大伙儿的面前。

装扮淘气儿的红立昌走过来说:“嫂子这一装扮,还像个十八的,勾魂娃就是勾魂娃,就是跟别人不一样呀?”

齐翠花挖了他一眼,说:“你胡说啥呀?”

她又笑着向那边寻找衣服的顺子和一帮围着看她化妆的小丫头努了努嘴,示意他说话注意分寸:“他叔,你今天的淘气儿可不敢加油添醋地乱说,儿孙一大群,别让人太难堪了。”

红立昌说:“唱戏哩谁还管他哩?有戏装戏帽隔着哩。我家东良也在哩,我才不管他哩。我还编了几段新词儿哩。”

齐翠花说:“你编的太难听的词儿,我就不应承,看你怎么往下演?”

正说着,小文明走过来了。红立昌就说:“明明,你如今认得你奶奶吗?”

红文明看了一眼齐翠花,笑了笑说:“你不说我还真格认不得哩。演旧戏就是好,能把老奶奶老汉变年轻哩。奶奶比我妈妈还年轻哩。”

张顺龄推了文明一把,说:“去去去,再不要胡说。有别人说的,哪有你说的?”

《二进宫》结束了,《结盟》开始了。三宝还要扮演钱氏,就赶快把李彦妃头上的套翅卸下,交于大衣箱,又脱去了金黄色凤衣折子。他一边穿青衣折子,一边说:“啧啧,齐老师到底是名角儿么,一化妆戏就上脸了。我比齐老师差不多小十岁,一场《二进宫》差点儿唱不下来了。立昌叔,都啥时代了,还让男人装旦?这一回演罢回去,把我的角色一律给这些女孩子换上,我再也不唱旦角了。”

红立昌说:“情况你也晓得,成立戏班子的时间谁也没有想着排演传统戏,是临时凑合的。年轻人都没有见过传统戏,你那么重要的角儿,她们女娃们一时能拿下来吗?以后那就看你老侄的了。你愿意教她们,她们就能替换你,你当然就松和了。”

《武松杀嫂》演完了,三宝扮演的钱氏就“口耳呸”一声上场了。这是齐翠花十多年之后的复出,卸了装的人都跑到台下看她的戏去了,齐翠花和红立昌、红立新三个人到二幕后等待上场。后台只剩下红琴英一个人在擦脸卸装。红星却从后门里进来,他看看没有人,就把一把水果糖硬往琴英的手里塞。

琴英的两只手都忙着,并没有接。口里淡淡地说:“我不要,我不爱吃糖。”

红星见她不接糖,就说:“拿上,拿上,口干了润个嗓子。”他说着伸手去拉她的手。她摔开了他的手,生硬地说:“我不要!”

这时听见有人咳嗽了一声。是马小平从二幕那边过来了。

台前三宝扮演的钱氏在唱腔过门中喊叫女儿:“翠莲走来!”

齐翠花就在二幕里应了一声:“来来来了呀!”

她移动碎步,飘然上场。过门奏完后她正好到了台口,接唱:

小房里转来了许氏翠莲。

问母亲你唤儿有何事干?

钱氏接唱:

你快叫你哥哥把驴牵。

这一瞬间,齐翠花也鼓起了很大勇气。那从二帐到台口的碎步,要轻而快,表现出农家少女的活泼与高兴来,以前走这段碎步时,当然不在话下,有如水上漂的感觉。可如今,毕竟二十年很少走这样的碎步了。那一年在这里演出,她扮演的是财主烂肝花,好不容易也扮演了一回皇姑和胡凤莲,也走了很有限的两次碎步,一晃时间过去了十八年,自己走起碎步来,腿脚明显感到力不从心。但唱戏的毕竟不同于一般人,往台下黑压压的观众一看,情绪裹在特有的锣鼓家什里面,就由不得进入了状态。

在哥哥淘气牵了驴子(用马鞭代替)让母亲骑驴时,扮淘气的红立昌把“请妈上驴”故意说成“请驴上妈”,惹得观众和台上人都跌死绊活地大笑。齐翠花却笑不起来,她目送母亲和哥哥下场,然后从屋里搬出椅子,端上针线笸篮,开始在音乐声中做针线。这段戏里面,从搬椅子、端笸篮到关门户,一遍又一遍地走碎步,使少女内心的喜悦和细腻充分地表现出来。马长林对身边看戏的人说:“到底是与众不同,这哪里像个六十几岁的人?”

齐翠花的感情随着戏情的进展也得到升华。当她把逃难的忠良之后李映南收救在衣柜之中被回来取钱的哥哥淘气发现之后,她表现出了少女的纯洁与不安,当她一再向哥哥解释她与他并无苟且之事,仍不被相信时,就有一大段如泣如诉的苦音摇板:

许翠莲来好羞惭,

悔不该门外做针线;

那相公进门人瞧见,

难免过后说闲言。

又说长来又道短。

何人与我辨屈冤?

唱着唱着,她委屈的情绪一下子涌上心头。马长林老汉就坐在台口文场面的小板凳上,张大了嘴聚精会神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三十多年前,她被劫持到妖魔山上,那一晚上,麻脸李司令为她设宴饯行时,她也唱了这一段,唱到伤心处,她也是唱不下去了。今日又是这样。十八年前,她作为****分子,不让演正面人物,而扮演了现代戏《穷人恨》里的财主烂肝花。李书记(柳毅)出面,她才好不容易演了一场拿手戏胡凤莲。那时候的演戏多么身不由己啊?只是当作自己劳动改造的一个内容。十三年前,那就更糟糕了,她暴露在万目睽睽之下,但那不是在演出(其实也是另外一种情形的演出),而是在满足一些人的好奇心——多少人以人格甚至生命的代价满足了另一部分人的好奇心。她被剃成了阴阳头,胸前挂了书写“白骨精、美女蛇、大破鞋”的名字被打了红叉的牌子,脖子上挂了一双破鞋,和所谓的“走资派”李明同时站在这个戏台口,听任他们宣判,听任他们强加各种罪名……她不得不以头撞墙。今天,马长林老汉就坐在她当年撞柱的那个位置。难道说他老人家又怕自己撞柱而坐在那里保护吗?今天,他分明乐呵呵地歪着头在看戏,他还会记起当年他手提马灯,身背步枪上台与县上、公社两级工作组据理力争自己的冤情吗?要不是他巧妙救助,她今天还能俏装打扮起来与儿孙一道在这戏台上重展花旦的风采吗?唉,多好的老人啊!

想到这里,齐翠花鼻子一酸,眼泪流了出来。

在台口看戏的马长林也发现齐翠花哭着唱戏,就站起带头鼓掌。满戏场掌声雷动!

突然台下一阵鞭炮响起。一会儿,马红军和另一名队干部手捧着一匹大红被面,上台披在了齐翠花的身上。